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谨案:先生之言才,就人有气质之偏,故有才有不才。言性亦因有气质之偏之混,故必待尽性而后成性。若论其本然,孟子言性善,又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则性固不待人为而后成,才亦无有才不才之别。何以言之﹖气质者,天地生人之本,宇宙圣愚之所同也。因气质而指其有性,是性者即从气质之本然者而名之,非气质之外别有性也。性既是气质,则气质之偏者,非惟不可言性,并不可言气质也,柰何将气质之偏者混扰于性中乎!盖气质之偏者,习也。习不因堕地后而始有。五方土地之风俗,父母胎中之习养,此即麦之肥硗、人事、雨露也,岂得谓麰麦之才有殊乎﹖先遗献曰:「气质即是情才。由情才之善而见性善,不可言性善而后而后情才善也。若气质有不善,便是情才不善;情才不善,则荀子之性恶可谓非矣。至于成性与尽性,则大有分别。尽性属人力,成性则本成之性,是天之所生,人力丝毫不得而与,故但有知性,而无为性之理。先生之言性,由人而成,失《大易》之旨矣!」
杨开沅谨案:成性之说,始于董子天人策。张子未能摆脱其说,亦气质之性误之也。气质自气质,如何云性﹖况气质本无不善哉!
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夭而已。故论死生则曰「有命」,以言其气也;语富贵则曰「在天」,以言其理也。此大德所以必受命,易简理得而成位乎天地之中也。所谓天理也者,能悦诸心,能通天下之志之理也。能使天下悦且通,则天下必归焉。不归焉者,所乘所遇之不同,如仲尼与继世之君也。舜、禹「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正谓天理驯致,非气禀当然,非志意所与也。必曰「舜、禹」云者,余非乘势,则求焉者也。
高忠宪曰:性者天所命,德者己所成。气,血气也。德不胜气,则性命皆由于气;德胜其气,则性命皆由于德。穷理尽性,则德胜其气,故性能全天德,命能顺天理,而气变矣。其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夭,故曰「有命」,言其气之一定也。若富贵则曰「在天」,言有当得之理也。故有易简之大德,必受命而成位乎天地之中,以天理能悦心通志,为天下所必归。有不归者,如仲民、益、伊尹、周公,有继世之君,所乘所遇之不同也。舜、禹正由天理驯致天下之归,非气禀当然,非志意所与,故曰「有天下而不与」。其余有天下者,非乘势,则求焉,不可谓其「不与」矣。
利者为神,滞者为物。是故风雷有象,不速于心;心御见闻,不弘于性。
高忠宪曰:御,止也,为见闻所梏也。风雷犹有象,故不如心之速;心御见闻,故不如性之弘。然则人心无物,则不滞而神矣。
上智下愚,习与性相远,既甚而不可变者也。
杨开沅谨案:先生解「上智下愚」句,以习言,蒙上「相远」句,不以性言也,故曰「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与程子解殊别。
纤恶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恶未尽,虽善必粗矣。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思虑知识,则丧其天矣。君子所性,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
「在帝左右」,察天理而左右也。天理者,时义而已。君子教人,举天理以示之而已;其行己也,述天理而时措之也。
第笔
高忠宪曰:《大雅文王》之诗,本谓文王之神无时不在上帝之左右。张子借在为察,谓察天理而左右不违也。时义者,随时之义,时中之谓也。举此以教人,述此以行己,所谓「在帝左右」也。
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
莫非天也,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领恶而全好者,其必由学乎!
黄文洁曰:按《诚明篇》语性之广大,无如「万物一源」之语;论性之精切,无如「气质弗性」之语。此「阳明」、「阴浊」,分剔尤净。
刘蕺山曰:若领好以用恶,手势更捷。然在学者分上,只得倒做。
不诚不庄,可谓之尽性穷理乎﹖性之德也,未尝伪且慢,故知不免乎伪慢者,未尝知其性也。
勉而后诚庄,非性也。不勉而诚庄,所谓「有言而信,不怒而威」者与!
生直理顺,则吉凶莫非正也。不直其生者,非幸福于回,则免难于苟也。
「屈伸相感而利生」,感以诚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杂之伪也。至诚则顺理而利,伪则不循理而害。顺性命之理,则所谓吉凶,莫非正也;逆理,则凶为自取,吉其险幸也。
高忠宪曰:情,实也。天以屈伸相感,则万物生生而无不利。人以情伪相感,则有利有害,以杂之伪焉耳。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灭理穷欲,人为之招也。
高忠宪曰:灭理穷欲以取祸,则人为之招,而非命之正矣。
大心篇第七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
朱子曰:性理流行,脉络贯通,无有不到。苟一物有未体,则便有不到处,包括不尽,是心为有外。盖私意间隔,而物我对立,则虽至亲,且未必能无外矣。又曰:今人理会学,先于见闻上做,工夫到,然后脱然贯通。盖寻常见闻一事,只知得一个道理,若到贯通,便都是一理。
高忠宪曰:心与天,一而已矣。心大无外,天大无外。天体物而不遗。故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也。世人之心梏于见闻之狭,圣人穷理以尽其心之全体,则知性知天,而无有外之心矣。不萌于见闻,不因见闻而萌也。
百家谨案:心处身中,纔方寸耳,而能弥六合而无外者,由其虚窍为气之橐钥而最灵也。盖盈天地间惟此于穆干知,其气流行不已,其凝聚者在人身,而身之气又朝宗于心,故此人人各具之一心,实具天地万物之全气。气全而理即全,非谓我一人之心仅为分得之家当也。是故论斯心之本体,圣不加多,愚不加少,个个人心有仲尼,原不待体物而始无外也。由一心以措天地万物,则无不贯;由天地万物以补凑此心,则眼中之金屑矣。先生之云「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正言圣人尽性,天下无一物非我,所谓德性之知,非世人见闻之知也。若恃见闻以体物,物可胜体乎﹖适足以梏其心而已!
由象识心,徇象丧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
百家谨案:天下之物皆象也。由耳目口鼻、父子君臣以至云为事物,皆是也。格物致知,则由象可以悟心。玩物丧志,则徇象适以丧心。存象之心,心滞于象而自失其虚明矣。
人谓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人之有受,由内外之合也。知合内外于耳目之外,则其知也,过人远矣。
天之明莫大于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几万里之高也。天之声莫大于雷霆,故有耳属之,莫知其几万里之远也。天之不御莫大于太虚,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极也。人病其以耳目见闻累其心而不务尽其心,故思尽其心者,必知心所从来而后能。
耳目虽为性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启之之要也。
百家谨案:耳目之为性累,人自累之耳。若言人之自累,则心亦足为性累,不特耳目。原天之生是耳目,耳司听,目司视,固以通导天下之万物于我心,如此始可见万物之皆备于我。欲以合内外之德,能舍聪明之用乎﹖高忠宪公曰:「徇于物则为性累,通乎理则为启之之要。圣人由闻见以穷理尽性,合内外之德也。」
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谓因身发智,贪天功为己力,吾不知其知也。民何知哉!因物同异相形,万变相感,耳目内外之合,贪天功而自谓己知尔!
体物体身,道之本也。身而体道,其为人也大矣。道能物身,故大。不能物身而累于身,则藐乎其卑矣!
能以天体身,则能体物也不疑。
成心忘,然后可与进于道。(成心者,私意也。)
化则无成心矣。成心者,意之谓与!
无成心者,时中而已矣。
心存无尽性之理,故圣不可知谓神。(此章言心者,亦指私心为言也。)
以我视物,则我大;以道体物我,则道大。故君子之大也,大于道。大于我者,容不免狂而已。
烛天理如向明,万象无所隐。穷人欲如专顾影间,区区于一物之中尔!
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缘大,以末缘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所谓「疑冰」者与!(夏虫疑冰,以其不识。)
百家谨案:「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此道之大原也。释氏以理能生气,天道之运行气也,求道于未有天地之先,而曰「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以真空为宗,反以其心法之所谓空者而起灭天地,遂谓山河大地皆觉迷所生。缘心起灭,悉属幻妄,于是造三十六诸天种种诪张之说,是以小缘大,以末缘本。总由其不知天命,不识理即是气之本然,离气无所谓理,妄认气上一层别有理在,理无穷而气有尽,视天地乃理之所生,转觉其运行覆载之多事。真所谓夏虫之疑冰者与!
释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围天用,反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此所以语大语小,流遁失中。其过于大也,尘芥六合;其蔽于小也,梦幻人世。谓之穷理,可乎﹖不知穷理而谓尽性,可乎﹖谓之无不知,可乎﹖尘芥六合,谓天地为有穷也;梦幻人世,明不能究所从也。
百家谨案:高忠宪公曰:「释氏之失,在不能穷理。」一言以蔽之矣。盖圣人穷理尽性,故能范围天地之化。释氏以理为障,以性为空,凡诸所有,悉属缘生,故以无任运,听六根交于六尘,谓思虑一萌,即是识神。无心之眼不视而无不见,无心之耳不听而无不闻,无心之鼻舌手足不臭味持行而无不臭味持行。苟动视听臭味持行之念,则眼耳有视听即有不视听,鼻舌手足有臭味持行即有不臭味持行矣。既无是心,岂有人我,岂有天地虚空,岂有世间一切法,故以天地、日月、六合、人世为幻妄尘梦。诪张其说,小者大之,大者小之。总由无理以为之主宰,遂成无星之称,无界之尺,诞漫流荡,不可准用也。
中正篇第八
百家谨案:自《中正篇》至《王褅篇》九篇中,杂说《论语》、《孟子》、《易》、《书》、《诗》、《礼》,虽间有精语,然不得经旨者亦甚多。昔伊川尝有书答先生曰:「所论大概有竭力苦心之象,而无宽裕温柔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黄东发曰:「横渠所说经,间与近世诸儒未合,以有思之太远者,此非后学一人之所敢妄议也。」以后间发明其有关系者,余仅存正文,不复一一详注。
中正然后贯天下之道,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盖得正则得所止,得所止则可以弘而致于大。乐正子、颜渊,知欲仁矣。乐正子不致其学,足以为善人信人,志于仁无恶而已。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知,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尔。
学者中道而立,则有位以弘之。无中道而弘,则穷大而失其居,失其居则无地以崇其德,与不及者同,此颜子所以克己研几,必欲用其极也。朱至圣而不已,故仲尼贤其进;未得中而不居,故惜夫未见其止也。
大中至正之极,文必能致其用,约必能感其通。未至于此,其视圣人,恍惚前后,不可为像,此颜子之叹乎!
高忠宪曰:文必能致其用,则非汗漫之博;约必能感其通,则非枯槁之约。
可欲之谓善,志仁则无恶也。诚善于心之谓信,充内形外之谓美,塞乎天地之谓大,大能成性之谓圣,天地同流、阴阳不测之谓神。
高明不可穷,博厚不可极,则中道不可识,盖颜子之叹也。
高忠宪曰:高明不可穷,仰弥高也。博厚不可极,钻弥坚也。中道不可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也。
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为功者也。未至于圣,皆行而未成之地尔。
百家谨案:读此,益知学者当立为圣之志,知至至之,知终终之。盖尽人道而能践其形者,成身也;成身,则成性矣。未至于圣,皆行而未成,是未成其为人也。凡有身性者,俱当猛省!
大而未化,未能有其大。化而后能有其大。
知德以大中为极,可谓知至矣。择中庸而固执之,乃至之之渐也。惟知学然后能勉,能勉然后日进而不息可期矣。
体正则不待矫而弘。未正必矫,矫而得中,然后可大。故致曲于诚者,必变而后化。
极其大而后中可求,止其中而后大可有。
大亦圣之任,虽非清、和一体之偏,犹未忘于勉而大尔。若圣人,则性与天道,无所勉焉。
无所杂者清之极,无所异者和之极。勉而清,非圣人之清;勉而和,非圣人之和。所谓圣者,不勉不思而至焉者也。
勉盖未能安也,思盖未能有也。
叶雨垓曰:读《正蒙》,至「思盖未能有也」一句,不知何以使我恍然。旨哉此言!
不尊德性,则问学从而不道;不致广大,则精微无所立其诚;不极高明,则择乎中庸失时措之宜矣。
百家谨案:学不求诸心,则无所归宿。道问学者,所以尊德性也。然不能尊德性,问学如何去道﹖譬如先有一粒谷种,而后可施栽培灌溉之功;先有一星真火,而后可用传薪继明之法;先得一泓原泉,而后可加导引疏决之方。今漫然求理于天地万物,而不知反求诸己,是犹无种望岁,沿门乞火,就燥掘泉,不却枉费劳劳乎﹖是故不能尊德性,则不能道问学;不致广大,则不能立诚以穷理;不极高明,则虽择中庸而失时措之宜也。先生此则有关于学术,足为后学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