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们书
●1926年10月22日
孩子们:
前天接着你们由费城来的杂碎信和庄庄进大学后来的信,真真高兴。
你们那种活泼亲热样子活现在纸上,我好容易细细研究算是把各人的笔迹勉强分别出来了,但是许多名词还不很清楚,只得当做先秦古书读。“心知其意”,“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
你们一群小伙子怎么把一位老姊姊当做玩意儿去欺负他呢?做姊姊的也是不济事,为什么不板起面孔来每人给他几个嘴巴呢?你们别要得意,还有报应哩,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老白鼻、小白鼻也会照样地收拾你们!但是,到那时候,五十多岁老姊姊只怕更惹不起这群更小的小伙子了。
民国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写
致思永书
●1926年12月10日
思永:
得十一月七日信,喜欢至极。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立刻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外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你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家里景况对于这点点钱还负担得起也。你所问统计一类的资料,我有一部分可以回答你,一部分尚须问人。我现在忙极,要过十天半月后再回你,怕你悬望,先草草回此数行。我近来真忙,本礼拜天天有讲演,城里的学生因学校开不了课,组织学术讲演会,免不了常去讲演。又著述之兴不可遏,已经动手执笔了(半月来已破戒亲自动笔)。还有司法储才馆和国立图书馆都正在开办,越发忙得要命。最可喜者,旧病并未再发,有时睡眠不足,小便偶然带一点黄或粉红,只须酣睡一次,就立刻恢复了。因为忙,有好多天没有给你们信(只怕十天八天内还不得空),你这信看完后立刻转给姊姊他们,免得姊姊又因为不得信挂心。
爹爹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十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12月20日
孩子们:
寄去美金九十元作压岁钱,大孩子们每人十元,小孩子们共二十元,可分领买糖吃去。
我近来因为病已痊愈,一切照常工作,渐渐忙起来了。新近著成一书,名曰《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约四万余言,印出后寄红领巾你们读。
前两礼拜几乎天天都有讲演,每次短者一点半钟,多者继续至三点钟,内中有北京学术讲演会所讲三次,地点在前众议院(法大第一院),听众充满全院(约四千人),在大冷天并无火炉(学校穷,生不起火),讲时要很大声,但我讲了几次,病并未发,可见是痊愈了。
前几天耶鲁大学又有电报来,再送博士,请六月二十二到该校,电辞极恳切,已经复电答应去了。你二叔不甚赞成,说还要写信问顺儿以那边详细情形,我想没有甚么要紧的,只须不到唐人街(不到西部),不上杂碎馆,上落船时稍为注意,便够了。我实在想你们,想得很,借这个机会来看你们一道,最好不过,我如何肯把他轻轻放过。
时局变迁非常剧烈,百里联络孙、唐、蒋的计划全归失败,北洋军阀确已到末日了。将此麻木不仁的状态打破,总是好的,但将来起的变症如何,现在真不敢说了。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月2日
今天总算我最近两个月来最清闲的日子,正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一部杜诗来吟哦。思顺十一月二十九日、十二月四日,思成十二月一日的信,同时到了,真高兴。
思成信上说徽音二月间回国的事,我一月前已经有信提过这事,想已收到。徽音回家看他娘娘一趟,原是极应该的,我也不忍阻止,但以现在情形而论,福州附近很混乱,交通极不便,有好几位福建朋友们想回去,也回不成。最近几个月中,总怕恢复原状的希望很少,若回来还是蹲在北京或上海,岂不更伤心吗?况且他的娘,屡次劝他不必回来,我想还是暂不回来的好。至于清华官费若回来考,我想没有考不上的。过两天我也把招考章程叫他们寄去,但若打定主意不回来,则亦用不着了。
思永回国的事,现尚未得李济之回话。济之(三日前)已经由山西回到北京了,但我刚刚进城去,还没有见着他。他这回采掘大有所获,捆载了七十五箱东西回来,不久便在清华考古室(今年新成立)陈列起来了,这也是我们极高兴的一件事。思永的事我本礼拜内准见着他,下次的信便有确答。
忠忠去法国的计划,关于经费这一点毫无问题,你只管预备着便是。
思顺们的生计前途,却真可忧虑,过几天我试和少川切实谈一回,但恐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使领经费据我看是绝望的,除非是调一个有收入的缺。
司法储才馆下礼拜便开馆,以后我真忙死了,每礼拜大概要有三天住城里。清华功课有增无减,因为清华寒假后兼行导师制,这是由各教授自愿的,我完全不理也可以,但我不肯如此。每教授担任指导学生十人,大学部学生要求受我指导者已十六人,我不好拒绝。又在燕京担任有钟点,燕京学生比清华多,他们那边师生热诚恳求我,也不好拒绝。真没有一刻空闲了。但我体子已完全复原,两个月来旧病完全不发,所以很放心工作去。
上月为北京学术讲演会作四次公开的讲演,讲坛在旧众议院,每次都是满座,连讲两三点钟,全场肃静无哗,每次都是距开讲前一两点钟已经人满。在大冷天气,火炉也开不起,而听众如此热诚,不能不令我感动。我常感觉我的工作,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
我游美的意思还没有变更,现在正商量筹款,大约非有万金以上不够(美金五千),若想得出法子,定要来的,你们没有什么意见吧?
时局变迁极可忧,北军阀末日已到,不成问题了。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险,但一党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尤其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十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唐五三位,大约还不致和我们捣乱。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现在军阀游魂尚在,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待彼辈统一后,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拼耳。
思顺们的留支似已寄到十一月,日内当再汇上七百五十元,由我先垫出两个月,暂救你们之急。
寄上些中国画给思永、忠忠、庄庄三人挂于书房。思成处来往的人,谅来多是美术家,不好的倒不好挂,只寄些影片,大率皆故宫所藏名迹也。
现在北京灾官们可怜极了。因为我近来担任几件事,穷亲戚穷朋友们稍为得点缀。十五舅处东拼西凑三件事,合得二百五十元(可以实得到手),勉强过得去,你妈妈最关心的是这件事,我不能不尽力设法。其余如杨鼎甫也在图书馆任职得百元,黑二爷(在储才馆)也得三十元,玉衡表叔也得六十元,许多人都望之若登仙了。七叔得百六十元,廷灿得百元(和别人比较),其实都算过分了。
细婆近来心境渐好,精神亦健,是我们最高兴的事。现在细婆、七婶都住南长街,相处甚好,大约春暖后七叔或另租屋住。
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猫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诸如此类每天趣话多着哩。
我打算寒假时到汤山住几天,好生休息,现在正打听那边安静不安静。我近来极少打牌,一个月打不到一次,这几天司马懿来了,倒过了几回桥。酒是久已一滴不入口,虽宴会席上有极好的酒,看着也不动心。写字倒是短不了,近一个月来少些,因为忙得没有工夫。
民国十六年一月二日
致思永书
●1927年1月10日
思永读:
今天李济之回到清华,我跟他商量你归国事宜,那封信也是昨天从山西打回来他才接着,怪不得许久没有回信。
他把那七十六箱成绩平平安安运到本校,陆续打开,陈列在我们新设的考古室了。今天晚上他和袁复礼(是他同伴学地质学的)在研究院茶话会里头作长篇的报告演说,虽以我们门外汉听了,也深感兴味。他们演说里头还带着讲:“他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考古学者(济之是学人类学的),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还在美国——梁先生之公子。”我听了替你高兴又替你惶恐,你将来如何才能当得起“中国第一位考古专门学者”这个名誉,总要非常努力才好。
他们这回意外的成绩,真令我高兴。他们所发掘者是新石器时代的石层,地点在夏朝都城——安邑的附近一个村庄,发掘到的东西略分为三大部分,陶器、石器、骨器。此外,他们最得意的是得着半个蚕茧,证明在石器时代已经会制丝。其中陶器花纹问题最复杂,这几年来(民国九年以后)瑞典人安迪生在甘肃、奉天发掘的这类花纹的陶器,力倡中国文化西来之说,自经这回的发掘,他们想翻这个案。
最高兴的是,这回所得的东西完全归我们所有(中华民国的东西暂陈设在清华),美国人不能搬出去,将来即以清华为研究的机关,只要把研究结果报告美国那学术团体便是,这是济之的外交手段高强,也是因为美国代表人卑士波到中国三年无从进行,最后非在这种条件之下和我们合作不可,所以只得依我们了。这回我们也很费点事,头一次去算是失败了,第二次居然得意外的成功。听说美国国务院总理还有电报来贺。
他们所看定采掘的地方,开方八百亩,已经采掘的只有三分——一亩十分之三——竟自得了七十六箱,倘若全部掘完,只怕故宫各殿的全部都不够陈列了。以考古学家眼光看中国遍地皆黄金,可惜没有人会捡,真是不错。
关于你回国一年的事情,今天已经和济之仔细商量。他说可采掘的地方是多极了。但是时局不靖,几乎寸步难行,不敢保今年秋间能否一定有机会出去。即如山西这个地方,本来可继续采掘,但几个月后变迁如何,谁也不敢说。还有一层采掘如开矿一样,也许失败,白费几个月工夫,毫无所得。你老远跑回来或者会令你失望。但是有一样,现在所掘得七十六箱东西整理研究便须莫大的工作,你回来后看时局如何(还有安迪生所掘得的有一部分放在地质调查所中也要整理),若可以出去,他便约你结伴,若不能出去,你便在清华帮他整理研究,两者任居其一也,断不致白费这一年光阴云云,你的意思如何?据我看是很好的,回来后若不能出去,除在清华做这种工作外,我还可以介绍你去请教几位金石家,把中国考古学的常识弄丰富一点。再往美两年,往欧一两年,一定益处更多。城里头几个博物院你除看过武英殿外,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都是新近成立或发展的,回来实地研究所益亦多。
关于美国团体出资或薪水这一点,我和济之商量,不提为是。因为这回和他们订的条件是他们出钱我们出力。东西却是全归我们所有。所以这两次出去一切费用由他们担任,惟济之及袁复礼却是领学校薪俸,不是他们的雇佣,将来我们利用他这个机关的日子正长,犯不着贬低身份,受他薪水,别人且然,何况你是我的孩子呢?只要你决定回来,这点来往盘费,家里还拿得出,我等你回信便立刻汇去。
至于回来后,若出去便用他的费用,若在清华便在家里吃饭,更不成问题了。
我们散会已经十一点钟。这封信第二页以下都是点洋蜡写的,因为极高兴,写完了才睡觉,别的事都改日再说罢。济之说要直接和你通信,已经把你的信封要去,想不日也到。
爹爹 民国十六年一月十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月18日—26日
思顺十二月十八、思永十二月十二的信(内夹思成十二月十日给思顺的信),昨天同时到,思成、思庄的信也是前几天到的(思忠信亦到了不久),像已经复过了。
二五附加税实行后,每年定拨使馆经费二百万元,若军阀们果真不提用(据说如此,只怕靠不住),那么思顺稍得救济(大概将使馆大加裁减后二百万勉强够敷衍),但事实如何变迁,谁也不敢说,只好再看罢。
前几天替思顺垫出三个月留支七百五十元寄去,想已收。今日叫银行再汇美金五百元(已去买汇票,两三天内寄),给思庄本学期学费,成、永们要零用,就随时分些去。过三几个月再寄些来便是。
我游美之举,朋友们反对的太多,而且游费也不容易,只怕未必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