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罢手巾,日头已是偏西。送走客人,宁立本回到屋子里,把田俊凤赠送的手帕打开来。冷不防地,抖落一沓十元的人民币!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她把钱全留了下来,一分都没带走。笔记本里还写了几行字:
立本:
咱俩能有今天,我很知足。手表是你和母亲的心意,我收下。钱就不必了,也给得太多。屋里的粮缸我都看了,明白钱是咋来的。以后的日子很长,何必这样紧挤呢?这钱,再去买些粮食吧。我不图这个,只图你一颗心就足够。
另外,这钱是我偷偷留下的。千万别让我爹知道,会吵我骂我。也别告诉你爷你妈,怕他们会伤心。只让你心里清楚,我乐意这样做!
恢复高考那年,宁立本考上了大学。据他说,田俊凤把那块上海牌”手表也送了回来。说是在乡下干活儿用不上,而他在学校见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得把握时间,用得着。那手表,她一次都没舍得戴。
爷爷是有眼力的。他见这姑娘不图钱财,认定是个“旺夫命”。爷爷对他说:“妻贤夫祸少啊。甭担心她将来会贪富贵给你惹麻烦。”
5
宁立本说,他这辈子最敬重的是爷爷。
那年,他考上省城的华原大学,属全国名校。在高中同学中,能考入这等名校的只有他和钟梅韵,全县都没几个。这是宁家“光宗耀祖”的事。去省城报到那天,爷亲自把他送到县城火车站。他是跟钟梅韵一起搭车去的。爷爷早就看出来,他对这姑娘有心思,只是自家穷又是地主成分,不敢有“那想头”,才跟田俊凤订了婚。此刻,爷爷见他俩偏巧碰在一起,不免有顾虑。临上车,他拉住孙子紧叮咛了句:“记着,别忘了俊凤,多给她写信!”他恭顺地点点头:“我记着呢,会的。”
他上大二那年爷爷去世了。
病危之际,他从省城跑回来。爷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那几天,田俊凤一直守在病榻前。虽然没过门,她却尽着孙媳的孝道,给爷爷喂饭,端痰盂,甚至倒尿盆……爷爷临终前一天,突然变得特精神,声音也很洪亮,他握住孙子的手,大声说:“你给我听着,立本!俊凤可是个好媳妇。你如今上了大学,不能嫌弃她!”
“我听着呢,爷爷,我听着呢。”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可知啥意思?”爷爷没等他回答,接着说,“立本,就是立在天地间,要守住本心。你可去求功名求富贵,但不管当多大官挣多少钱,都别忘了,守住做人的良知、良能、良心!”
他紧握着爷爷的手猛地一抖,觉得这话跟明代的“心学”有相通处。他是哲学系在校生,课堂上刚讲过王阳明。他越发敬佩爷爷,竟懂这个。爷爷说罢松开他的手,又让田俊凤坐到床沿上,很深情地嘱咐了一段话:
“你是好闺女。立本遇上你,福气啊!我这孙子呢,不笨。就是从小被他爹打怕啦,胆小腼腆。可话说回来,人得有敬畏心。若没点儿怕惧,迟早都要惹祸的……凤啊,爷爷交代句话: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你对立本得不断提醒着点儿。男人在外闯天下,容易跑野迷心性。记着,多提醒他呀。”
老人喘着粗气说完这段话,已累得没了力气。他闭上眼歇了会儿,呼吸才渐渐变得匀称,却像抽风箱似的带着哨音,很微弱。宁立本见爷爷陡然这么精神,以为病情好转了呢。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回光返照”。
据说,很多老人临终前都有这现象,脑子突然很清醒,有些话还说得很深刻。能否说,他是在阴阳两界徘徊,在人神交际的恍惚中,窥见了生命的真相?或者说,他是将走完生命的全部历程,才贯通了它的完整的意义?但“完整”意味着生命的尽头。这有点儿悲哀。
老人第二天就不行了。他在“回光返照”中说的那些话,成了临终遗训。断气前,他已说不出话来,老用食指捣着自己的心口,像是要表达什么。宁立本悟出来了,仍是告诫他要守住做人的“本心”,实际上,还是怕他对田俊凤会变心,或是脑子里仍闪着钟梅韵的影子?那是老人的一个顾虑。当着田俊凤的面不便直说,也说不出来。宁立本心里明白,完全能意会出爷爷的意思。
“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您的话我记着呢,记着呢。”
老人终于松了口气,那只手安然地垂到了床沿上。他是见孙子听懂了记住了,才慢慢闭上眼,撒手而去。
6
大学校园里横着一条河,把校园劈作两半,正好区划出文科和理工科。钟梅韵是园林系,在河南岸。宁立本是哲学系,在河北边。
在上大学之前,他在她那儿一直很自卑。上高中时,他俩都是全年级的拔尖学生。但知名度大不同。她是公认的“校花”,全校都认得。他呢,穷,土气。很少引人注意,外班学生大多不知他的名字。倒是他的裤子有点特别———偏开口。他去县城上学没像样的裤子,借表姐的。有次,全校公布考试成绩,他居榜首。外班学生惊讶地问:“宁立本是谁?”答:“就是那个穿偏口裤子的!”他就这知名度,人人都知其裤子而不知其名字。在他的心理上,学习成绩优秀并不能抵消自卑。
考上名牌大学不光改变了命运,也改变着心理状态。
那天,他跟她一起搭火车去省城报到。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都一样,这很重要,它表明新的身份———都是处在同一个层面的,似乎原有的落差扯平了。这对他是种鼓舞性的心理暗示。一路上,他跟她边走边聊。以往,他见她不敢正视,说句话都脸红。哪儿有这勇气啊?此刻连他自己都惊异,怎就不羞怯了呢?实质上,自卑感是现实落差的心理折射。当落差不存在时,它会在不经意中淡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转换。
开课后都忙起来了。恢复高考后的七七、七八两届大学生,都在社会上晃荡多年,逮着重新读书学习的机会,不易呀。那是如饥似渴地下闷功。他和她只隔条河,来往并不多。都在埋头读书,老觉时间不够用,挤不出空儿。
偶然碰面,多是在图书馆或阅览室。有次,他借了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而她拿了本计成的《园冶》,是明代的园林学著作。俩人互相交换着翻看几眼,都觉挺新鲜、有趣。这就各讲各的“学问”,见面都有说的。
郭于敏不断来找钟梅韵。这很正常,因为是恋人。
不很正常的是,石光亮也时常到华原大学来。说是找他玩儿,实际想见钟梅韵。这就不大对头,明知人家有恋人,还来缠磨个啥?可石光亮总有那想头。他不敢单独去见她,怕讨没趣。每次都拉上宁立本做伴儿,也是个避免尴尬的法子。
有天傍晚,石光亮又来了。说是去看电影《阿诗玛》,刚解禁的影片。石光亮在雪地排了半天队,才抢到三张票。这次又拉上他去邀请钟梅韵。而她压根儿就烦石光亮,不愿跟他一块儿去看电影。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下来。
那晚,他是第一次跟漂亮女生看电影。而且是“文革”中禁演的爱情片,刚解禁。他也是第一次看这样的片子,带着好奇、羞涩、激动和些许的恐慌心理。当看到阿牛搂着阿诗玛骑在马背上的镜头,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心里狂跳不止。他跟她紧挨着坐,有种很异样的感觉。整场电影看下来,他一直坐得端端正正,不敢扭头正视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停地偷瞟着。偶尔,不经意碰到她的膝盖或胳膊肘,仅是些微一触,很轻,他的心便咚咚狂跳,皮肉发起瑟瑟抽搐,痉挛性的。
电影结束后,他跟她一起乘公交车返回学校。车上很拥挤。他紧贴着她的身子,在车上摇来晃去。她的发丝散发着香水味儿,拂扫在他脸上。他感觉,那头发像是撩拨着他的心,痒丝丝的。他右手拉着横杆上的铁环,衣袖时不时蹭上她的脸。回到宿舍后发觉,那衣袖上有脂香味儿。他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摸着黑,把那衣袖嗅了几遍,只觉脂香气顺着鼻孔,一股一股往心里钻。
他直折腾到半夜没睡着。
宿舍临着那条河,下弦的月芽儿爬上岸边的柳梢头。斜照在他的床头上,被子一半儿罩着月光,另一半儿是淡淡的朦胧。他看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了……但这一看惊颤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痴迷的狂想了。
手表对他是个提醒,那是他跟田俊凤的定情物。这使他好像猛地意识到,自己是订过婚的男人。这个事实让他不安。上大学后,母亲体弱多病,田俊凤虽然没过门,却替他把家务事全揽了下来。可这会儿,自己却对另一个女人想入非非……他顿然有种愧疚感。觉得,刚才那种痴想,就像是种见不得人的事。
“妈的!真没出息,想到哪儿去了都?”
他暗骂着自己,思绪被拉回到老家的回忆,眼前闪出一串儿零碎、散乱的场景:“换手巾”时的那封信;玉米地里疯狂地拥抱和热吻;复习备考时,田俊凤帮他家担水、劈柴、做饭、洗衣服;送他上学那天,她亲手把这块表戴在他手腕上……这些场景在他脑子里忽忽闪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都撞击着他的心灵。他感到不安、烦躁,不停地翻动身子,床板老咯吱咯吱地响。
迷迷糊糊,他飘回了老家汇龙村。他在邙山岭上漫游,时而是阿诗玛和阿牛,时而是郭于敏和钟梅韵,又好像是他骑着马儿,紧抱着钟梅韵在一片山花中奔跑……忽然,他看见爷爷直朝他瞪眼,眼神很凶。他害怕了,扑通跪到老枣树下……他惊醒了,是场梦。他回想着梦中爷爷恼怒的眼神,一阵惶恐。
7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他怕见钟梅韵。
他怕跟她在一起仍会“没出息”,最好是回避,尽量不见或少见她。其实是强迫性的自我控制。这种心理后果更加剧着内心冲突。他越刻意回避她,反倒越想着她。实质上,他不是在回避她,而是在回避自我的内在冲突。
打这之后,每到图书馆去,他一边想,最好别碰见她,一边又希望着,最好能碰见她。心里总有种怕见又想见的躁动。有段日子真的没见着,他忍不住了。那天,他不自禁地走到她的宿舍楼那儿。手里拿本书,故作从图书馆出来路过的。其实不是,而是借故。他在楼下磨蹭了会儿,没碰见她,一阵懊丧。可即使见了又能怎么着?不怎么着。就这心理,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大学校园开始跳交谊舞了。
这也是禁止多年的事,刚解禁,而禁止等于诱惑,就像亚当和夏娃面对伊甸园的禁果,越禁越想尝。舞会一开禁,大学生们率先成了亚当和夏娃,场场爆满。人性的本能冲动是那么自发的强劲,挡都挡不住。
有天晚上,钟梅韵突然来邀他去跳舞。乡下孩子腼腆,对这事有种本能的羞涩。他是想回避她,但这时没了定力。他扭捏着:“哎呀这个,我不会跳呀,不去罢。”可嘴里说着不去,两条腿却不听话,还是去了。
钟梅韵是县城人,很容易融入都市环境。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很从容。他呢,一拉她的手便觉嗖地一下,浑身麻酥酥的。他动作僵硬,准确说不是跳,而是一踮一踮地走,脚步抬得老高放得笨重,拿捏出一身汗。心里总想着,这一曲怎就这么长,老不到头呢?
终于把一曲“走”完了,他害怕再跳。幸好,有位男生过来邀请钟梅韵。他趁势溜到大厅的柱子后面,那儿放着些椅子、茶几。他装作喝茶,其实不渴。她跳过几曲后,猫着腰四下瞅,老半天才找着他。邀他再跳一曲,他是真不想跳了,拿捏得慌。却不便拒绝,显得太不绅士。他竟想出个推辞的理由,说,肚疼。
“那咋办?找校医看看?”她关切地说。
“没大事,忍下就过去啦。”他捂着肚子说。
“那我送你回去吧,看你疼成这样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没事儿的。”
她把他送出舞厅门口,分了手。他轻松地长舒口气,心里话:“哈哈,总算摆脱了,不再拿捏啦!”他颇为自己的机智得意,竟想出这么好个理由;还有点儿豪迈,好像是次胜利,不像上次看电影,弄得神魂颠倒。“哼!我还是有定力的。这次没被她迷住吧?”他这样想。
刚下过场大雪,校园一片白茫茫。路灯闪着寒光,仅有几个行人。他咯吱咯吱地踏着雪,有种孤冷的感觉。风吹起雪丝打在脸上。忽儿,路边松枝上掉下块儿积雪,砸在他头上或肩上,有时灌进脖子里。他打个寒战,冻得直淌鼻水儿,他随手拧了下鼻子,嗅到手上有股脂香气,那是和她拉手时沾上的。很熟悉的味儿,跟那次袖子上的一样。情不自禁,他竟又没出息地嗅了几下。这气味唤起了曾经的情绪,那种春心荡漾的情绪。
他又想她了,这使他有点儿泄气。
他仍能听见舞厅传出的“嘭嚓嘭嚓”声。他想象着那里面的情景,不禁涌起眷恋的情愫:柔柔的灯光、朦胧的浪漫,一对对舞伴儿搂着抱着,在尽情地欢跳……这对青春期的男子来说,不管他怎么腼腆羞涩,内心都有种难抑的躁动。尽管拿捏得慌,但对心仪女子的吸引很难排斥。本能上,他更倾向于宁肯“被拿捏”,也不情愿彻底拒绝。渐渐地,他感到冷落、孤凉以至懊丧,后悔不该出来,多没劲儿啊。
他形影孤单地走着、走着,那种诱惑、那种躁动,一步步地强烈。松枝上又掉下块儿积雪,正巧砸在额头上,把他砸得灰心丧气。他不由止住脚步,踌躇了:想拐回舞厅去,再拉住她的手跳几曲。拿捏是拿捏,可他欲罢不能。
他回走了几步,却又踌躇了:因为刚说过肚疼,怎又忽然不疼了?这是个问题。他直悔不该装病,要么装得再重些?跳不成舞,让她护送会儿不也好么?偏偏,装得不轻不重,弄得欲留不能,欲送不必。他暗骂自己:笨!
8
他跟钟梅韵的宿舍楼隔着那条河,对面就能看见她那扇窗。夜晚,他时常站在窗前凝望。柳丝遮挡着,能隐约看见她窗口的灯光。他想象着,她在那儿看书或写作业呢,还是在闲聊或洗衣服?
事实上,他在高中时穷是穷了点儿,可学习老拔尖儿。这对钟梅韵是有打动的。几多次,他偷瞟她的时候,正碰上她也在瞟着他,两双眼一对撞,都赶紧把头扭过去。那年龄都懵懵懂懂,好感?欣赏?还是爱羡?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