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近于清华以外,忽然又发生一件职务,令我欲谢而不能,又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因为这回法权会议的结果,意外良好,各国代表的共同报告书,已承诺撤回领事裁判权,只等我们分区实行。但我们却有点着急了,不能不加工努力。现在为切实预备计,立刻要办两件事:一是继续修订法律,赶紧颁布;二是培养司法人才,预备“审洋鬼子”。头一件要王亮俦担任。第二件要我担任(名曰司法储才馆)。我入京前一礼拜,亮俦和罗钧任几次来信来电话,催我入京。我到京一下车,他们两个便跑来南长街,不由分说,责以大义,要我立刻允诺。这件事关系如此重大,全国人渴望已非一日,我还有甚么话可以推辞,当下便答应了。现在只等法权会议签字后(本礼拜签字),便发表开办了。经费呢每月有万余元,确实收入可以不必操心。在关税项下每年拨十万元,学费收入约四万元。但创办一学校事情何等烦重,在静养中当然是很不相宜;但机会迫在目前,责任压在肩上,有何法逃避呢?好在我向来办事专在“求好副手”。上月工夫我现在已得着一个人替我全权办理,这个人我提出来,亮俦、钧任们都拍手,谅来你们听见也大拍手。其人为谁?林宰平便是。他是司法部的老司长,法学湛深,才具开展,心思致密,这是人人共知的。他和我的关系,与蒋百里,蹇季常相仿佛,他对于我委托的事,其万分忠实,自无待言。储才馆这件事,他也认为必要的急务,我的身体要静养,又是他所强硬主张的(他屡主张我在清华停职一年),所以我找他出来,他简直无片词可以推托,政府原定章程,是“馆长总揽全馆事务”。我要求增设一副馆长,但宰平不肯居此名,结果改为学长兼教务长。你二叔当总务长兼会计。我用了这两个人,便可以“卧而治之”了。初办时教员职员之聘任,当然要我筹划,现在亦已大略就绪。教员方面因为经费充足,兼之我平日交情关系,能网罗第一等人才,如王亮俦、刘崧生等皆来担任功课,将来一定声光很好。职员方面,初办时大大小小共用二十人内外,一面为事择人,一面为人择事,你十五舅和曼宣都用为秘书(月薪百六十元,一文不欠),乃至你姑丈(六十元津贴)及黑二爷(二十五元)都点缀到了。藻孙若愿意回北京,我也可以给他二百元的事去办。我比较撙节地制成个预算,每月尚敷余三千至四千。大概这件事我当初办时,虽不免一两月劳苦,以后便可以清闲了。你们听见了不必忧虑。这一两个月却工作不轻,研究院新生有三十余人,加以筹划此事,恐对于伍连德的话,须缓期实行。
做首长的人,“劳于用人而逸于治事”,这句格言真有价值。我去年任图书馆长以来,得了李仲揆及袁守和任副馆长及图书部长,外面有范静生替我帮忙,我真是行所无事。我自从入医院后(从入德医院起)从没有到馆一天,忠忠是知道的。这回我入京到馆两个半钟头,他们把大半年办事的记录和表册等给我看,我于半年多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了。真办得好,真对得我住!杨鼎甫、蒋慰堂二人从七月一日起到馆,他们在馆办了两个月事,兴高采烈,觉得全馆朝气盎然,为各机关所未有,虽然薪水微薄(每人每月百元),他们都高兴得很,我信得过宰平替我主持储才馆,亮俦在外面替我帮忙也和范静生之在图书馆差不多。将来也是这样。
希哲升任智利的事,已和蔡耀堂面言,大约八九可成。或者这信到时已发表亦未可知。若未发表那恐是无望了。
思顺八月十三日信,昨日在清华收到。忠忠抵美的安电,王姨也从天津带来,欣慰之至。正在我想这封信的时候,想来你们姊弟五人正围着高谈阔论,不知多少快活哩。庄庄入美或留坎问题,谅来已经决定,下次信可得报告了。
思永给思顺的信说“怕我因病而起的变态心理”,有这种事吗?何至如是,你们从我信上看到这种痕迹吗?我决不如是,忠忠在旁边看着是可以证明的。就令是有,经这回唐天如、伍连德诊视之后,心理也豁然一变了。你们大大放心罢。写得太多了,犯了连德的禁令了,再说罢。
爹爹 民国十五年九月十四日
老白鼻天天说要到美国去,你们谁领他,我便贴四分邮票寄去。
致思顺书
●1926年9月17日
顺儿:
九月七日、十日信收到,计发信第二日,忠忠便到阿图利,你们姊弟相见,得到忠忠报告好消息,一切可以释然了。
我的信有令你们难过的话吗?谅来那几天忠忠正要动身,有点舍不得,又值那几天病最厉害,服天如药以前,小便觉有点窒塞。所以不知不觉有些感慨的话,其实我这个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我有什么看不开,小小的病何足以灰我的心,我现在早已兴会淋漓地做我应做的工作了。你们不信,只要问阿时便知道了。
我现在绝对的不要你回来,即便这点小病未愈,也不相干,何况已经完好了呢!你回来除非全眷回来,不然隔那么远,你一心挂两路,总是不安。你不安,我当然也不安,何必呢!现在几个孙子已入学校,若没有别的事,总令他们能多继续些时候才好。
我却不想你调别处,若调动就是回部补一个实缺参事,但不容易办到(部中情形我不熟),又不知你们愿意不?来信顺便告诉我一声。现在少川又回外交部。本来智利事可以说话,但我也打算慢点再说(因为我根本不甚愿意你们远调),好在外交总长总离不了这几个,随时可以说的。
我倒要问你一件事。一月前我在报纸上看见一段新闻,像是说明年要在加拿大开万国教育大会,不知确否?你可就近一查。若确,那时我决定要借这名目来一趟,看看我一大群心爱的孩子。你赶紧去查明,把时日告诉我,等我好预备罢。
我现在新添了好些事情:司法储才馆和京师图书馆(去年将教育部之旧图书馆暂行退还不管,现在我又接过来)。好在我有好副手替我办,储才馆托给林宰平,你二叔帮他。旧图书馆托给罗孝高,何澄一帮他。我总其大成并不劳苦。我一天还是在清华过我的舒服日子。
曾刚父年伯病剧。他的病和你妈妈一样,数月前已发,若早割尚可救,现在已溃破,痛苦万状,看情形还不能快去。我数日前去看他,联想起你妈妈病状,伤感得很。他穷得可怜,我稍为送他点钱,一面劝他无须找医生白花钱了。
陈伯严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纪太大(七十二了),怕不容易好。十年以来,亲友们死亡疾病的消息,常常络绎不绝,伯严的病由酒得来,我病后把酒根本戒绝,总是最好的事。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二叔和老白鼻说,把两个小妹妹换他的小弟弟,他答应了。回头忽然问:“哪个小弟弟?”二叔说:“你们这个。”他说:“不,不,把七叔的小弟弟给你。”你们看他会打算盘吗?
民国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9月27日
昨夜十二时半你们又添一个小弟弟,母子平安。拟到协和分娩,不意突如其来,昨晚十时我写完前信便去睡,刚要睡着,王姨忽觉震动,欲命车进城,恐来不及,乃找本校医生,幸亏医生在家,一切招呼完善,昨日搬家一切东西略已搬毕,惟睡床未搬,临时把王姨的床搬过来,刚刚赶得上。仅一个多钟头便完事了。你们姊妹弟兄真已不少,我倒很盼他是女孩子,那便姊妹弟兄各五人,现在男党太盛了。这是第十个,十为盈数,足够了。
民国十五年九月二十七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9月29日
孩子们:
今天从讲堂下来,接着一大堆信——坎拿大三封内夹成、永、庄寄加的好几封,庄庄由纽约来的一封,又前日接到思永来一封,忠忠由域多利来的一封——令我喜欢得手舞足蹈。我骤然看见域多利的信封,很诧异!哪一个跑到域多利去呢?拆开一看,才知忠忠改道去先会姊姊。前接阿图利电说忠忠十一日到,我以为是到美境哩,谁知便是那天到阿图利!忠忠真占便宜,这回放洋,在家里欢天喜地地送他,比着两位哥哥,已经天渊之别了,到了那边,又分两回受欢迎,不知多高兴。
我最喜欢的是庄庄居然进了大学了。尤其喜欢是看你们姊弟兄妹们来往信,看出那活泼样子。我原来有点怕,庄庄性情太枯寂些,因为你妈妈素来管得太严,他又不大不小夹在中间,挨着我的时候不多——不能如老白鼻的两亲家那样——所以觉得欠活泼。这一来很显出青年的本色,我安慰极了。
回坎进大学,当然好极了。我前次信说赞成留美,不过怕顺儿们有迁调时,他太寂寞。其实这也不相干。满地可我也到过,离坎京极近,暂时我大大放心了。过得一两年,年纪更长大,当然不劳我挂念了。我很不愿意全家变成美国风。在坎毕业后往欧洲入研究院,是最好不过的。
时局变化极剧,百里所处地位极困难,又极重要。他最得力的几个学生都在南边,蒋介石三番四复拉拢他,而孙传芳又卑礼厚币要仗他做握鹅毛扇的人。孙、蒋间所以久不决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蒋军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国人逼他如此),孙为自卫,不得不决裂。我们的熟人如丁在君、张君劢、刘厚生等都在孙幕,参与密勿,他们都主战,百里亦不能独立异,现在他已经和孙同往前敌去了。老师打学生,岂非笑话(非寻常之师弟)。
顺儿们窘到这样可笑可怜,你们到底负债多少?这回八月节使馆经费一文也发不出,将来恐亦无望,我实在有点替你们心焦。调任事一时更谈不到了(现在纯陷于无政府状态)。我想还是勉强支持一两年(到必要时我可以随时接济些),招呼招呼弟妹们,令我放心,一面令诸孙安定一点,好好的上学,往后看情形再说罢。前所言司法储才馆事,现因政府搁浅,也暂时停顿,但此事为收回法权的主要预备,早晚终须办,现时只好小待。
又同书说:
我的“赤祸”,大概可以扫除净尽了。最近已二十多天没有再发。实际上讲,自忠忠动身时,渐渐肃清,中间惟四姑死后发了一礼拜,初到清华发了三天,中秋日小发,但不甚,过一天便好了。此外都是极好。今年我不编讲义,工夫极轻松,叫周传儒笔记,记得极好,你们在周刊上可以看见。每星期只上讲堂两点钟,在研究室接见学生五点钟(私宅不许人到),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清闲。我恪守伍连德的忠告,决意等半年后完全恢复,再行自由工作。
民国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10月4日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至极。我屡次告诫志摩而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请。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他能有觉悟(但恐甚难),免得将来把志摩累死,但恐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便了。闻张歆海近来也很堕落,日日只想做官,志摩却是很高洁,只是发了恋爱狂——变态心理——变态心理的犯罪。此外还有许多招物议之处,我也不愿多讲了。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我把昨日的感触,专写这一封信给思成、徽音、思忠们看看。
民国十五年十月四日
致孩子们书
●1926年10月14日
孩子们:
忠忠到阿图利的信收到了。你们何以担心我的病担心到如此厉害,或者因我在北戴河那一个多月去信太少吗?或者我的信偶然多说几句话,你们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吗?但忠忠在家天天跟着我,难道还看不出我的样子来,我心里何尝有不高兴呢?大抵我这个人太闲也是不行,现在每日有相当的工作,我越发精神焕发了。
美洲我是时时刻刻都想去的,但这一年内能否成行,仍是问题。因为新近兼兜揽着两件事,京师图书馆(重新接收过来)、司法储才馆,都是创办,虽然有好帮手,不复甚劳,但初期规划仍是我的责任,我若远行,恐怕精神涣散,难有成绩,且等几个月后情形如何再说。又欲筹游费,总须借个名目,若自己养病玩耍,却不好向任何方面要钱,所以我很想打听明年的万国教育会是否开在阿图利,若是在暑假期间开,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来一趟的。
明日是重阳,我打算带着老白鼻去上坟,我今年还没有到过坟上哩!小老白鼻也很结实,他娘娘体子也很好。再过两礼拜,打算带着他回津一行。
爹爹 十月十四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10月19日
我这几天忙得要命,两个机关正在开办,还有两位外宾,一位日本清浦子爵(前首相,旧熟人),一位瑞典皇太子。天天演说宴会,再加上学校功课,真是不得了。每天跑进城,又跑回校,替汽车油房做生意,但我精神极旺盛,一点也不觉疲劳。晚上还替松坡图书馆卖字,自己又临帖临出瘾。天天被王姨唠叨,逼着去睡。现在他又快来捣乱了,只得不写了。
前几天上坟去回来(重阳那天),“赤祸”又发作了三天,现在又全好了,大抵走路最不相宜。
民国十五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