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就走罢,我本来对她没好感。白天,我照样下地干活。晚上,听着钟梅韵在隔壁谈笑,心里照样感到惬意,似乎没少什么。我甚至有个很自私、很晦暗的想法:“都走光才好呢。只剩她陪着我,更美气!”我真的这样想过。
可是很扫兴,她不久也离开了汇龙村。
“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县里办起展览馆,需要一批讲解员。她聪明漂亮又口齿伶俐,正适合。她父亲是全县知名的高中语文教师,县委宣传部长是他的学生。没费周折,她便被选调走了。这对她无疑是个幸运,而对我们统统是不幸。苏琪离开时我们多是愤愤不平。钟梅韵一走,那感觉大不同,简直像丢了魂儿。好多天,大伙儿都闷闷地干活、吃饭、睡觉,几乎集体失声。尤其是男生,更丧气。
你能想象到,一群青春萌动的小伙子,甩在光秃秃的山沟里。困苦、劳累、乏味。幸好有个漂亮姑娘伴随,你偷瞟着暗恋着躁动着,心底荡漾着澎湃着懵懂的激情。可她一走,就像肚子捅个洞,扑哧一下泄了气。没劲儿了,真的没劲儿了。
石光亮几夜无语。他不再支起耳朵听隔壁谈笑,也不再让我猜谁在撒尿。几天后,他偷偷去了趟县城,据说又去巴结钟梅韵了。可他死活不承认,但情绪很低落。我明白,他其实是自作多情,指定讨个没趣回来了。我对此暗自窃喜。好像,他没巴结上对我的巴结不得是种欣慰:嘿嘿,你小子白巴结一场,倒不如我不巴结呢。
这点儿欣慰很可怜。他没巴结上漂亮女生,可我也没得到她呀,瞎乐个啥?后来,听说钟梅韵有了恋爱对象。那小子也是她的高中同学,叫郭于敏。他曾来过汇龙村几次,我认识的。长得很帅气,聪明机灵。毕业那年,他被选进县委大院当通信员,不必下乡了。这对甩在穷山沟的知青们来说,羡慕得要死。如今漂亮女生竟又被他套住了。我简直感到愤慨。不过,想到石光亮死皮赖脸献殷勤,最终也没讨到漂亮女生青睐,我又颇感庆幸———幸亏没像他那样犯傻。于是,我在嫉恨他的基础上又发展为嘲笑:你小子瞎巴结个啥嘛,真个傻鳖!
但这个“傻鳖”后来居然也走了。
他走得很突然。父亲在县车队开货车,运输途中出了车祸,造成终身残疾。车队为照顾工伤人员,让他儿子接了班。这也算是个幸运,一个悲惨的幸运。不过当时,我真羡慕他能进城接老子的班。但这没法子。我总不能为自己也能进城接班当工人,寄望老爸也弄个残疾吧?这这……不能再往下想了。
这样一来,接连走了三个伙伴儿,就很有些悲凉了。你看着那几张卷走铺盖的床,少了人气儿。而他们进城了,你还困守在山沟里苦熬日子,何等的失落、懊丧和凄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打不起精神。
郁闷,消沉。
4
那段日子里,我最烦的是钟声。你百无聊赖,懒得动弹,可生产队的活儿忙不到头。日复一日,队长一敲钟,你仍得扛起锄头或耙子或铁锨,集合到大柿树下听候分派。就那些活儿,乏味、厌倦。
那钟,其实是段生锈的铁轨,穿根破缆绳挂在老柿树杈上。它一响,你就像冲跑在铁轨上的列车,心灵一片空虚,就像惯性地往前冲。这很可怕。青春活力很旺盛,耐不住空虚无聊,总想寻找机会发泄。或者说,刺激。
我突然变得很暴躁。下地干活儿时,我会因计较出力多少或闲抬杠惹恼了,跟人吵骂一通,甚至大打出手。我嘴巴好使骂人一般不吃亏。打架呢,理论上说不占优势。我长得细皮嫩肉还太瘦,不壮实。但我会用巧劲儿,比如使绊子什么的,把对方绊个嘴啃地。万不得已时,我还能使出揪裤裆的招式,把对手揪得浑身犯抽使不上劲儿。当然这手段太卑劣,不宜推广。我是实在打不过了,才偶尔用过两次。每打一架都弄得热血沸腾,这很刺激,有效地充实了精神空虚。只是,我在痛打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受些皮肉之苦,代价大了点儿。
后来,我又遭遇到另一种刺激。
那天下午,我正在玉米地里掰棒子,忽听见玉米叶子呼呼啦啦响。猛一转身,竟窥见令我惊讶不已的一幕:宁立本正搂着个姑娘在那儿亲热一气!后来才知道,那正是跟他订过婚的田俊凤。那年头儿,即使订过婚也不兴这个。乡下更保守,恋人想在一起亲热,得钻到玉米地里偷着来。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我惊呆了,看傻了。
他俩的动作很笨拙。像是使着憨劲儿搂抱,恨不得把对方勒进肉里去。玉米地里很静,我能听见他俩很急促、紧张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的,好像亲嘴也是掏力活儿。两个肉体激烈扭动突然“咔嚓”一声,踩倒了一棵玉米秆儿,又绊翻了荆条编的棒子篮儿……我浑身打战,牙齿磕碰得哒哒响,那感觉比打架更刺激。竟忘了玉米叶片上长有毛刺的,把身上划出一片血道道。
那晚,我浑身血管都在膨胀,将要爆裂似的膨胀。我在被窝里狂躁折腾,苦苦睡不着。床头的尿桶散发着刺鼻的臊气,我眼睁睁嗅了大半夜,非常不爽。
青春期的躁动,在黑洞洞的仓库房里,本来就寂寞难耐。忽然窥见那情景,什么感觉?就像孤行于茫然的荒漠,一缕炊烟便会引发亢奋;就像幽闭于灰冷的暗室,一点儿亮光便会燃起欲火。那是青春期生理和心理的混合情绪,仿佛干柴堆下压着的火苗,猛地挑起一杠子透进股风,突突突地直蹿动。我在寂寞中越发难耐。
5
难耐着难耐着,我偷偷摸摸跟个村姑好上了。
那姑娘跟宁立本是宗亲,也姓宁,叫线儿,真不知怎么起的名字。她留着两条黑亮的长辫子,直垂到细挑挑的身腰间;眼睛很水灵;皮肤不算白,挺细腻———你见过清水泡麦籽儿吗?就那样。润白中泛点儿黄,光滑滑地诱人。
夜晚的山村没处约会,我俩总是溜到打麦场上去。有个麦秸垛,从垛子上撕下些麦秸来,往地上铺出厚厚一层,躺上去很软和。当然,没敢放肆地宽衣解带,怕有人来,得随时准备逃窜。几多次,当我抚摸着她的胸脯,忍不住想解她的衣扣。她都紧捂住扣子或把我的手推开。“不要,不要嘛。万一有人来看见,多丢人呀!”我也怕这个,不敢勉强。所以仍衣是衣、鞋是鞋地穿着,在麦秸窝里激烈地翻来滚去。我疯狂地抱她吻她,直到肉体的冲动渐渐淡去,才喘着粗气静躺下来。这时抚摸和亲吻已带不来快感,便望着满天星星和月亮,说些没味没趣的话。
“沈思,你的名字真好听,谁起的?”她说。
“我妈起的,她是语文老师。”我说。
“沈思呀,你看这星星,多明。”
“可不,真明。”
“这月光多亮,洒了一麦场。”
“是啊,洒了一麦场。”
乡下的情爱就这样子,没情没调的土气。那时候,我多向往大城市的浪漫哦。此前,我曾去过两次省城,那灯就比县城亮得多,五光十色,散漫着温馨浪漫的暖意。城里的情侣们双双走在路灯下,腰肢一扭,屁股一抖,钉了铁垫儿的皮鞋底嘎嘎脆响传导出春心荡漾的节奏。谈情说爱呢,有公园有路灯还有电影院,即使找个僻静旮旯,也是高楼洋房的拐角……乡下有什么呀?青年男女玩点儿时尚,顶多穿双塑料底布鞋。踏在石板上倒也呱哒呱哒响,跟城里人穿皮鞋的响声差不离。可走土路就“呱哒”不成了,仍是扑腾扑腾的闷声。约会呢,小偷儿似的,不是找个麦秸垛,便是钻进玉米地,真寒碜土气。
宁线儿就像从土里熏出来的,特质朴,对我的爱也很纯朴冬天都搞“大寨田”,在工地上集体吃饭。粗粮窝头可随便吃麦子面馍就得按人头分。她时常吃粗粮窝头,省下白面馍偷偷塞到我手里。经常的,不是几次。
收秋或割麦时节,老是搞“突击”干到半夜。每人能领两张麦子面烙油馍,那是难得的奢侈。白花花的油馍一层层浸着油夹着细碎的葱花儿,香得让人流涎水儿。宁线儿只吃半个,实际吃不饱的,把剩余的全塞过来。我吃不完又怕别的知青贪占,便用废报纸包住掖藏到枕头下边,预备偷个空儿独吞。有的伙伴嗅到了,说有股油馍味儿。我说:“哪儿的事呀,你是想油馍想的幻觉!”
宁线儿老让我吃偏食也挺难为情的,总得有所表示才对。有次,她说没去过省城。这倒不难,花不了几个路费,我便答应带她去“开开眼儿”。可生产队管得严,出门得请假。在偏僻的山沟里,谈情说爱多被视为“不正经”。而我的名声极差,在人们眼里是个浪荡公子。若为这事请假,极可能被指认为流氓行径只能偷着去,当天必得溜回来,断然不敢隔夜的。
河洛县离省城六十多公里。一天跑个来回,大半儿在路上。在省城仅逛了个百货大楼。商品琳琅满目,宁线儿都是扫过几眼便罢。不是没兴趣,是没钱买。她在卖毛线的柜台前站了好大会儿,看得很仔细,最终也没买。原来,她是为我考虑的。
“我先看好,等攒够钱,给你织件好毛衣!”
“别别,我有毛衣呀。”
“苏琪说,你的毛衣不好看,我记着呢。”
我好感动呀。她对苏琪挑剔我那毛衣的事,竟记在了心里,还想为我争回体面……走到大街上,她老是仰着头看高楼。每幢,都比村里的瓦房高得多。她使劲往后仰,长辫子垂在腰间飘荡。那发梢儿就像拂扫在我心上,痒丝丝的。
我想请她吃顿好饭。可连瞅了几家饭店,门面都挺大的。我怕兜里的钱打发不了,没敢进。绕来拐去,走进一个臭烘烘的小胡同,有个小店铺,门口挂张破纸箱片,写着“蒸笼包子”四个字。白粉笔写的,字体歪歪扭扭,“蒸”字的笔画还少了一横。我估摸着,这能吃得起,才昂扬地走了进去。我慷慨地掏出一张二元钞票,还倒找了两角的小毛钱———买了两碗鸡蛋汤,五个包子。而且,还是肉的!
说起来够寒碜的。我跟宁线儿相爱一场,从没对她有过什么物质表示。就是去了趟省城,买过两碗鸡蛋汤和五个肉包子,其中,我喝了一碗,吃掉三个。
6
我和宁线儿相恋一年多,便去部队当兵了。离开汇龙村那阵子,我还牵挂着宁线儿,不断有书信来往。直到恢复高考后,我从部队考入南方一所大学,感情才开始起了变化,跟她渐远了。
我遇上了同班的小乔,就是现在的老婆。
起初,我纠结了多天。因为宁线儿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对我的爱很真、很纯。怎忍心伤害呢?可小乔太让我动心了。不论相貌、气质,还是文化品位,她都没法跟小乔相比。我曾多次自问,对她到底是真爱?还是寻求空虚中的刺激?就像干渴时抓个矿泉水瓶子,解了渴便扔掉?
不不,我自认为没堕落到那一步。她多次忍饥挨饿,把省下的白馒头塞给我;时常偷偷帮我洗衣服,还打算给我织毛衣———我是真的感动。每次去麦场上幽会,我跟她是那样激情缠绵,恨不得让两个生命一起燃烧,融化成一堆儿肉。当时情景下,我多次发誓,要爱她一辈子,也确实那样想。可后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变了。
插队那会儿,宁线儿虽是初中毕业的村姑,但我也仅是高中毕业的县城人,差异并不大,是可以接受的差异。考上大学后满眼洋里洋气的城里姑娘,再去想她时,便觉太“土”了。班里的女生多是南方人,说话细柔柔的、软绵绵的。听着,心里感觉一弹一弹的舒服。反观过来,便觉她说话也不耐听,发音硬邦邦的,每句话的尾音都特重,就像石头砸进土坑里。
小乔生长在南方,典型的水乡姑娘,玲珑、妩媚,还有表演天赋。系里组织文艺晚会,她一登台,男生们都两眼直勾勾的她在台上唱歌时,水汪汪的眼里闪着迷人的灵动,我总觉是在向我抛媚眼儿,心里怦怦直跳。其实,台上是看不清下边每张脸的。我是自作多情,被她迷得心动了。不动,会有后来的事么?
大学校园的小湖旁边,有片茂密的杉树林。中文系的学生宿舍楼紧挨着这片林子。我时常跟小乔在那儿约会,循着林间小径散步。谈托尔斯泰、莎士比亚、陀斯妥耶夫斯基,也谈康德、尼采或海德格尔……有时谈到深夜仍不断头,特有兴致。哦,对了,这就是理由———我们“有共同语言”,而跟宁线儿“没共同语言”,所以才分手。她只会跟我躺在麦秸窝儿里,说些星星很明、月光很亮之类的话,多乏味啊。
可是,当我以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时,却说服不了自己。因为我明知道,她没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真的没有。存心找碴儿,都找不出她的错。实实在在说,是自己变了,嫌弃她了。
是否有点儿卑鄙?但我不愿承认这个。是,谁肯承认自己卑鄙呢?可你不愿自认卑鄙,也可以不听道义谴责,或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却绕不过良知这道坎儿。它就像内心的自我审判,无法逃避。
有时,我正跟小乔聊着,不由会想到宁线儿。我极不愿想到她,却又时时想起。毕竟,跟她有过那场事,深刻在生命里的,想抹都抹不掉。小乔觉察到我老走神儿,便问想什么。我没勇气坦白———她若知道我有这档子事,会怎么看我呢?对我的爱是否还有踏实感?我心虚,便胡乱撒了个谎掩饰。
“这湖光很美,突然想吟首诗。”
“好啊,想出什么佳句了?”她当真了。
“哎呀,还、还没想好呢。”
我为难了,意识到这谎撒得太笨。可不是呢,诗是本心的发声。那些爱情诗很美,源于洋溢着真情。撒谎,能鼓捣出什么狗屁诗呢?我由此多出个心眼儿:以后跟恋人约会确需撒谎时,可以编造别的说法,千万不能再搬弄诗了。
7
我无法想象,宁线儿怎会跑到大学来。好远的路呢,一千多公里。连省城都很少去过的村姑,怎么摸到的?
她是专程来给我送毛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