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噩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我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我的神智有点模糊了。不久,有人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我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手轻脚地抱起过,我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条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5分钟后,我明白了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贝茜端着脸盆站在床边,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冲着我。我看到房间里有一个陌生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受到庇护的欣慰。我细细端详这位先生。我认识他,他是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有时里德太太请他来给佣人们看病。“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千万小心,在夜里别让我受到打扰。他又叮嘱了一番,说第二天会再来,便走了。
“你觉得该睡了吗,小姐?”贝茜问,口气相当温存。我几乎不敢回答她,害怕她接下来的话粗鲁不中听。“你想喝什么,或者吃点什么吗?”“不啦,谢谢,贝茜。”“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12点啦,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贝茜走进了附近佣人的卧房。
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身体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是我神经受了惊吓,让我记忆犹新。
第二天中午,我起身坐在保育室壁炉旁边,身体还很虚弱,几乎要垮下来。心灵上的痛苦,更使我不断地默默流泪。不过,我应当高兴,因为里德一家人都出去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贝茜呢,来回忙碌着,还不时地同我说两句少有的体贴话。
“来吧,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对我说。不过,她怎么能体会到我内心巨大的痛苦呢?
早上劳埃德先生又来了。“怎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保育室就说,“嗨,保姆,她怎么样了?”贝茜回答说我情况很好。“那她应该高兴才是。过来,简小姐,你的名字叫简,是不是?”“是,先生,叫简·爱。”“瞧,你一直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哪儿疼吗?”“不疼,先生。”“啊,我想是因为不能跟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插嘴说。“当然不是!她那么大了,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这么冤枉我伤了我的自尊,所以我当即回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而且我又讨厌乘马车出去。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才哭的。”好心的药剂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灰色的小眼睛并不明亮,但相当锐利。他的面容既严厉又温厚,他打量了我一番后说:“昨天你怎么得病的呢?”“她摔了一跤。”贝茜又插嘴了。“摔跤?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她这样年纪还不会走路?八九岁总有了吧。”“我是被人给打的。”我脱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我冒昧地作了这样的辩解。
这时,铃声响了,叫佣人们去吃饭。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叫贝茜下去,他要好好开导开导我。“不是摔了跤才生病,那么因为什么呢?”贝茜一走,劳埃德先生便追问道。“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直到天黑。”我看到劳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又皱起眉来,“鬼?你真是个娃娃!你怕鬼吗?”“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死在那间房子里,谁都不愿意进去。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也不点。心肠那么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瞎说!就因为这让你心里难受,现在大白天你还怕吗?”“现在不怕,不过马上又要天黑了。另外,让我不愉快的还有其他事情。”“其他什么事?”
我担心失去这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机会,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琢磨出一个虽不详尽却相当真实的回答。“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可是你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舅母,还有表兄妹们。”我又顿了顿,随后笨嘴笨舌地说:“可是约翰·里德打我,而舅妈又把我关在红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烟盒。“你不觉得盖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吗?”他问,“让你住那么好一个地方,你难道不感激?”“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说我还不如这儿的佣人呢。”“去!你总不至于傻得想离开这个好地方吧。”“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乐意走的。”“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我想没有了,先生。”“你父亲那边也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有一回我问过舅妈,她说可能有些姓爱的亲戚,人又穷,地位又低,她对这些一无所知。”“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去吗?”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孩子则尤其如此。
“不,我不愿意。”这就是我的回答。“即使他们待你很好也不愿意?”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穷人怎么会有条件对人仁慈,更不说我还得学他们的言谈举止,同他们一样没有文化,长大了像有时见到的贫苦女人那样,坐在盖茨黑德府茅屋门口奶孩子或洗衣服。不,我可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
“你想上学吗?”我再次沉思起来。我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光听贝茜有时说起过,我特别向往。更何况上学也能彻底变换环境,意味着同盖茨黑德完全决裂,意味着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愿意去上学。”这是我三思之后得出的结论。“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劳埃德先生站起来说。“这孩子应当换换空气,换换地方。”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沙石路上响起了马车声。“是你们太太吗,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谈一谈。”
贝茜领他进了早餐室。从以后发生的情况推测,药剂师在与里德太太的会见中,建议送我进学校。无疑,这个建议被采纳了。一天夜里,艾博特和贝茜坐在保育室里做针钱活,谈起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上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
我从艾博特与贝茜的谈话中第一次获悉,我父亲生前是个牧师,我母亲违背了朋友们的意愿嫁给了他。我的外祖父里德,因为我母亲不听话而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同她断绝了关系。我父母亲结婚才一年,父亲染上了伤寒,同时传染给了我母亲,结果父母双双都死了,前后相距不到一个月。
贝茜听了这番话便长叹一声说:“可怜的简小姐也是值得同情的。”“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爱,人家倒也会可怜她那么孤苦伶仃,可是像她那样的小东西,实在不讨人喜欢。”“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样处境下,乔治亚娜这样的美人会更惹人喜爱。”“是呀,我就是喜欢乔治亚娜小姐!”狂热的艾博特嚷道,“真是个小宝贝——长长的卷发,蓝蓝的眼睛,还有那么可爱的肤色,简直像画出来的!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尔士兔子。”“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