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劳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谈,以及上回贝茜和艾博特的议论,让我信心倍增。看来,某种变动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一天天过去了,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却并没有被重新提及。里德太太也没有丝毫暗示要送我上学,但我有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她不会长期容忍我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她注视我的目光越来越厌恶。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不和我说话,约翰一见我就装鬼脸,有一回竟还想对我动武。像上次一样,我怒不可遏地扑了上去。他赶紧逃离了我,我想乘胜追击,可是他已经逃到他妈妈那里了。我听他哭哭啼啼地讲述我怎么欺负他,但他的哭诉立即被厉声喝止了。
“别跟我提起她了,约翰。我同你说过不要与她接近,她不值得理睬。我不愿意你或者你妹妹同她来往。”这时,我扑出栏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他们还不配同我交往呢。”里德太太一听见这不可思议的大胆宣告,一阵风似的把我拖进保育室,按倒在小床上。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同你说什么?”我几乎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变得惶惶不安,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童还是魔鬼。“你做的和想的,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会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定下神来,狠命推我,搧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接下来,贝茜对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说我是家里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了。
一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在盖茨黑德,圣诞节和元旦照例要喜气洋洋地庆祝一番,相互交换礼物,举行圣诞晚餐和晚会,当然,这些享受一概与我无缘。
1月15日早上9点。贝茜已下楼去用早餐,我正在铺床,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我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一小块地方,透过它眺望外面的院落。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来客被请进了门,既然这种事情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被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吸引住了。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正打算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走进了保育室。
她问我洗脸了没,我没有回答,又推了一下窗子,我要让这鸟儿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随后我关好窗回答说没有。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听我解释,她将我一把拖到洗脸架前,给我洗脸梳头。然后把我带到楼梯口,说是早餐室有人找我,就走了。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站在空荡的大厅里,面前就是餐室的门。我停住了脚步,吓得直打哆嗦,我犹豫了近10分钟。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有些纳闷,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来头看到一个穿了一身黑的人,就像一根黑色的柱子,直挺挺地立在地毯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里德太太坐在壁炉旁做针线活,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做了。她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他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审视我,随后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但他问我是不是好孩子时,我沉默不语,里德太太使劲摇了一下头,算是替我作了回答。
“我必须得同她谈一谈。”他俯下身子,一屁股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很奇怪的脸,大大的鼻子,难看的嘴巴,还有一口大板牙!
“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最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既现成又正统。“地狱是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是个火坑。”“你愿意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不,先生。”“那你必须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两天前我才埋葬过一个只有5岁的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唤去的话,恐怕很难说能同他一样。”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便只好低下头去,还叹了口气。“但愿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已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烦恼。”
“恩人!”我心里嘀咕,“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倒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早晚都祷告吗?”我的询问者继续说。“是的,先生。”“还有《诗篇》呢?我想你会喜欢吧。”“不喜欢,先生。”“不喜欢?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比你年纪还小,却能背6首赞美诗。”“赞美诗很乏味。”我说。“这说明你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这时,里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来,随后她接着话题谈了下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3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缺乏我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罗沃德学校,我乐意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爱说谎的毛病。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要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泪水。“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们会对她严加看管的,我要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希望根据她的前程来培育她,”我的恩人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永远保持谦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许可,就让她一直在罗沃德过吧。”“你的决断无比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这种状况我十分赞赏,”里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简·爱这样的孩子呆的机构了。坚忍,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干什么都要坚忍。”“夫人,坚忍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它贯穿于罗沃德学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简单,穿得朴实,住得随便,养成吃苦耐劳、做事巴结的习惯。”“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罗沃德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训导了,是吗?”“太太,你可以这么说。我相信她会感激涕零的。”“既然这样,我会尽快送她去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实在的,我急于想卸掉这个令人厌烦的包袱。”“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才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去,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一位新来的姑娘要到。这样,接待她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再见。”“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您的太太、小姐和少爷问好。”“一定,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书叫《儿童指南》,祷告后再读,里面有讲道‘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暴死的经过。’”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里德太太和我,当时里德太太也许37岁光景,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脸有些大,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匀称。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控制。她穿着讲究,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出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谈话。里德太太放下手头的活,抬起头来:“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却又返回,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鼓足勇气发动了进攻:“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尽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儿上,继续冷冰冰地凝视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那种口气仿佛是对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得直打哆嗦,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也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怎么敢说这话,简·爱?”“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爱抚或亲情,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我,粗暴地把我锁在红房子里,对我的叫喊不管不顾,我到死都不会忘记。还有你强加给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满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你心肠狠毒。你自己才骗人呢!”
里德太太看来慌了神,她的脸都扭曲了,仿佛要哭出来了。
“简,你搞错了,你怎么了?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想喝水吗?”“不,里德太太。你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罗沃德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干的好事。”“简,这些事你不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纠正。”“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发疯似的大叫。“但是你好意气用事,简,这你必须承认。现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会儿。”“我不是你的乖乖,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学校去吧,里德太太,因为我讨厌住在这儿。”“我真的要快点送她去上学了。”里德太太轻声嘀咕着,蓦地走出了房间。
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站在地毯上,先是暗自发笑,感到十分得意,但这种狂喜很快就消退了。我打开早餐室的门,走了出去。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天空偶尔飘下一些雪片。我可怜巴巴地站着,一遍又一遍地悄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到贝茜叫我回去吃午饭,不过我没有动弹。她步履轻盈地走来,问我为什么不过去。与刚才萦绕在脑海里的念头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是令人愉快的,我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得啦,贝茜别骂我了。”这个动作比我往常的任何举动都要直率大胆,这反而使贝茜高兴了。
“你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说,低头看着我,“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要去上学了,想不想去呢?”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谁叫你是个那么古怪、胆小、怕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大胆一点。”“什么?好多挨几顿打?”“瞎说!不过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实。好了,进去吧,我马上就要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让你尽快离开盖茨黑德,你可以挑你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我在走之前不再骂我了。”“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别忘了做个好孩子,而且也别怕我。”“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批人要怕了。”“如果你怕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的。”“像你一样吗,贝茜?”“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啊,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贝茜弯下了腰,我们相互拥抱着,我跟着她进了屋子,下午在和谐平静中过去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动人的故事,唱了几支她最动听的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中毕竟还有几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