整整一个星期,牛虻都处于一种可怕的状态。这次的病情发作似排山倒海,总督既惊恐又迷惑,不由得兽性大发,不仅给牛虻上了手铐和脚镣,而且硬是用皮带把他紧紧地绑在床上,稍一动,皮带便勒进肉里。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苦苦忍受着,一直坚持到第六天晚上,那股傲气才土崩瓦解,可怜巴巴地向监狱里的医生要一剂鸦片。医生很情愿给他,可总督听了这请求,严厉地禁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他要鸦片干什么用,你怎么知道?”他说,“很有可能他一直在装病,是想把哨兵麻醉倒,或者玩弄类似的阴谋诡计。里瓦莱兹狡猾刁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给他一剂鸦片,是不能把哨兵麻醉倒的。”医生忍不住笑了笑说,“至于装病,你不必太担心。他很可能都快死了。”
“不管怎样,不许给他鸦片。一个人要是想让别人对他好些,自己应该规规矩矩。他活该受到一些严厉的惩罚。也许,这对他是个教训,让他再不要在铁窗条上做文章。”
“不过,法律不允许折磨犯人,”医生壮起胆子说,“这跟折磨是非常相近的。”
“我认为法律并没有对鸦片做出规定。”总督暴躁地说。
“事情当然由你定夺,上校。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把那些皮带取掉。它们是没必要的,只能增加他的痛苦。现在不用怕他逃走。你就是释放他出狱,他也站不起身来。”
“我善良的先生,医生跟其他人一样,也可能会判断错误的。我现在安全地把他绑牢了,他就得这么待着。”
“那么,至少给他把皮带稍微松一些。把他绑得那么紧,简直是野蛮行径。”
“皮带一点儿也不能松。你要是不提什么野蛮不野蛮,我会感激你的,先生。我如果干一件事,其中必有理由。”
就这样,牛虻没有得到任何解脱,熬过了第七个夜晚。在囚室门外站岗的士兵听到那彻夜不息、撕心裂肺的呻吟声,便不寒而栗,一遍又一遍地在胸前画十字。牛虻的忍受力最后终于渐渐垮掉。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哨兵在临下岗之前轻轻开了门锁,走进囚室。他明知这是在严重违反纪律,但临走不跟犯人说句友好的话安慰安慰,他于心不忍。
他发现牛虻闭着眼,张着嘴静静地躺在那儿。他默默站了会儿,然后俯下身问: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先生?我马上要下岗了。”
牛虻睁开了眼睛。“你别管我!”他呻吟着说,“别管我……”
几乎还没等哨兵溜回自己的岗上,他就睡着了。
十天之后,总督又到主教宫里找红衣主教,可是蒙太尼里到皮艾维·道塔沃去看一个生病的人了,下午才能回来。这天傍晚,正当他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
“主教大人想跟老爷说话。”
总督慌忙照照镜子,看制服是否整齐,然后摆起极其威严的派头走进了客厅,蒙太尼里正坐在那儿,用手轻轻拍击着椅子扶手,眼睛望着窗外,眉宇间有一条焦虑的纹线。
“听说今天你去找过我。”他打断总督的客套话,带着一种他跟乡下人讲话时从不采用的略微有些专横的语气说,“是为了我一直想跟你谈的那件事吧?”
“是关于里瓦莱兹的事,主教大人。”
“我猜就是。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此事。不过在谈之前,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新情况要讲。”
总督捋了捋胡须,显出一副窘迫的样子。
“其实,我到宫里去是想听听主教大人的高见。如果你仍然反对我所提议的方案,那我乐意知道你的指教。说实话,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又有新的难题啦?”
“下星期四,六月三号,是圣体节,无论如何都要在那一天之前把事情解决掉。”
“下星期四固然是圣体节,但为什么非得在圣体节之前解决此事呢?”
“如果我对你有所冒犯,主教大人,我表示十分抱歉。但倘若不提前除掉里瓦莱兹,我就不能对城里的安宁担负起责任。主教大人恐怕不知道,粗野的山里人要集聚在这儿庆祝节日,他们很可能攻破要塞的大门把他营救出去。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会做出安排,即便非得用火药和子弹把他们扫出大门也在所不惜。在那一天十有八九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儿的罗马格纳人性格暴戾,一旦拔出刀子来……”
“我觉得只要小心一点儿,是可以阻止动刀子的事情发生的。我一直都认为,当地的居民如果受到合理的对待,便很容易相处。当然,假如你恐吓或强制一个罗马格纳人,他会变得无法驾驭。你认为他们企图实施新的营救计划,有什么根据吗?”
“今天早晨和昨天都有可靠的人向我报告,说本地区流言四起,居民们显然在筹划某种阴谋活动。可详细情况无从得知,否则就比较容易采取预防措施了。要让我说,有了上一次的那场惊吓,我还是觉得稳妥些好。对付里瓦莱兹这样的一只狡猾的狐狸,必须万分当心。”
“上一次我听说里瓦莱兹病情严重,既动弹不得也说不成话。那么,他现在恢复过来啦?”
“似乎好多啦,主教大人。他病得的确非常严重——除非那种样子是他伪装出来的。”
“你说他装病有什么根据呢?”
“哦,医生似乎相信他真正病了,不过那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病。不管怎样,他恢复了过来,脾气也更加倔强了。”
“他做什么出轨的事啦?”
“幸亏他能做的事情还不多。”总督心里想起了那些皮带,脸上挂着笑容回答道,“但他的行为让人琢磨不透。昨天早晨,我到囚室里去问了他几个问题;按他的身体还不能出去受审——再说,我觉得在他的病好之前尽量不要让外人看见他。否则荒谬的谣言立刻又会不胫而走。”
“所以你到囚室里审讯他啦?”
“是的,主教大人。我当时希望他会比以前通情达理些。”
蒙太尼里仔细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几乎像是在审视一只新奇、讨厌的动物。幸好总督在抚摩他的剑带,没看到他的眼神。他接下来又若无其事地说:
“我原该对他管束严些,尤其是因为这儿是军队的监狱,可我并没有特别严厉地处罚他——我以为稍微宽容些,也许可以产生好的效果。我对他说,如果他的态度明智些,可以从宽处理他。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主教大人?他躺在那儿把我盯了一会儿,像是笼子里关的狼一样,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上校,我不能站起来,但我的牙齿还管用,最好把你的喉咙挪得远一点儿。’他蛮横得活似一只野猫。”
“这并不让我感到惊奇。”蒙太尼里平静地说,“话说到这里,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把里瓦莱兹关在监狱里会对本地区的安全构成严重的威胁?”
“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主教大人。”
“依你之见,为了防止流血事件,完全有必要在圣体节之前设法除掉他?”
“我只能再重复一遍:如果下个星期四他还在这儿,就难保圣体节能不经过战斗平安地过去,而且我认为那可能是一场恶战。”
“你认为没有他在此处,就不会有这种危险?”
“如果是那样,要不一点儿骚动也不会出现,要不顶多有一些喊口号、扔石头的现象。倘若主教大人你可以找个办法除掉他,我将负责维持安全。否则,肯定会出大乱子。我深信他们已经制订了新的营救计划,下星期四大概就是实施的日子。假如到了那天早晨,他们突然发现里瓦莱兹压根儿就不在要塞里,他们的计划就会自行取消,没有理由发动攻击了。可如果我们采取镇压措施,那一群群的人拔出匕首来,不等天黑这个地方就可能会化为灰烬了。”
“那你还是不改初衷,想设军事法庭,并且请求我同意,是吧?”
“请原谅,主教大人,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帮助我阻止骚乱和流血。我非常愿意承认,像弗莱迪上校那样的军事管制有时显得过于严厉,非但镇压不住民众,反而会把他们激怒。但我觉得对于这个案子设军事法庭是一种明智措施,以长远的眼光看还是仁慈的举措。这样可以防止骚扰,否则将酿成大祸,很可能会导致重新使用教皇已废除了的军事管制。”
总督带着万分庄严的神色发表完这番讲话,等待着红衣主教的答复。蒙太尼里半晌没言语,待说出话来,却极其出人意料。
“菲拉里上校,你信不信上帝?”
“主教大人!”上校喘着气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叹符。
“你信不信上帝?”蒙太尼里又重复了一遍,同时站起身,以坚定、探寻的目光俯视着他。上校也站了起来。
“主教大人,我是个基督徒,而且我要求免罪的祈祷从未遭过拒绝。”
蒙太尼里把胸前的十字架举了起来。
“那么,你对着曾为了你们献出了生命的救世主的十字架起誓:你对我讲的都是实话。”
上校呆呆地站着,目光茫然地望着十字架,弄不清他和红衣主教到底哪一个发了疯。
“你曾请求我,”蒙太尼里继续说道,“让我同意处死一个人。如果你敢起誓,就问问这十字架,并且告诉我,你坚信没有别的方法阻止更多的流血。别忘了,假如撒谎,就会降灾于你那不灭的灵魂。”
总督犹豫了一下,然后弯下腰把十字架捧至唇边。
“我坚信。”他说。
蒙太尼里慢慢把身子转了过去。
“明天我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但我得先去见里瓦莱兹,单独跟他谈谈。”
“主教大人——如果让我说——我肯定你会后悔的。其实他昨天就托卫兵带话给我,请求见主教大人,可我没有理睬,因为……”
“没有理睬!”蒙太尼里重复道,“一个落到这般地步的人捎话给你,你竟然没有理睬?”
“如果惹主教大人不高兴,我表示抱歉。我不想让你为这等无礼的要求费心劳神。我现在已非常了解里瓦莱兹了,认为他只是想羞辱你。其实,如果允许我谈看法,你单独接近他,未免显得太轻率。他的确很危险——鉴于这种情况,事实上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使用一种温和的肉体约束……”
“你真的认为一个生着病、手无寸铁而且受着温和的肉体约束的人,仍具有很大的危险性?”蒙太尼里说话的语气非常柔和,但上校却被他轻蔑的弦外之音所刺痛,不由得愤恨得红了脸。
“主教大人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吧。”他以极其生硬的腔调说,“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你遭那份罪,听那家伙说些不堪入耳的轻慢话。”
“对于一名基督徒,你认为哪一样更让他伤心难过:是听几句轻慢的话,还是抛弃身陷困境的同胞?”
总督的身子笔直而僵硬,端出一副官架子,面孔此刻如木雕一般。蒙太尼里的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对此他非常恼怒,并用很客气的言辞表现了出来。
“主教大人想在什么时候探望犯人?”他问。
“立刻就去。”
“悉听尊便。如果你愿意稍微等一会儿,我可以派人为他准备一下。”
总督慌忙放下了官架子。他不愿让蒙太尼里看到那些皮带。
“谢谢,我倒情愿就这么去看他,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我这就到要塞去。再见,上校,明天早晨你可以听到我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