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巧。她是晚上赶到的,我刚跟小乔约好去看电影。她回宿舍换衣服,很快拐回来。这当儿,她突然闯进我的宿舍。我大感意外慌了手脚。第一反应是懊丧:“不早不晚,偏赶到这茬上!”我怕她跟小乔碰上头,就麻烦了。可她是跑了一千多公里摸着黑儿赶到的呀。我能想象到,她从汇龙村坐船渡过洛河,步行二十多里到县城火车站,再由省城转车到此地。特大城市,我初次来时都摸得晕头转向,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得费多大周折啊怎好意思推走她?
“你……吃饭没?”我表示关切。
“吃啦。俺来时,兜里装着馍呢。”
她竟是自带着干粮来的!我心里不禁一酸,“这样吧,我去给你打份饭。”我说着扭动下身子,摆出准备去打饭的动作。她止住了,说刚吃过个馍,不饿。我没再坚持。倒不是没情义,而是怕小乔碰见。我也想到,她刚咽下个干窝头,会渴的。可壶里的水太烫,怕等不及放凉,小乔就会赶到,没敢倒杯茶。却说屋里太热,到湖边走走吧。深秋天,屋里能热到哪儿去?幸亏她没说别的,顺从地点点头,跟随着我走了出去。
我俩绕到宿舍附近的小湖边,杉树林静静的。刚才在屋灯下,她显得很疲惫憔悴。此刻,在朦胧的月光里,她的脸又映得很光洁。我想到那麦场上的月光,她躺在白亮亮的麦秸上,脸也是这般光洁。她仍穿着红底白格上衣,那是在麦场约会时常穿的。当时,我觉得这件上衣很美,此时看惯了校园的美女风采便备感它土气。她仍留着长辫子,而城里已时兴烫发头了。
我怕小乔突然跑过来,不停地扭头窥望,偷鸡贼似的。突然,她朝我跨近一步。我以为是想拥抱,赶忙后退一步。不防踩住个石子,打滑,身子趔趄了下。可我猜错了,她根本不是这意思。乡下女子猛然来到大城市,怯生生的,也不敢在这儿玩那样的浪漫。她拉开人造革提包,露出几个花卷馒头:薄薄的白面皮,卷着厚厚的红薯面。她把馒头扒拉开,从包底下翻出件新毛衣。我才松了口气,不担心是拥抱,而是给我掏毛衣的!那毛线打手一抓,很柔软,挺贵的那种。
“哎哟,这这……得花好多钱啊!”
“俺有钱。俺编草帽辫儿,卖了不少钱哩!”
“什么?编草帽辫儿……卖钱?”
我惊讶得张嘴瞪眼。我知道,一盘草帽辫几十米长,卖给供销社收购站才几毛钱。买这么多上等毛线,得编多少盘草帽辫啊!那是把麦秸一根根编上去,再一指甲一指甲掐出来,至少得掐出上千米。然后变卖成钱,买回一大团毛线,再一针针织上去……天啊,得多少个昼夜!
那是上等毛线织成的灰色毛衣。大翻领,元宝扣,很时尚的款式,城里人都时兴穿这个。即使让挑剔的苏琪看见,也得伸大拇指。可山沟里的村姑能赶上这时髦,得费多少心思去找参照,去琢磨穿针挑线的新织法?进入深秋,北方已冷了。她怕我受冻,赶织了几个通宵,又慌忙跑一千多公里送到学校来。但她不知道,南方还不很冷,短时用不着穿毛衣,却把她急成这样。
我感动。可我已决计背弃她,当然不能再接受这个。但她是大老远送来的呀!拒绝?太冷酷了。我想婉转地推掉,却找不着合适的词儿。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噎得喘不出气来,舌头也打不过弯儿。忽然,传来小乔的寻呼声。她大概等急了,扯着嗓子呼喊。我不敢应声,怕她循声跑过来。宁线儿惊异地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小乔边喊边朝这边走来。我更慌,已顾不得“婉转”,慌忙把毛衣塞进包里去。这动作太突然,宁线儿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直盯着我,露出疑惑的眼神。
此前,她对我的变化未必没觉察。书信明显少了,见面后又这情景。凭着女子特有的敏感,肯定会意识到点儿什么。她惊呆了,嘴唇哆嗦痉挛。她眼里滚出两行泪,在月光下莹莹闪闪。她哭了,却忙捂住嘴巴,不敢放声。
“那女生是、是喊我开会呢。”我哄骗说。
“你啥都甭说啦,俺啥都看明白啦。”
“这毛衣……南方不冷,用不着。”
“你啥都甭说啦,俺啥都看明白啦。”
“真的,南方不冷,不用穿……”
“你啥都……俺啥都……”
她哽咽着说不成话。我难堪地抓挠着裤子,不知说什么好我想弥补下负心的愧欠,忙掏出把零碎钱,顾不得查点,全塞了过去。“这钱……你做盘缠吧。”她听出我是要打发她走,惊愕地倒退一步,恰巧踩着一根干树枝,嘎喳响。她敏感地反应过来了就像小树枝一折两断的决然:“俺有钱,不稀罕!”她把钱啪地打落一地。我猛一愣,不知该去拾钱还是劝慰她,或是向她道歉正犹豫不定呢,却见她又把毛衣从包里撕拽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毛衣是专门给你织的。你想穿,穿!不想穿,扔!随你去!”
说罢,她猛转身跑开了。我傻了似的呆立着。她左手捂着哭泣的嘴巴,右手拎着大提包,像是挂在扁担头上的布桶,甩来甩去,把身子甩得踉踉跄跄。我没去追她,而是本能地去拾地上的钱,怕被风吹散了。弯腰俯身的当儿,我瞥见湖水泛着麻乱的波光,撕碎了水中的月亮。
后来收到她一封信。
那封信里,她对我没任何抱怨,更没骂我一句。而是直骂自己眼瞎了,眼瞎了。她说,此前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在想我念我,夜里睡不着。可连给我写过十多封信,只收到我两封回信。都是一页纸,不冷不热。她已预感到不对头,还傻傻地编了大半年草帽辫又通宵彻夜织毛衣……她于是骂自己贱,太贱啊。
我从信里得知,那晚走出大学校门后,她不熟悉城里的路又气得迷迷糊糊,胡乱瞎摸到后半夜才到火车站。她累得浑身发软,又渴又饿,买了两杯茶,咽下个干馒头。在候车厅打个盹儿,就天明了。
我捧着那封信,手抖得拿捏不住。自己都觉得太绝情、太绝情了。她是啃着馒头,满腔热血奔波一千多公里啊!我竟没给她让个座,也没倒杯水……那封信,在我手里止不住抖颤。我看着满纸文字,只觉像点点的泪珠。我两眼一片模糊,那是不禁闪出的泪花打湿了眼睫毛。
8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
我不光跟宁线儿断了联系,插队时的朋友也很少来往。因为当兵不久,我父母也调往外地铁路段,从此很少回河洛县。考上大学后,我仅收到过宁立本一封信。他和钟梅韵同时考入了省城的华原大学,属全国名校;石光亮也录入华原师院;郭于敏呢,考上了省农学院———正巧苏琪在那儿当图书管理员,又碰在了一起……我所知道的就这些,后来几乎断了音信。
前些时,我从部队转业到了省城。当年插队的朋友也多在省城工作。那天,他们听说我回来了,专门召集起来为我摆接风酒席,才又续上关系。
老朋友久别重逢,感觉像做梦。当年的小伙子,如今都已年过半百。有几个都混出了名堂,不是当年的穷酸样儿。宁立本已是华原市人文学院的校长;石光亮一直做生意,看样子是发了财,坐着豪华轿车来的;钟梅韵大学毕业留校,至今已是正教授。在这群朋友中,数郭于敏混得最显赫,曾任省建设厅的厅长,但也跌得最惨,两年多前犯了案子,至今仍在监狱服刑……唉!世道沧桑,人亦沧桑。
我没忘记,石光亮巴结钟梅韵那些事。她当年根本瞧不上他,跟郭于敏处上了恋爱对像。谁会想到呢?后来石光亮居然跟钟梅韵成了夫妻!郭于敏呢,却是跟苏琪结了婚。这真的像做梦,阴差阳错的,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更让我震惊的是,前不久苏琪自杀了。
天哪!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我猛烈震颤,手里的酒杯几乎掉在地上。朋友说,她是在家里上吊自缢的。我立刻想到个恐怖的词———吊死鬼,不禁打个寒战,脊梁骨嗖地冒出股冷气。大伙儿也都放下筷子,几乎没心情夹菜,更没心情喝酒。女服务员提着酒壶愣在一边儿,不知该不该继续侍酒。这样子,酒宴好像不是为我接风,倒像是给苏琪祭魂。
散席后,我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苏琪的身影。当年,我对她是
有些反感。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早被时光荡涤。面对一个亡灵,生死之间会达成种自然和解———她死了,你还活着。仅此一个事实,即可扯平一切。这时你有了平和的心态,转而去关照那个亡灵:她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