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开始了,早上罐里的水都结冰了,我们不得不放弃洗脸。刺骨的东北风,冻得我们直打哆嗦。一个半小时的祷告和圣经诵读还没结束,我已觉得快要冻死了。早餐时间终于到来,今天的粥没有烧焦,能够下咽,可惜量很少。
那天我被编入了第四班,给布置了正规任务和作业。起先我不习惯背诵,课文又长又难,功课一门门不断变换,弄得我头晕脑胀。下午3点的时候,史密斯小姐把一根平纹细布滚边塞到我手里,连同针和顶针之类的东西,让我学做一些针线活,我顿时喜出望外。
那时,大多数人都在缝,只有一个班仍围着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着读书。四周鸦雀无声,听得见斯卡查德小姐对她们表现的责备和赞扬。这是一堂英国历史课,我注意到在读书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认识的。开始上课时,她被安排在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发音错误及对句号的忽视,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这种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继续使她成为引人注目的对象。
一章书读了两遍后,便开始提问。这堂课讲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个时期,问的问题各种各样,大多数人似乎都无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难题她都应对自如。我以为斯卡查德小姐要称赞她专心致志了,谁知她又突然大叫起来:“你这讨厌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没有洗指甲。”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纳闷。她为什么不解释一下,水结冰了,脸和指甲都没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让我替她撑住一束线,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她一面绕,一面不停地跟我说话,直到她打发我走,我才又进一步观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动。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那女人正在发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彭斯立刻离开了班级,走进里面一间放书的小屋,过了半分钟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束一头扎好的木条。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刑具递给了斯卡查德小姐。随后,她默默地解开了罩衣,这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木条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几下,彭斯没有掉一滴眼泪。见了这种情景,我心头涌起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不得不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她那忧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表情。
“顽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习性,把木条拿走。”彭斯听从了吩咐。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看到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脸颊上闪着泪痕。
在我看见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长凳、桌子和笑声不绝的人群中间穿来穿去,虽然无人作伴,倒也并不寂寞。我跨过凳子钻过桌子,来到一个壁炉跟前,跪在高高的铁丝防护板旁边,我发现彭斯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本书,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借着余火的闪光读着。
“还是那本《拉塞拉斯》吗?”我来到她背后说。“是的,”她说,“我快把它读完了。”过了5分钟她掩上了书。这正合我心意,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还叫什么?”“海伦。”“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我来自很靠北的一个地方,靠近苏格兰边界了。”“你还回去吗?”“我希望能这样,可是对未来谁也没有把握。”“你好像很希望离开罗沃德,是吗?”“不,干嘛要这样呢?送我到罗沃德来是接受教育的,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就走才没有意思呢。”“可是那位教师,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对你那么凶。”“凶?一点也没有!她很严格。她不喜欢我的缺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讨厌她的,我会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条打我,我会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兴许你根本不会干那类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会把你撵出学校的,那会使你的亲戚感到难过。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的痛苦,远比草率行动,连累亲朋要好,更何况《圣经》上嘱咐我们要以德报怨。”
“可是当着满屋子的人挨鞭子、罚站,毕竟是很丢脸的呀!而且你己经是个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还受不了呢。”“不过,要是你无法避免,那你的职责就是忍受。如果你命里注定需要忍受,那么说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软弱,就是犯傻。”
我听了感到特别诧异。我不能理解这“忍受”信条,更无法明白或同情她对惩罚者所表现出的宽容。我怀疑可能她对,我不对。但是我对这事不想再去深究。
“你说你有缺陷,海伦,什么缺陷?我看你很好嘛。”“那你就听我说吧,别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说的那样,我很邋遢,永远那么乱糟糟。我很粗心,总把规则忘掉,应当学习功课时却看闲书。我做事没有条理。这一桩桩都使斯卡查德小姐很恼火,她天生讲究整洁。”
“而且脾气急躁,强横霸道。”我补充说,但海伦没有附和,沉默不语。“坦普尔小姐跟斯卡查德小姐对你一样严厉吗?”一提到坦普尔小姐的名字,她阴沉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坦普尔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对任何人严厉,她看到我的错误,便和颜悦色地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称赞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赞扬我。对于她的赞扬,虽然我非常看重,但却无法激励我始终小心谨慎,高瞻远瞩。”
“那倒是奇怪的,”我说,“要做到小心还不容易。”“对你来说是这样的。早上我仔细观察你上课时的情形,发现你非常专心。米勒小姐讲解功课、问你问题时,你思想从不开小差。而我的思绪却总是飘忽不定,常常进入一种梦境,轮到我回答时,我得从梦境中被唤醒,但现实中便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也就回答不上来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那只是碰巧,因为我对我们读的内容很感兴趣,我在纳闷,一个像查理一世那样希望做好事的人,怎么有时会干出那样的蠢事来,我想这多可惜。要是他能看清时代精神的走向该多好,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怜惜他,这位可怜的被谋杀的皇帝。不错,他的仇敌最坏,他们让自己没有权利伤害的人流了血,还杀害了他!”
海伦在自言自语,她忘了我无法很好理解她的话,忘了我对她谈论的话题一无所知,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准上来。“那么坦普尔小姐上课的时候,你也走神吗?”“不常这样。因为坦普尔小姐的想法富有新意,她的语言也特别让我喜欢,她所传授的知识常常是我所希望获得的。”
“这么看来,你在坦普尔小姐面前表现很好了。”“是的,我没有费力气,只是随心所欲而已,这种表现好没有什么了不起。”“很了不起,别人待你好,你待别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这样做。要是你对那些强横霸道的人总是客客气气,那坏人就会为所欲为。要是无缘无故挨打,那我们就要狠狠地回击,狠到可以教训那个打我们的人,让他再也不干了。”“我想,等你长大了,你的想法会改变的,现在你不过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
“可我是这么感觉的,海伦。我会爱那些爱我的人,或者当我认为自己该受罚的时候,我会心甘情愿去承受。”“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办法,同样,报复也绝对医治不了伤害。”“那么是什么呢?”“读一读《新约全书》,注意一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话当作你的准绳,把他的行为当你的榜样吧。”
“他怎么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也要为诅咒你们的人祝福,好好待那些恨你们、凌辱你们的人。”“那我应当爱里德太太了,这我可做不到;我应当祝福他儿子约翰了,那根本不可能。”
这回轮到海伦·彭斯要求我解释了。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海伦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我以为她会发表点感想,但她什么也没说。
“好吧,”我耐不住性子终于问,“难道里德太太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坏女人吗?”
“毫无疑问,她对你不客气,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欢我的一样,可是她的言行和不公好像已经在你心坎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什么虐待都不会在我的情感上烙下这样的印记。要是你忘掉她对你的严厉,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愤慨,你不就会更愉快吗?对我来说,生命似乎太短暂了,不应用来结仇和记恨。我持有一种信条,这种信条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很少提起,但我为此感到愉快,我对它坚信不渝,因为它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希望。此外,有了这个信条,我能够清楚地分辨罪犯和他的罪孽,我可以真诚地宽恕前者,而对后者无比憎恶,有了这个信条,不公平不会把我完全压倒,我平静地生活,期待着末日。”
讲完这句话,她把头低垂着,我知道她不想跟我再谈下去了。这时来了一位班长,带着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叫道:“海伦·彭斯,要是你还不去整理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儿,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海伦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听从了这位班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