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聚会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我眼前交错浮动。他们都老了,我也老了。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时间意识。重逢,就像时空穿越,跟三十多年前对接。以往,你也会不断翻日历,或频频看钟表。但你关注的是某时某刻,却忽略了时间的长度。存在主义哲学,把时间和存在放在一起考察。忽视了时间,也就忽视了存在。因为你沉醉在当下的喧嚣中,无暇去关注生命的整体意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从事写作,如今又转业到《人生》杂志社。老玩弄文字,搅得脑浆习惯冒泡儿。我靠着床头,一派胡思乱想。
忽然,我涌起股冲动,跳下床去翻箱倒柜。很幸运,我找到了插队时的老照片。可看不清楚,合影一片模糊。眼花了。我戴上老花镜又拧亮台灯,一张张面孔才看清晰。以往,我每看到老照片上这些面孔,都很亲切熟悉。聚会回来,我再去看老照片,顿感他们变得陌生起来。这还是他们吗?不是了,全然不是了。
我顿感“人生易老”的苍凉。
时空转换改变着一切,随时都在改变。正像两只脚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看上去还是那条河,却不是那个微观的存在。你看着自己的老照片,还是现在的你吗?不,你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对那个你凝视。是的,他们已不是当年的他们,我也不是当年的我。我戴着老花镜去看老照片,那也不是当年的眼睛。
我凝视着老照片,不停回顾着已逝的岁月。忽然意识到,这茬人是个很奇特的历史现象———从小就挨饿,上学不久便戴上“红小兵”袖章闹革命;接着下乡或进工厂,什么苦都吃过;如今又赶上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大颠大簸的一茬人啊!
我突然萌发种冲动,想把插队时的几位老朋友寻访一遍。在这段奇特的历史过程中,他们都发生了什么?我痴痴地看着老照片,思绪漫无边际。直到看得两眼发涩,头脑昏沉,才取下老花镜揉揉酸困的眼,躺下睡去。
10
我梦见了苏琪,被噩梦惊醒。
她的死对我是强烈刺激,那“吊死鬼”的模样很可怖。小时候,我听奶奶说,死去的人有阴魂。它像是独立于肉体的存在会变着法儿显灵。这个,深刻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惊疑,难道是她的阴魂在我梦里“显灵”了吗?天哪,吊死鬼居然找我来了我在被窝里吓得浑身发抖。
我是曾被“吊死鬼”吓傻过的。上小学时,正是“文革”初年。不知从何说起,校长成了“叛徒特务”,整天批来斗去,动辄下跪挨揍。那夜,他实在忍受不了,把脖子套进麻绳圈儿,悬吊在办公室的木梁上……我清早走进学校时,他已被人放倒在地。满脸乌青,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子鼓瞪得几乎掉出来。我刚一扫见,吓得尿了一裤裆,接着连夜发高烧,冒虚汗,在噩梦中抽搐惊叫。去了几趟医院都没治住。母亲没辙了,居然想出个怪招;她把我带到一个十字路口,在那儿燃香、烧纸、磕头,折腾大半天。
“沈思呀,回来吧,快回来吧,妈在等你呀!”
母亲边烧纸边呼喊,我莫名其妙。儿子明明在她身边,喊什么来着?后来才知道,那是给我“招魂”呢,说是魂吓跑了,得找回来。我那时懵懂感知:人,不光有肉体,还有灵魂。当然母亲说的是民间文化中的鬼魂,是种人格化的妖怪,它不同于我们常说的灵魂———那是指心灵。
我没目睹苏琪临死的惨状,但对那位校长的记忆,使我恐惧。心理学上叫“移情”。我是把曾经的恐惧移接到她的死上了。白天那么联想,夜里便那样做梦。有个传统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把梦看作大脑记忆的残留物,早已被现代心理学家所不屑,他们多是把梦作为精神现象去分析。荣格认为,梦是心灵的显现,它假借象征物而发言。他们更关注心灵,是觉察到现代人的心灵出了不少毛病,该关照一下了。
那梦使我越发不安,更坚定了去寻访几位老朋友的想法。这些年,他们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被这想法鼓动着,激活了沉寂多年的追忆。
追忆有时很扰人。往事本来在那儿尘封着,一旦打开涌上心头,身上似乎多了叠加的沉重。幸好,堆积的往事已被追忆筛选和浓缩,无须再耗同量光阴去重温。其中也许蕴涵着某种意义,把我引向已逝的生命回味。
11
我走进华原市人文学院的校长办公室,最先拜访了宁立本。
他自然很热情,特意买了些香蕉、橘子、荔枝招待,多属南方的果子。我没吃,却捡起几颗大红枣,细细品嚼。这些年一直在南方,很少吃北方的枣了。在汇龙村插队时,他家有棵老枣树。那枣蜜甜蜜甜的,我没少吃。此刻,很想再品出那味道。他也捡起一颗红枣,边吃边跟我东拉西扯瞎白话。扯着扯着,竟扯到了宁线儿身上。我顿感难堪,他也不客气地对我发起抱怨:
“你呀,真把她害惨啦!”
他呷了口茶,控制下情绪才慢慢讲述起来。那年,宁线儿给我送毛衣回来,气下一场大病。多天不出门,羞得见人,在家憋着生闷气。我俩相恋时,村里就有不少闲话,说她“浪”,意思跟“骚女人”差不多。她倒不在乎,以为跟我结了婚,别人自会没说的。却没想到被我甩了。这在乡下人看来,就像鬼混了一场,更挡不住说三道四,都说,你看这闺女,浪个啥子嘛!
乡间女子落个这名声,便不好嫁人。谁家愿找个“浪”媳妇呢?会遭人耻笑的。邻近的人不愿沾边儿,撮合过几门远村人家。他们不知情,初次见她长得漂亮没有不动心的。可一经打听,再没了回音。倒有些歪瓜裂枣的男人,不嫌她“浪”。可她又看不上,这就难了。
她耽搁到快三十岁还没嫁出去。
后来,农村兴起招商热。镇里引来个“港商”操着南腔北调,搞不清是哪里人。说是跟镇里联合投资办厂。招工时,宁线儿正在村里待不下去,报名参加了面试。老板第一眼就看中了还让她当办公室秘书。没想到,这其实是埋下了祸根。
“那老板不是人!”宁立本气愤地说,“他把线儿糟蹋啦,据说还打过胎。起初,他说自己早已离婚,发誓跟线儿结婚。可没过两年光景,厂子就垮啦,根本生产不出合格产品。那老板见势头不对,一拍屁股窜了,逃得无影无踪,谁也联系不上,结果把线儿坑苦啦。”
他说,宁线儿跟那个老板在一起时,还堕过胎。这在乡下就不是“浪”,而叫“破鞋”。谁肯讨个“破鞋”当老婆啊?直到三十岁出头,她仍没人要。最终,她嫁给邻村的一个瘸子。好像拿个臭名去抵两条残腿,算是种对等的平衡。那瘸子从小患小儿麻痹,左腿细得像麻秆儿,走起路来,左一瘸右一拐,脑袋随着甩来甩去,偶尔遇见路不平,或是麻秆儿腿软了下,或是脑袋甩得失了重,会“扑腾”倒地,滚爬一阵子,才能站起来。
瘸子倒是挺聪明。初中毕业后,曾在生产队当会计,算账门门清。后来土地分到户,不再需要会计。麻秆儿腿又干不成农活儿,便在镇上开个裁缝店。他脑子好使,学会了裁缝手艺,做得还很出样,镇上很多人都找他做衣服……这给我一丝欣慰,却仍高兴不起来。宁线儿,那是个美丽的生命啊,就像被人当成破烂捡去。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不能全怪我。但,她毕竟跟我有过那段恋情啊。就像她生命里的一段河,曾打你身边流过:你是道弯岸,她流经后改变了航线;你是道高坎,她流经后激起了波澜。她的后果里有你的前因,怎能说与你无关?
我满脸愧色。那么好个姑娘,竟被糟蹋到这步境地。而这一切的发生,其实都与我相关。对此,我曾拿“没共同语言”来自辩。可当着宁立本的面,自己都觉说这话嘴短。因为他跟我一样,后来也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还被选拔为“定向培养对象”,回河洛县挂职当副乡长,继而当镇长、书记以至县长、县委书记,如今是人文学院的校长。混到这地步,他一直没嫌弃田俊凤。我说什么呢?
无言以对。
在办公室临窗的墙角处,竖立着一台落地挂钟。油漆的深红色,有一人来高的样子。两尺多长的钟摆镀着金灿灿的光,不停地左右摆动。此刻正好敲响九点整。当啷当啷几声响,我感觉是敲击着心灵。我心里一沉一沉,堕堕地重。
我垂丧着头,接连吃了几颗红枣。其实不是想吃,而是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安。沉默了一阵儿,我想缓和下气氛,不然实在太难堪了。我灵机一动,想起他当年跟田俊凤在玉米地里疯狂搂抱,而我伸长脖子不眨眼地偷窥着。那场景,当时对我是种感官刺激,如今却觉得可笑,很可笑。对,我就拿这件事逗个乐子。于是隔着茶几,我朝他眨眨眼,把那件事抖了出来。
“信不?我当时可看得一清二楚!”
“瞎编哪,去你的吧!”他不信。
“真的,就在拐把子地里。你俩搂着扭来摆去,把棒子篮都绊翻啦……想想,再想想,有没这事?哈哈!”
我说得如此确凿,他不得不信了。他不禁趔下身子,窘迫得哭笑不得。我得意地大笑起来,心里话:“揭我的丑哪,你小子当年也不老实!”不料,他隔着茶几猛捅来一拳,接着是句恼羞的嬉骂:
“你这鳖孙,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