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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蒙太尼里没有因为愤怒而忘却自己的诺言。他针对牛虻戴镣铐一事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弄得那个不幸的总督无计可施,在绝望之中只得不顾一切地除掉了犯人的全部镣铐。他对副官发牢骚说:“真不知道主教大人下一次又会提出什么抗议来。如果他把给犯人戴一副普通的手铐也称为‘残酷’,那他马上又会抱怨不该在窗子上安铁栅栏,或者要求我用牡蛎和块菌款待里瓦莱兹。我年轻的时候,犯人就是犯人,受到的是相应的对待,没有人把叛逆者看得比盗贼高一等。可如今,造反成了一种时尚;主教大人似乎有意鼓励全国的恶棍去逞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干涉不成。”副官说,“他又不是特使,没有权过问民事和军务。根据法律……”

“谈法律有什么用?自从教皇打开牢门,把那帮子自由派匪徒全放出来对付我们,你还指望谁尊重法律?纯粹是昏了头!蒙太尼里大人当然要耍耍威风了。前任教皇在位时,他吃够了苦头,现在却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他一步登天成了受宠的人,大可以为所欲为。我怎么能跟他唱对台戏?鬼知道,他也许得到了梵蒂冈那儿的秘密授权呢,如今的世道阴阳倒错,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乱子。在过去的太平岁月里人人做事都有板有眼,可现在……”

总督无奈地摇了摇头。连红衣主教也婆婆妈妈地过问起狱规,还大谈政治犯的“权利”,这个世界变得过于复杂,让他接受不了。

再说牛虻,他在返回要塞时神经亢奋,已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跟蒙太尼里的会面使他的忍受力几乎彻底崩溃;他是在绝望之中才最后端出了那番有关于杂耍表演的话,只是为了结束那次会面,因为再过五分钟他就会流出眼泪来。

周日下午被叫去接受审讯时,他一个问题都不回答,只是捧腹大笑。当总督失去耐心、发脾气骂人时,他反倒笑得更加放肆了。不幸的总督怒火中烧、暴跳如雷,威胁要动用酷刑来惩罚这个桀骜不驯的犯人。但最后,他也像詹姆斯·伯顿很久以前那样得出了结论:跟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辩论只是浪费口舌、徒伤肝火。

牛虻又被带回了牢房。他在小床上躺下,郁闷又绝望,情绪消沉,每一次大笑大闹之后都是这个样子。他一动不动,甚至停止了思想,一直躺到傍晚时分。经过上午激烈的感情上的折腾,他现在陷入了奇特的半麻木状态,自身的痛苦对他只不过是沉闷、机械的负担,压在一样木头般的东西上,他全然忘了那东西竟是一颗灵魂。其实,事情怎样结束已无关紧要;对任何有感觉的生物来说,只有解除无法忍受的痛苦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这种解除来自于环境的变化还是感觉的迟钝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也许他能够逃出去;也许他们将处死他;不管怎样,他都再也见不到他的神父了,所以他才感觉空虚和懊恼。

一位狱卒送来了晚饭,牛虻抬起沉甸甸的眼皮漠不关心地望了望。

“几点啦?”

“六点钟。这是你的晚饭,先生。”

牛虻厌恶地看了看那发馊的、有了异味的、半温半冷的食物,然后把脸调开了。他身体不舒服,精神也不痛快,见到那食物就觉得恶心。

“不吃东西会得病的。”那士兵慌忙说,“还是吃口面包吧,这对你有好处。”

那人说话时腔调恳切得出奇,同时从盘子上拿起一块没烤透的面包,接着又把它放了下去。秘密工作者的感觉在牛虻的心里复苏,他立刻猜到面包里藏着东西。

“放下它吧,待会儿我会吃的。”他漫不经心地说。门是开着的,他知道站在楼梯上的卫队长听得见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

当牢门再次锁上时,在确定没有人从监视孔偷看的情况下,他拿起那块面包,小心翼翼地掰碎。果然不出他所料,面包里裹着样东西——一捆小锉刀,是用一片纸包起来的,纸上写着几句话。他仔细地把纸展平,拿到较为明亮的地方。字写得密密麻麻,纸片又小又薄,很难辨得清楚:

门锁已开,今晚无月光。尽快锉,两点至三点之间从甬道出来。我方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恐难再有机会。

他狂烈地把纸片在手中揉碎。万事俱备,他只消把窗上的铁条锉断就可逃脱;多么幸运,镣铐给除掉了!他无须因锉镣铐而耽误时间啦。总共有多少根铁条呢?两根,四根——每一根得锉两处,等于有八处。没关系,只要加紧干,这一夜他能锉得完——詹玛和马丁尼怎么如此之快就把一切——化装用品、护照和藏身的地方都准备好了呢?他们工作起来一定像马拉车那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到底采用的是她的方案。他对自己的傻念头暗自觉得有些好笑;只要是个好的方案,是不是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他还是不由得感到高兴,因为是她想出了让他利用地下甬道的主意,这样他就不必像那些走私贩子起初建议的那样顺绳梯下去了。她的方案比较复杂,也比较困难,但却不似另一项方案那般会危及东墙外站岗的那个哨兵的生命。因而,当两项方案摆在他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詹玛的。

根据她的安排,那个绰号叫“蟋蟀”的卫兵朋友将瞒着自己的同僚,瞅准时机打开通往城墙下秘密甬道的院子里的铁门,然后把钥匙再挂回卫兵室的钉子上。牛虻得知院门被打开后,就锉断窗上的铁条,把自己的衬衫撕成布条编作绳子,顺绳缒到院子里东边的宽墙上。趁哨兵眼光转向别处时,他将沿墙头用手和膝盖爬行,一旦哨兵再回过身来,他则贴伏在墙上。东南角有一座倒塌了一半的塔楼,有些地方是被浓密的常春藤支撑着,但大量的碎石已落在院中,靠墙堆放着。他将从塔楼里攀藤而下,顺石堆到院里,然后轻手轻脚打开已落了锁的大门,顺甬道先往一条与之相连的秘密地道。几百年前,这条地道曾是要塞与邻近山丘上一座塔楼之间的秘密通道,而今已完全废弃,多处被落下的岩石所阻塞。除了走私贩子,无人知道山坡上有一个精心掩盖起来的山洞,那是他们挖通与地道相接的。谁也想不到,违禁品常常就储藏在要塞的城墙底下,一放便是数星期,而海关人员却瞎忙活地跑到敢怒不敢言的山民家里搜查。牛虻将从这个洞口爬到山坡上,借夜色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马丁尼和一位走私贩子在那里接应他。有一个很大的难点就是在夜间巡查结束后伺机打开门锁,这样的机会并非每夜都能遇上,而且在天晴月朗之时不能从窗户往下缒,那样太容易被哨兵发现。既然现在的确是出逃的大好时机,绝不可以错过。

牛虻坐下来吃了些面包。至少,面包不像别的囚食那般令他反胃,再说他必须吃点儿东西维持体力。

最好躺下来,争取睡上一会儿;在十点钟以前就动手锉是不安全的,而且他还要苦干一个晚上呢。

他的神父毕竟也想到了让他逃跑!神父还是像当年的那个神父。可他这一方面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如果他逃了出去,那必须是他自己以及同志们的努力结果;他绝不会接受教士们的帮助。

天气真热!这空气让人闷得难受,八成要打雷下雨。他在小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把缠着绷带的右手放在头下当枕头,一会儿又抽出来。这只手火辣辣地剧痛!所有的旧伤疤都开始痛起来,那是一种迟钝、连续不断的隐痛。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啊,荒唐!这只不过是由于雷雨天气的缘故罢了。他得睡一会儿,休息一下再锉。

八根铁条,而且全都又粗又结实!还剩下几根没锉呢?显然是不多了。他肯定锉了好几个小时了——无数个小时了——肯定是这样的,所以他的胳膊才在发痛……怎么这么痛,痛到了骨髓里!可他的肋骨也痛得钻心,总不是因锉铁条导致的吧;还有,那条瘸腿火辣辣地剧痛,难道也是锉铁条锉的?

他猛然惊醒。不,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梦见的是亟待完成的锉铁条工作。窗上的铁条原封不动地竖立在那里,仍是那么结实牢固。远处的钟楼送来了十下钟鸣。他必须动手干啦。

他从监视孔向外望望,见没有人看守,便从怀里取出一把锉刀来。

不,他没有什么毛病——一点儿也没有!全是想象出来的。肋骨痛是因为消化不良、受了风寒,或诸如此类的原因;在牢里待了三个星期,食物和空气都极其恶劣,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至于全身跳动着的疼痛,一方面是因为神经紧张,再也是缺乏锻炼的缘由。多么荒唐,怎么先前就没想到这一点?

他想坐下来待一小会儿,让疼痛过去后再干活。一两分钟后,肯定就不会再痛了。

谁知坐下来却更糟了。坐着不动,疼痛更加肆虐,他的脸吓得发灰。不行,他必须站起来干活,摆脱掉疼痛。是否感觉疼痛取决于他的意志,所以他得坚强起来,把疼痛逼回去。

他重新站起身,大声而清晰地自言自语道:

“我没有生病,也没有时间生病。我得锉断这些铁条,所以不能生病。”

随后,他动手锉了起来。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四十五……他锉啊锉,铁锉的每一刮擦声都是那样刺耳,仿佛有人在锉他的肉体和大脑。“真不知哪一个先锉透,”他轻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呢还是这铁条?”他咬紧牙关继续朝下锉。

十一点半钟,他在锉,只是手开始僵硬和发肿,简直握不牢锉刀。不,他不敢停下手休息,只怕一中断这件艰巨的工作,他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了。

门外有哨兵在走动,卡宾枪的枪托在门楣上擦了一下。牛虻停下来,四周张望,握锉刀的手悬在半空。他是不是被发现了?

一团圆圆的小球从监视孔里飞进来,落在了地板上。他放下锉刀,猫腰去捡那圆东西。原来是一个小纸团。

……

他往下沉啊沉的,过去了很长时间,周围黑色的浪涛汹涌澎湃,发出怒吼声……啊,对啦!他只不过猫下腰去捡那个纸团。他有些发晕,许多人弯腰时都有这种感觉。他并没有出毛病——一点儿也没有。

他把纸团拾起来,拿到亮光处,从容不迫地展开:

今夜无论如何都要逃出来,蟋蟀明日就要调往别处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像对待上一次的纸条一样,把这张也撕碎,然后又操起锉刀回去干活,闷声不响,顽强执着,孤注一掷。

一点钟了。他已经干了三个小时,八根铁条已锉断六根。再有两根就可以爬出去……

他开始回忆起前几次这种可怕的病症发作时的情景。最后的那一次是在新年,一想起那五个夜晚的情景他就不寒而栗。可那一次也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般突如其来的发作。

他丢下锉刀,茫然地伸出两只手,于极端绝望之中祈祷起来——自从他成为无神论者以来这还是首次,不知是对着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也不对,或者对着所有的一切祈祷。

“千万别在今夜啊,让我明天再病倒吧!明天我什么样的痛苦都愿忍受——只是不要在今夜!”

他两只手按在太阳穴上,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又一次拿起锉刀,又一次回去干活。

一点半钟,他已经开始锉最后一根铁条了。他那衬衫的袖子被他咬成了碎布,嘴唇上血迹斑斑,眼前一片红雾,额头上汗水如注,而他仍在锉啊,锉啊,锉啊……

在太阳出来之后,蒙太尼里睡着了。夜里他痛苦不堪、辗转反侧,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这阵子刚睡了会儿安稳觉,就又做起梦来。

起先,他的梦既朦胧又杂乱,支离破碎的情景和幻象接踵而至,转瞬即逝,互不连贯,但全都饱含相同的痛苦挣扎的色彩,全都笼罩着相同的难以名状的恐怖阴影。不一会儿,他开始梦见睡不成觉的情景,这是一种可怕的、熟悉的旧梦,多少年来一直让他心惊肉跳。即便在梦中,他也认出这梦境都是自己以前经历过的。

他在一块广漠空旷的地方游荡,想找个安静的场所躺下来睡觉。到处都有人来回走动,有的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有的人则祈祷、摇铃和一道敲击金属乐器。有时他倒能离开喧嚣声稍远一些,在草地上躺躺,在木板凳上躺躺,在石板上躺躺。他闭上眼睛,用手捂住眼遮光,对自己说:“这下我可以睡了。”谁料人群又蜂拥而至,叫呀闹呀,喊着他的名字求他:“醒醒!快醒醒,我们需要你!”

他又来到了一个大宫殿里,那儿满是金碧辉煌的房间,有床、沙发和又低又软的躺椅。这时已是夜晚,他自言自语地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安静地方了。”可是,当他选了个黑暗的房间躺下来时,有人提着盏灯步入房间,无情的灯光照射着他的眼睛,说道:“快起来,有人找你。”

他站起身,继续向前游荡,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活像一只受了伤、奄奄待毙的野兽。他听见时钟敲了一下,知道黑夜已经过去了一半——宝贵的夜晚竟是如此短暂。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一到六点钟,全城人都会醒来,就再也不会有安宁。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想躺到一张床上去,但有个人从枕上惊起,嚷嚷道:“这是我的床!”他缩回了身去,心里一片绝望。

时钟鸣了一下又一下,而他仍在游荡,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幢屋舍到另一幢屋舍,从一条走廊到另一条走廊。可怕的黎明一点点悄然接近了;时钟正在报五点钟;黑夜已经过去,而他没有得到休息。啊,痛苦啊!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他来到一条长长的地下走廊里,这是一条似乎没有终点的低矮的拱形通道。耀目的路灯和枝形吊灯把通道里照得雪亮,透过木格子顶部传来跳舞、喧笑和欢快的音乐声。在头顶上方的那个活人的世界,无疑在欢庆节日。啊,多么渴望有个地方能躲起来睡一觉,一块小小的地方,哪怕是坟墓也行!正说话间,他被一座敞着口的坟墓绊了一跤。那坟墓开着口,散发出死亡和腐烂的气味——啊,没关系,只要能睡觉就行!

“这是我的坟墓!”说话的是葛拉迪丝。她抬起头,穿着正在腐烂掉的尸衣凝视着他。他跪倒在尘埃中,冲她张开双臂。

“葛拉迪丝!葛拉迪丝!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爬进这狭窄的地方睡一觉。我不向你求爱,不碰你也不跟你说话,只希望能让我躺在你旁边睡一会儿!唉,亲爱的,我已经好久没睡过觉了,一天也撑不下去了!那亮光明晃晃地照在我的灵魂上,而喧闹声在把我的大脑击打成粉末。葛拉迪丝,让我进去睡一觉吧!”

他就要拉过她的尸衣遮在他眼上了,可她躲闪开,高声叫起来:

“这是亵渎,你可是教士啊!”

他又往前走啊走,来到了海岸旁光秃秃的岩石上,强烈的光照射着,海水呜咽着,发出低沉、不安、持续不断的哀号。“啊!”他说,“海水会对我仁慈一些;它也疲倦得要死,却睡不成觉。”

这时,亚瑟从海水的深处钻出来,大声喊道:“这海洋是我的!”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蒙太尼里猛然惊醒。是他的仆人在敲门。他机械地站起来把门打开,仆人发现他的表情极其慌乱和惊恐。

“主教大人,你病啦?”

蒙太尼里用双手在额头上擦了擦。

“不,我睡着了,你吓了我一跳。”

“十分抱歉。今天一大早我好像听到了你走动的声音,就以为……”

“时候不早了吧?”

“现在九点钟。总督来啦,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知道主教大人一向起得很早……”

“他在楼下吗?我马上就来。”

他穿好衣服,下了楼。

“这样冒昧拜谒主教大人,恐怕有点儿不礼貌。”总督说。

“但愿没有出乱子吧?”

“出了非常大的乱子。里瓦莱兹险些越狱逃跑。”

“哦,既然没有跑成,就不妨碍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在院子里紧靠小铁门的地方才被发现的。今天早晨,巡逻队去检查院子,一个队员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们拿过灯去一照,发现里瓦莱兹昏迷不醒地横躺在路上。他们立刻发警报,把我叫了去。当我检查他的囚室时,发现窗上的铁条全被锉断,有一条用撕破的衬衫编成的绳子悬系在断了的铁条根部。他用绳子缒下去,然后沿着墙头往外爬。通往地道的铁门被开了锁。看来,卫兵像是被收买了。”

“可他怎么横躺在路上?是不是从墙上掉下来摔伤了?”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主教大人,可监狱里的医生查不出摔伤的痕迹。昨天值班的士兵说他昨天晚上送饭时,看见里瓦莱兹像是病得不轻,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但那一定是胡扯八道,一个病人怎么能把那些铁条锉断,又顺着墙头爬走呢?不合乎情理。”

“里瓦莱兹本人是怎么招供的?”

“他失去了知觉,主教大人。”

“仍没醒过来?”

“醒倒是不时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的。呻吟几声就又神志不清了。”

“这情况十分奇怪。医生是怎么想的?”

“医生不知该怎么说好。如果是心脏病,却找不到一丝心脏病的痕迹。但不管怎样,正在他眼看就要逃脱时,一定是突然出了什么事。依我看,是仁慈的上帝直接干预,把他打倒在地。”蒙太尼里微微拧起了眉头。

“你准备怎样处置他?”他问。

“这个问题不出几天我会解决的。这一次我可是接受了一次严重的教训。这就是除掉镣铐的后果——这话并不是要冒犯主教大人。”

“我希望,”蒙太尼里岔断他的话说,“至少在他生病期间,不要给他再戴上镣铐。一个人处于你所描述的那种状态,是不可能再逃跑的。”

“我会仔细提防不让他逃跑的。”总督朝外走时,嘴里喃喃自语着,“让这位主教大人悲天悯人去吧,我才不管呢。里瓦莱兹已被链条锁得结结实实,而且还要这样锁下去,生不生病都一个样。”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已经走到了门跟前,竟然在最后关头昏了过去!简直像一个耸人听闻的玩笑。”

“我告诉你吧,”马丁尼回答说,“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因为旧病复发。他一定是拼着力气撑着,等到了院里,便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麦康尼气急败坏地磕去了烟斗里的灰。

“唉,不管怎样,一切都完啦。可怜的人哪,我们对他爱莫能助了。”

“可怜的人!”马丁尼低声附和道。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没了牛虻会显得空寂而凄凉。

“她是怎么想的?”这位走私贩子朝房间的另一端瞥了一眼,问道。詹玛正独自坐在那里,两手无力地放在膝上,目光空洞,茫然地直视着前方。

“我还没问过她;自从我把消息告诉给她,她一直没说过话。最好暂时不要打搅她。”

詹玛似乎觉察不到他们的存在,而他们俩把声音压低说话,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死人。麦康尼心情阴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收好了烟斗。

“今天晚上我再来。”他说,可马丁尼用手势止住了他。

“先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讲。”马丁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耳语一般问道,“你认为的确毫无指望啦?”

“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指望。咱们不能再尝试啦。即便他身体好了,能完成他的那一部分工作,我们这边却是完不成了。哨兵受到怀疑,正在把他们全都撤换掉。蟋蟀肯定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依你看,”马丁尼突然问道,“等他康复的时候,如果把卫兵引开,是不是能成功呢?”

“把卫兵引开?你是什么意思?”

“哦,我想在圣体节那一天,待游行队伍打要塞前经过时,我拦住总督迎面冲他开枪,所有的卫兵会拥过来抓我,这样,你们的一些人也许可以乘乱把里瓦莱兹救出来。这的确算不上是个计划,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念头。”

“我怀疑是否能行得通。”麦康尼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当然,要想弄出些名堂来,就需要好好地合计。不过……”他打住话头,望着马丁尼。“假如可以一试,你愿意那样做吗?”

马丁尼平时是个矜持的人,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于是便用目光直端端地盯着走私贩子的脸。

“我愿意那样做吗?”他重复了一遍,“你看看她吧!”

没必要再继续解释了,这句话道尽了衷肠。麦康尼扭过头向屋子那端望去。

他们谈话时,詹玛自始至终都没动一下。她的脸上没有疑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哀,除了死亡的阴影什么都没有。走私贩子冲她望着望着,眼里便充满了泪水。

“快点儿吧,米凯利!”他推开通向阳台的门,朝外瞧了瞧说,“你们俩是不是快谈完啦?咱们要干的事还多着呢!”

米凯利和基诺一前一后从阳台走了进来。

“我现在准备好啦。”米凯利说,“只是想问夫人一声……”

他拔腿向詹玛走去,却被马丁尼拽住了胳膊。

“别打搅她,最好让她静静。”

“由她待着吧!”麦康尼补充说,“此时打搅她是不会有好处的。上帝知道,这件事让大家都够难受的了,可她比咱们更难受。可怜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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