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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良心的冲突(3)

上大学后,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校园的宣传栏里,曾贴过他的照片。她看到过的,有次还给他说:“那照片真棒,很帅气。只是,有几根头发翘起来啦。”她对他看得那么仔细,让他意识到了点儿什么。青年男女间的情感很诡秘,一句不经意的话甚或一个异样的眼神,都隐含着某种意味。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好感。但他明白,她其实跟他一样,都仅仅是好感。因为各自都有恋人,也只能止于好感。这个,彼此都清楚,心照不宣。

可是后来,郭于敏把钟梅韵甩了。

那段日子里,她痛苦不堪。这时,她也许是寻求倾诉,或是那种好感的发酵?也可能是失落中更渴望有种情感依赖?不好确定。但明显地,她跟他联系得多了。

好几次,她跑到河这边来找他哭诉,有时哭得眼泡发虚。好像,她把灵魂交付给了他,但不意味着把一切向他敞开。因为她知道,他在老家已订过婚,田俊凤对他一往情深,并在老家默默地替他扛着一切。她还知道,他是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男人,不会也不忍伤害田俊凤。而她,正忍受着被人夺爱的伤痛,怎能把这种痛苦再转嫁到另一个女子身上?她的良知警戒着非分之想。于是他和她之间,田俊凤就像道无形的墙隔出两个世界。彼此即使有些隐秘的情感,也不过像这道墙上一个朦胧的窗。她不可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他也谨慎地防护着。她的灵魂,对他也只能是半封闭的呈露,或是仅向他袒露个流血的伤口。

他呢,暗慕多年的女子受到伤害,能找到自己倾诉。这使他有种说不清的感动。同情?怜香惜玉?还是爱的萌动?似乎都有点儿,一种复杂的混合情愫。他被她哭得动情了,甚至萌发想拥抱她的冲动,让她躺进自己怀里痛哭。多半儿是同情的驱动,或是一直克制的爱突然超越理性,产生某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欲望?但他没那样做,是根本跨不出那一步。仿佛,他跟她的身体接触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他掏出自己的手帕,很想为她擦把泪。刚冒出这念头手便颤抖了,他把手帕递到她手里。仅这个举动,对他似乎已是种突破,伴着慌乱的剧烈心跳。

不过此后,他跟她的来往渐多了,不时相约到河边散步。倒不谈别的,多是谈哲学或园林学,偶尔也谈小说或诗歌。有天晚上,月光明朗,风吹着她的连衣裙和披肩长发。她默默地走了段路,忽然停住脚步,捋着飘乱的长发问了句:

“她呢?还好吧?”

她问的是田俊凤,却不直说这个名字,只说“她”。似乎有种微妙的心灵默契,他立即明白“她”是指谁。她对提到“她”分明很敏感,却又故作漫不经心。他搞不清,她是想试探什么呢,还是随便问一句?他也故作轻松,淡淡回应。

“她嘛,还那样。家里的事,没少操心。”

“是啊,你遇上个好女人,幸福呀。”

“是是……呵呵,也、也不是……”

他回答得含含糊糊。实际是把握不住,当她说那个女人好”时,到底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说是,好像意味着对她是种反衬的否定或不在乎。说不是,又觉对不住那个她”,也不符合事实。就这样,他不置可否地应承了一句。

她淡然一笑,没再说什么,接着默默往前走。岸边的柳树下有个石凳,她顺势坐下来。河里映出一弯冷月,在微波上悠晃荡漾。她偏着头托起下巴,像是欣赏水中的月亮,长发散在肩上,岸边的青石栏杆上印着一片发影。她盯着月光粼粼的小河,冷不丁冒出句唐诗:

“我啊,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他不由一怔,意会到话里有潜台词。是否说,他就像让她暗羡”的鱼?这鱼,却被别人钓了去,而她只剩下“徒羡”的份儿?他也有种说不出的凄楚。在他心目中,她又何尝不是可羡”的鱼呢?可他也只能“徒羡”着……但这话都无法直说。就像不愿撕破那层面纱,宁让它维持着朦胧的美。他于是装着糊涂说了句大白话:

“是啊,我也喜欢钓鱼,不知这河里有没?”

“不说这些啦,没劲儿!”

她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一边。他嘟起嘴,没趣地扒拉着柳丝。俩人一阵无语,看着水中那个月亮。

9

他有时朝河那边凝望,会古怪地猜想,她此刻会不会也朝这边凝望呢?他希望是这样。隔着潺潺的河,透过依依的柳,一对有情人互相凝望,是不是很有诗意?

这种凝望最终是无望,却挡不住他那样浮想。他有时也顾虑,这样频繁来往,会不会向她释放错误信号?使她总有种误判的期待?但这是无法兑现的期待。于是一次次相约,他实际是叠加着沉重,一种情感和理智纠结的沉重。

纠结着纠结着,该毕业了。

他作为优秀学生干部,被选拔为“定向培养对象”。母亲催逼得急,早就说,一毕业就得结婚。到这份儿上,他就得跟她有个交代。老不明不白地拉扯下去,算咋回事呢?离校前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在河边散步。俩人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他低着头走了会儿,艰难地启齿了。

“我妈说,都老大不小啦,得赶紧把事办了。”

她并不意外,明知是迟早的事,可事到临头,仍很惊愕,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情感,仿佛一场梦境戛然中止,一丝缠绵顿然割断。

“可能……我让你失望了。”他结巴着说。

“失望什么?哼哼,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其实,我很在乎你的。”

“是吗?这不重要,你可以不在乎。”

“不不,我怎能不在乎呢?”

“难道,你在乎过我吗?”

他咂咂嘴苦笑了下。他是想说,他真的在乎她,很在乎,从高中到现在,对她都一直很在乎;说每次跟她在一起都特激动,甚至睡不着;说时常隔岸凝望她,还多次梦见她……他是想说这个,表明“在乎”她。可事实是,他将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是的,他着实不是不在乎她,而是过不了对田俊凤的良心那道坎儿。钟梅韵也明白这一点,很无奈。

她扭过脸去,盯着静静的河,随手捡起根细小的干树枝,无意识地折着,很茫然的样子。岸边吹着细风,条条柳丝摇来摆去,发出咝咝摩擦声,就像耳鬓厮磨,却牵连不到一起,仍各自垂向地面。

10

多年过去,我坐在人文学院的校长办公室里,听着宁立本的讲述,不经意朝外瞥了几眼。发现他的办公楼前有片人工湖,岸边种着一圈儿垂柳。下意识地,我联想到华原大学那条河,岸边也是垂柳。这稍微有点儿巧合。

宁立本谈罢大学时代那段情缘,沉默了会儿。不知是坐久了想舒展下身子呢,还是动情得坐不住,或是下意识的举动。他忽地站起身来,走到窗户那儿,朝外凝望了会儿。显然不是欣赏眼前的这水、这柳。也许,仍是想着华原大学的那水、那柳?我感觉得出来,他对那段情是有眷念的。

“你这家伙,是不是还想着梅韵呀?”我半开玩笑。

“去你的吧,这不闲扯淡嘛。”他不愿承认。

“那你跟她……如今?”

“不谈这个啦,没意思、没意思。”

我是有点儿好奇,想继续探问。转业回省城以来,当年插队的朋友有过几次聚会。我隐隐觉得,他跟钟梅韵之间仍有点儿异样。那眼神那表情,似乎隐含点儿什么。但这档子事,他不愿再谈,我也不宜深问。仅是开个玩笑,罢了。

办公室墙角有台柜式挂钟,敲响了整十点。

我是清早八点赶到的,这才意识到已谈了好久。他在窗口站了会儿,转过身来又踱到茶几前,发现我的茶杯已经喝空,便又去续了杯茶,话题岔开了。他坐下来,接着谈起毕业之后的事。

他毕业后一直走仕途。我原以为,他是喜欢这行当,其实不是的。他说,大学毕业那会儿,压根儿没想当官,更想搞自己的专业。当时是希望留校教书或到省社科院去,从事哲学研究。但不知咋弄的,竟被选拔为后备干部。他稀里糊涂回到老家河洛县,直接到谷川乡挂职当副乡长。这叫命运,他本意不想当官,可命运偏把他绑定在了仕途上,一干三十多年。但他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

“谦虚吧?”我说。

“不是谦虚。真的,我不是这块料。”

他在谷川乡当了两年副乡长,就提拔到青龙镇任镇长。后来这形势过去了,他当了五年多镇长,才接任书记。接着又干了五年多,才提拔为副县级。说到这儿,他露出一丝苦笑。说:“你看,就凭这个,能说我是当官的料?”

11

青龙镇周围全是山,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街,抽半支烟就能走个来回。街上有个国营百货商店稍大点儿,剩下几个杂货店。晚上,整条街黑灯瞎火的。这么个小镇,他竟蹲了十多年没挪窝儿。

他说,在青龙镇当镇长时,碰上个“老油条”书记。五十多岁,人称老夏。俩人年龄差二十多岁,伙计搁得还行。老夏对他也挺满意,只是觉得嫩了点儿。这老家伙着实很“油”,把人情世故看得透。有次,曾对他这样说:“小宁啊,论能力和实干,你都没说的,就是有点儿……那个。”

他不懂“那个”指什么,老夏也不便说得直白,怕伤年轻人自尊。老夏把腿跷在办公桌上,手里夹着烟,边抽边咳嗽,却也不耽搁说话。

“哎!这年头儿啊……咳咳!光闷头干活儿,太本分老实,不行呀……咳咳!”

老夏说着“咳”出口痰来,脖子一扭,随口吐在桌子腿旁边,用脚蹭蹭地跐着。宁立本明白了:哦,原来是说自己“太本分老实”。他觉得委屈,心里话:“你老家伙耍滑头,我再不本分老实点儿,这工作咋干?”

老夏在乡镇干了六年书记,早就干烦了,一直想调回县城,见天提不起劲儿,懒得管事。他老鼓动年轻镇长:“小宁啊,你年轻。放手干,啊,放手干!”有时,他说得很实在:“小宁啊,我是一天都不想干啦,得动动。我一动,这书记还不是你的?”这话使他很受鼓舞,便埋下头拼命干。是,年轻人谁不想往上爬呢?

这样一来,老夏像个甩手掌柜。凡事多是拍个板儿,接下来就找不着人了;或象征性地下去转转看看,嗯嗯啊啊说几句,得了。具体抓落实呢,由镇长“放手干”。其实,他是回县里跑自己“动动”的事,却借故说是身体有病,得去县医院看看———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总看不到头。

他看着病看着病,却“看”出个好消息:县委书记许由化亲口答应,准备让他调任物资局长。当时实行“双轨制”,钢筋啦、木材啦什么的,计划价比市场价便宜一大半儿。掌权的物资局长是个肥缺,走在大街上,仰着头叼着烟,身后跟一群点头哈腰讨“计划”的。那叫牛气,权力支撑和鼓胀着的牛气。

老夏知道自己要走,很想让镇长接书记。当“一把手”的大多都这心理,希望副手接自己的班,老夏更是这想法。人得凭良心,他平时懒得管事,甩着手捞个肥缺。镇长顶着杠干活儿,总得补个缺吧?否则说不过去。为这事,他往县委跑过几趟,极力给许由化推荐。许由化呢,不点头也不摇头,总是挠着光秃秃的脑门,嘿嘿一笑:“这个嘛,得统盘考虑哪。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老夏油,有天给年轻镇长出主意,说:“老许这人吃那一路。看样子,得给他再加把火。”他朝宁立本诡秘地眨眨眼,捻着两个手指头,做出点钞票的动作。

“没这个,怕是不成。”他说。

“可许书记经常讲,要廉洁……”

“哈哈,你真老实!信他那一套?”

“可是……可是……”

“甭可是啦,老许这人呀,你没摸透!”

老夏是真心帮他,亲自做了巧妙安排。当天晚上,财政所长悄摸儿地走进他办公室。嗞啦一声,拉开鸭绒棉袄的拉链,拽住一疙瘩东西来,报纸包着,像块砖头。那是两捆十元钞票,整整两万元!当时,买套三居室的集资房才两万多块钱。就是说,将近一套住房款呢,把他吓了一跳。

“这……什么意思?”

“夏书记说,你明天去省城跑项目,得用。”

财政所长说完走了出去。他心领神会,明白是让自己给许由化送的。他很感激老夏,更佩服他会“来事”。真是个老油条,这么大的事,把经手人都蒙在鼓里。他攥起那捆钞票掂了掂,硬硬的沉沉的,掂着掂着,手有些发抖了。

但他急想接任书记,那欲望在心里抑制不住的冲动。当晚,他便赶回县城,直奔县委大院。许由化的办公室在二楼,屋里的灯亮着。正在看报,显然没别人。绝好的机会!这时,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很猛烈,似乎能听见咚咚响。

他深吸几口气,想竭力控制狂跳,可根本控制不住。因为他知道这是在冒险。可能一举成功,也可能一招不慎弄砸了。他在急于求成的亢奋中,夹杂着担心惨败的恐惧,促发心跳加速。那堆钞票装在公文包里,他手提着,不是夹在腋下,太厚太沉,夹不住。黑色公文包是牛皮的,他只觉得像块冷铁。“两万块!天哪,两万块!”他老想着这个数字,越想越怯怕。

也是。谁干冒险的事不紧张呢?但有人胆子大,敢豁上去来事:“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抖着胆子出手了。他不是这种人,没那胆儿。还没上楼呢,两腿便有些发软。他怕被人瞅见,躲在楼头的核桃树下。有阴影,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树下呆立了会儿,盯着那个窗口的身影,心里仍狂跳不止。

这使他感到很泄气,以致恼恨自己怯懦,以致没了主意,以致把脑子搅得一片混乱。他搞不清是怎么想的,竟糊里糊涂走出了县委大院。大街上乱乱糟糟的,他几乎没感觉,就像根木桩在挪动。有个小孩儿在奔跑,冒失地撞在他怀里。他猛一激灵,才意识到是走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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