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沃德度过的一个季度,仿佛是过了一个时代。这段时间,由于厚厚的积雪,道路几乎不通,我们的活动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园的围墙之内了,但我们每天仍得在户外度过1小时。我们的衣服不足以御寒,大家没有靴子,没有手套,手脚都冻僵了,长满了冻疮。
食品供应也不足,这些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胃口很好,而吃的东西却难以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因此,年龄大一点的女生一有机会,便连哄带吓,从幼小学生那份里弄到点吃的。有很多次,我都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吃的分给两三位讨食者,然后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吃掉,常常饿得落泪。冬季的星期日沉闷乏味。我们得走上两里路,到保护人所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去。下午祷告结束后,我们沿着一条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风,吹过大雪覆盖的山峰,刮向北边,几乎要从我们的脸上刮去一层皮。我还没有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到访,其实这位先生在我抵达后第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气,但他终究还是来了。一天下午(那时我到罗沃德已经3个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块写字板坐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到有一个人影闪过。我几乎本能地认出了他。两分钟后,整个学校的人,包括教师在内都全体起立。这人大步流星走进教室,对,这个人就是那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见到他,我有理由感到丧气。我记得清清楚楚,里德太太曾恶意地向他暗示过我的品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答应把我的恶劣本性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一直害怕这一诺言会得到实现,让我背上坏孩子的恶名,而现在他终于来了。他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跟她小声耳语。因为碰巧坐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所以他说的话,大半都听得见。谈话的内容消除了我的忧虑。
“坦普尔小姐,我想在洛顿买的线是管用的,质地正适合做白布衬衣用,我还挑选了同它相配的针。请你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我会派人送些纸来,给每个学生的,一次不得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容易把它们弄丢。啊,小姐!但愿你们的羊毛袜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看见有不少黑色长袜都该补了,从破洞的大小来看,肯定每次都没有好好修补。”
他顿了一下。“还有,小姐,”他继续说下去,“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一周用两块清洁的领布。这太多了,按规定,限制在一块。”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丝和凯瑟琳·约翰斯应朋友的邀请,上洛顿去用茶点,我允许她们戴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就算了,还有另一件事,我跟管家结账,发现有两次给姑娘们供应了点心,我查了一下规定,没有发现里面提到过点心之类的饭食。是谁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谁的批准?”
“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说,“早饭烧得很糟糕,学生们都咽不下去。我不忍心让她们一直饿着肚子。”
“小姐,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打算让她们养成娇奢纵欲的习惯,而是使她们刻苦耐劳、善于忍耐,要是偶尔有不合胃口的小事发生,不应当用更可口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应当在精神上开导学生,鼓励发扬坚韧不拔的精神。小姐,人不是单靠食物活着的,当你把面包和奶酪放进孩子们嘴里的时候,你也许是在喂她们邪恶的肉体,却使她们不朽的灵魂挨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顿了一下,他倒背着双手站在炉子跟前,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刺眼的东西,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坦普尔小姐,那个卷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怎么卷过了,满头都是卷发?”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怕的东西,他的手抖动着。“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利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烫起卷发来了?她竟然无视学校的训诫和原则,公开媚俗,烫了一头卷发!”“朱莉娅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天生!不错,但我们不能迁就天性,再说何必要留那么多头发?我一再表示我希望头发要剪短、要朴实、要简单。坦普尔小姐,那个姑娘的头发必须通通剪掉,明天我会派个理发匠来。那个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身来。叫第一班全体起立,转过脸去朝墙站着。”
这些学生转过身去,他打量了大约5分钟,随后宣布了判决:“头上的顶髻都得剪掉。”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辩。
“小姐,”他进而说,“我要为主效劳,我的使命是节制这些姑娘的肉欲,教导她们衣着要谦卑,不梳辫子,不穿贵重衣服。而我们面前的每个年轻人,出于虚荣,都把一束束头发编成了辫子。想一想为此而浪费的时间,我再说一遍,这些头发必须剪掉……”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到这儿被打断了。另外3位来访者进了房间,都是女的。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其中两位年轻的戴着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插着驼鸟毛,在雅致的头饰边沿下,是一团浓密的卷发,烫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条装饰着貂皮的贵重丝绒披巾,额前披着法国式的假卷发。这几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女儿。她们受到了坦普尔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领到了房间一头的上座。
到现在为止,我一面听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尔小姐的讲话,一面并没有放松戒备,而只要不被看到,就是安全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坐在长凳上,身子往后靠,把写字板端得刚好遮住了脸。我本可以逃避别人的注意,却不料我那块捣蛋的写字板,不知怎地恰巧从我手里滑落,砰地掉到了地上。顷刻之间,大家都朝我投来了目光。我知道这下全完了,我弯下腰捡起了碎为两半的写字板,鼓足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局。
“好粗心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随后立刻又说,“是个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我还没喘过气来,他又说下去,“我差点忘了,有句关于她的话要说。”随后大声说,“让那个打破写字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已经无法动弹了,可是坐我两边的两个大姑娘,扶我站了起来,把我推向那位可怕的法官。随后坦普尔小姐轻轻地搀着我来到他的脚跟前,我听见她小声地劝导我:“别怕,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受罚的。”这善意的提醒像匕首一样直刺我心扉。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作伪君子,瞧不起我了。一想到这,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
“把那条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着一条很高的凳子说,一位班长刚从那儿站起来,把凳子给端来了。“把这孩子放上去。”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我被摆到了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鼻子一般高的地方。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女士们,”他说着转向他的家人,“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到这个女孩子了吧?”我觉到她们的眼睛像凸透镜般对准了我的皮肤。
“你们瞧,她还很小,她的外貌与一般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可谁能想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说,这就是事实。”他又停顿了一下。我开始让自己紧张的神经稳定下来,既然审判已无法回避,那就只得硬着头皮去忍受了。
“我可爱的孩子们,”这位牧师悲切地继续说下去,“这个本可以成为上帝羔羊的女孩子,是个小小的被遗弃者,不属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员,她显然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提防她,不要学她的样子。不要与她作伴,不要与她交谈。教师们,你们必须看住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话。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说谎者!”
这时开始了10分钟的停顿。布罗克赫斯特家的3个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睛,年长的一位身子前后摇晃着,年轻的两位耳语着说:“多可怕!”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说:“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仁慈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成孤儿的时候,是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养育。这位不幸的姑娘竟然忘恩负义,那位恩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们分开,生怕这样的坏样子会玷污他们的纯洁。她被送到这里来治疗,教师们、校长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成为一潭死水。”
说了这样精彩的结语以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长大衣最上头的钮扣,同他的家属嘀咕了几句,后者站起来,向坦普尔小姐鞠了一躬。随后,所有的大人物都走出了房间。在门边拐弯时,这位法官说:“让她在那条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在今天剩余的时间里,不要同她说话。”
于是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而我曾说过,我不能忍受双脚站立于房间正中的耻辱,但此刻我却站在耻辱台上示众。当全体起立,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一位姑娘走上前来,从我身边经过。她在走过时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仿佛一位殉道者、一个英雄走过一个奴隶或者牺牲者的身边,刹那之间把力量也传给了他。我抬起头来,坚定地站在凳子上。
海伦·彭斯问了史密斯小姐某个关于她作业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而被申斥了一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时,再次从我旁边走过,对我微微一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还记得,而且知道,这是睿智和真正勇气的流露。就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罚她明天中饭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为她在抄写习题时弄脏了练习簿。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这类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这样的眼睛,只能看到细微的缺陷,却对星球的万丈光芒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