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午饭起便下起了雨,外出散步的活动就只能作罢。我因为自幼体弱,向来不喜欢远距离散步。此刻,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都在客厅里簇拥着他们的妈妈,她则斜靠在炉边的沙发上,一副安享天伦之乐的神态。她恩准我不必同他们坐在一起,说她很遗憾,不得不让我独自在一旁呆着。
我溜进客厅隔壁的餐室,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爬上窗台盘腿坐下,把自己隐蔽在拉拢的窗帘后面,把书摊在膝头,心里乐滋滋的,生怕别人来打扰。但打扰来得很快,餐室的门被推开了。
“嘘!苦恼小姐!”约翰·里德叫唤着,随后又打住了,显然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见鬼,上哪儿去了呀?”他接着说,“伊丽莎!乔治亚娜!(喊着他的姐妹)简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窜到雨地里去了,这个坏畜生!”
“幸亏我拉好了窗帘。”我想。我真希望他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地。可是伊丽莎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她在窗台上,杰克(约翰的昵称)。”我立即走了出来,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什么事呀?”我问,既尴尬又不安。“该说‘什么事呀,里德少爷?’”他说,“我要你到这里来。”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过去站到他面前。
约翰·里德比我大4岁。他长得又高又胖,但肤色灰暗,一副病态。他还喜欢暴饮暴食,导致肝火很旺,目光迟钝,两颊松弛。他这阵子本该呆在学校里,可是他妈把他领回来住一两个月,说是“身体虚弱”。
约翰经常欺侮我,弄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佣人们不愿站到我这边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则装聋作哑。
我对约翰已习惯逆来顺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我明白他会马上下手,一面担心挨打,一面凝视着他那令人厌恶的丑态。他二话没说,猛然间狠命揍我。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
我已经习惯了约翰·里德的谩骂,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忍受。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看书。”“把书拿来。”我走回窗前把书取来。“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妈妈说的,你靠别人养活,你没有钱,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应当去讨饭。现在我要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们书架的好处。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要不了几年就归我了。滚,站到门边去,离镜子和窗子远些。”
我照他的话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他把书举起,站起身来摆出要扔过来的架势,我一声惊叫,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可是晚了,那本书正好打中了我,我应声倒下,脑袋撞在门上,碰出了血来,疼痛难忍。我的恐惧心理已经到了极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个恶毒残暴的孩子!”我说,“你像个杀人犯,是奴隶监工,像罗马皇帝!”
“什么!”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说的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听见她说的了?我要去告诉妈妈,不过我得先——”
他向我冲过来,我只觉得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我觉得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剧痛。这些感觉一时占了上风,我不再畏惧,发疯似的同他对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到他骂我“耗子!耗子!”一面杀猪似的号叫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出去搬救兵,里德太太上了楼梯,来到现场,后面跟随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她们把我们拉开了,我只听见她们说:“哎呀!哎呀!这么大的气出在约翰少爷身上。”“谁见过她这么火冒三丈的!”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说:“带她到红房子去,关起来。”于是,我立刻被推上楼去。
我一路反抗,这是我破天荒的一次。于是大大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小姐对我的厌恶。“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猫。真丢脸!真丢脸!”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举动,爱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爷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连仆人都不如。你不干活,吃白食。喂,坐下来,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已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间,推到一条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立刻又被两双手按住了。“要是你不安安稳稳坐着,我们可得绑住你了。”这让我感到耻辱,也略微消解了我激动的情绪。我叫道:“我不动就是了。”
“记住别动,”贝茜说,知道我确实平静下去,便松了手。“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转身对那位艾博特说。
“不过她生性如此,”对方回答,“这小东西真狡猾,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有那么多鬼心眼。”贝茜没有搭腔,但不一会儿便对我说:“小姐,你该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养着你的。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进贫民院了。”对她们这番活,我无话可说,因为听起来并不新鲜,我生活的最早记忆中就包含着类似的暗示,真叫人痛苦和难受。艾博特小姐答话了:“你不能因为太太好心把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爷一块抚养,就以为自己与他们平等了。你得学谦恭些,尽量顺着他们,这才是你的本分。”
“我们同你说的全是为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倒并不严厉,“你做事要巴结些,学得乖一点。你要这样粗暴无礼,太太一定会把你撵走的。”
“另外,”艾博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的。贝茜,咱们走吧,你好好祈祷吧。要是你不忏悔,说不定有个坏家伙会从烟囱进来,把你带走。”她们走了,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间空余的卧房,难得有人在里面过夜。房子里也难得生火,所以很冷,也很静。这里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上来打扫卫生,里德太太要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橱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
里德先生9年前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从此以后,这里便阴森森的,所以不常有人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让我在一条矮凳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确定她们锁门了没有,等敢于走动时,便起来看个究竟。哎呀,锁得比牢房还紧。返回原地时,我的目光被一面大镜子吸引住了,镜中那个陌生的小家伙瞅着我,白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只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幽灵。我又回到我的矮凳上。
这时候,我依然热血沸腾,反叛的情绪依然激励着我。如果不加以遏制,我就不会对阴暗的现实屈服。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仆人们的偏心,一股脑儿地涌上我烦躁不安的心头。
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被人告状,永远受到责备呢?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却不受责备,而我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公啊,不公!”我的理智呼喊着。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决心也同样被鼓动起来,激发我采取某种手段来摆脱这些压迫,譬如逃跑,要不就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天色已接近黄昏,我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窗户,狂风在怒号。我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了。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也许我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坏吧。我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该不该死呢?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听说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又重勾起我对他的回忆,而越往下想,就越害怕。我已经不记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襁褓中的我,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来抚养。我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里德先生还在,一定会对我很好的。此刻,我坐着,一面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不时还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想起了关于死人的种种传闻。
据说,如果人们违背了他们临终的嘱托,他们在坟墓里就会非常不安,便会重返人间,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幽灵一定会被外甥女的冤屈打动,走出居所,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泪,忍住哭泣,担心号啕大哭会惊动别人。
我使劲不去想它,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环顾了一下黑洞洞的房间。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我问自己,会不会是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可一看,这光线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抖动起来。我以为是什么幽灵来了,忍不住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冲向大门,拼命地摇着门锁。外面走廊上响起了飞跑的脚步声,贝茜和艾博特开门进了房间。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一定是鬼来了。”我拉住了贝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
“她是故意乱叫乱嚷的,”艾博特厌烦地说,“好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诡计。”
“到底是怎么回事?”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吩咐过,让简·爱呆在红房子里,由我亲自来过问。”
“简小姐叫得那么响,夫人。”贝茜恳求着。“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松开贝茜的手,孩子。你尽可放心,靠这些办法,是出不去的,我讨厌小孩子耍花招,你要知道,这套鬼把戏不管用。现在你要在这里多呆一个小时,而且只有服服帖帖,一动不动,才放你出来。”
“啊,舅妈,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住嘴!真是讨厌透了。”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本性恶毒、灵魂卑劣、为人阴险的货色。
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对我的痛苦号叫很不耐烦,把我往后一推,锁上了门。我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昏了过去,结束了这场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