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在很多物种悄悄消失的同时有很多新的物种疯狂滋生;血统纯正的生命纷纷走向濒危时,混血成为唯一可靠的生命河床,养育着自然生命的异己,当“剽窃”毫无善恶界限的时候,“剽窃”已经是人类面临新的灾难的预兆……
手机
将我的生命的全部信息逐渐输入到你的体内,让你陪伴我并不断向我的亲人和朋友发送我还苟活世上的信号。抛弃你就意味着我和我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抛弃或被抛弃的事故。可你毕竟钢身铁骨,没有血液的生命在祖先的史诗中只承认“六种”。虽然你智慧超群,功能齐全,但我找不到你的根谱,无法将你纳入母语叙述的体系,因为我的母语是讲究根谱和血缘的,犹如你讲究性能和品牌一样。也许你原本就不是我们的血亲,也许一个民族的历史原本就是由血亲和非血亲共同叙述和拥有的。
即使你不是我们的血亲,但对于深居城市交错盘曲之根的我,你和你的存在,的确又比我的血亲的存在更为重要。
你让我的母语第一次获得平等地通过你的身体,展示自己独特的生命姿态与魅力的机会。我大量的血亲却正在承受甘愿丢失母语的耻辱的洗礼。你让我的族人感受到机器比人类更尊重人性的温暖的沐浴。而我大量的血亲正在传承冤家对咒的传统,让历史的灾难在你的体外继续发生。
或许,我的母语的幼稚是一个世纪的幼稚;我的母语的阴毒是一个世纪的阴毒;我的母语的尴尬是一个世纪的尴尬;我的母语的终点就是要告诉族人:传承母语,享受母语,创新母语的资格和权利不能轻易被剥夺。同时又有能力不断重新翻检自己智慧的起点和走向。
此时,你清脆的铃声响起,屏幕上立刻显示:
故乡有一位歌手在松涛中遇难……
我脱口而出:杀人的母语!
你再次警告:欠费停机!
聪明的机器,如果遇到我的祖先,一定早把它阉割了!……
红雪
——读《勒俄特依·雪子十二支》
传说成为字符,成为我掌中无血的纹饰。
有一面红色的旗帜高高飘扬,活像沸腾恶蛆充斥生命的席位,有格言道:生命无长幼!
即冷即热的火焰,在少女的裙裾上跳跃,暗中抽去遗孀般的黑夜,不曾经过交配的生命充满母爱,时日在空洞的骨骼里扮演原本没有性力的父亲。无性繁殖,一夜之间成为电视科普。
红雪与典籍结缘之后,成为生与被生的象征,象征的源流令我们伤感落泪。泪,可以铸成金币么?我们注定成为象征的一部分,并泪洗途程!……
红雪更是中餐厅里的药膳,真可谓秀色可餐,这些汉人,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都吃了,接着还要吃掉我们仅有的繁殖的器皿,吃我们的女人和我们女人胎宫里可能发芽的种子。有格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生物考古学:红雪为生物世界的原胚形式;
民族学:红雪为火葬民族的生死象征;
宗教学:红雪是图腾崇拜,先祖崇拜的遗痕;
细胞学:红雪为生命形成之初一粒极其活跃的红血球!
雪线
在更大的雪灾来临之前,我们只能死守着雪线继续冬眠。
我们以神话的方式与雪结缘,我们用雪的性灵与精魂诠释祖先的史诗,我们便拥有了雪生雪死的历史。
孩子们在雪地上想象祖先的模样堆塑雪人,为雪人披上温暖的青毡,佩以锐利的弓箭,在射日的使命再度到来之前,一一标价出卖;母亲们习惯了守望,始终守护着被孩子无端抛下的双乳,目睹自己那被遗弃的乳液,变作一股股无源的野水逶迤出山。那养育生命的红雪,从此丧失了火焰……
老人们独立成一座座含笑的山头,继续用格言点燃自己高盘的发髻,一束束神性的青烟正在告别大地。此时,融雪的季节已经来临……
长满五谷的河流,堆满雪人的山脊,浸透着鲜血和汗水的梦想,以欲望和阳光的名誉,让一粒失重的种子,在雪线内发芽,这已是雪灾之后的事情。
雪线犹如盘卧山头的巨蟒,做窝、产卵都与凡尘没有太多的联系,可巨蟒的阴影却成为生育魂,进入到每一个绝育女人的梦中,使她们濒于干涸的生育的河床,从不轻易放弃续后的信念。
在前定的雪花不断飞逝之际,我们的躯体早已长出轻盈的翅膀,我们的嘴唇却开始结冰。于是,我们放弃语言,用身体默默地歌唱:神灵呵,雪山是我们最初的乳母!雪线是我们最后的堡垒!
旗帜
雷雨之夜,在我看见世界上各国各族的人们纷纷打着五彩缤纷、形式各异的旗幡,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拼命奔跑,仿佛那些在雨中飘扬的布条和绸幅可以遮雨、可以避雷似的场景之前,森林中的蚂蚁头顶一片片枯叶,排着长长的队列,唱着悠扬的牧歌,通过凸露地表的树根和岩石,再一次成功完成必要的乔迁。
浴血的战场,当战争双方的士兵先后战死沙场,那代表战争最高利益的旗帜必然沾满了鲜血,而那些斑斑血迹正在残存的血旗上构拟着新的图案和文饰。此时,我看见成群成群的苍蝇和牛虻嗅到血腥,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疯狂地吸食着那布满弹孔的旗幡上英勇无畏者残留的血迹。
有人说,旗帜是女人生的,所以它有测试人格的功能;有人说,旗帜是地里长的,所以它能象征深厚的背景;有人说,旗帜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它有着高高飘扬的禀性;而我深知,对于人类,旗帜是撰写谎言的帛书,旗帜是释放欲望的花朵,旗帜还是裹尸布。而动物生来就不需要旗帜,只要有交配能力,生命就有了永恒的旗帜;只要有爬行能力,踪印就会告诉它们活着的目标;只要有种群意识,现实就不会孤单和寂寞。
我以祖先的名誉打着锈迹斑斑的旗帜,躲藏在城市的角落,我的旗杆上发不出嫩芽,周遭的人们不再领会我的旗语,我的旗面上爬满时髦的蚊虫,生存犹如一只毒蝎,正在剥夺我成为合格旗手的资格。
从此,我们不腐的旗杆不再是阳具的象征!
落雷
击中我,并进入我的身体时,快感,强烈而失控的快感同时击毁了你的身心。
你诞生的辉煌与死亡的庆典同步。
钻头雷、镰刀雷、斧头雷、铁锅雷、铧口雷,雷花锦簇,雷系庞杂,雷史悠远。雷公雷母占据时空隧道走向不老不死,传说雷公雷母不具雷的正宗血统,真正的雷,应即生即灭猛烈而短促!
雷,是天空在啃噬云彩时吐出的碎骨?!是太阳脱胎换骨时丢弃的旧骨?!还是我想象深处最为真切的宇宙之气的硬度?!
大地上一切企图成精成灵的草木人虫都会遭到落雷的摧毁。缚雷之网早已被出卖,只要能换取金钱,换取性的满足的固体、液体或气体,我们都尽早出手。
买卖,这一巨形昆虫,足智多谋的昆虫,正策划将落雷,在即将击中自身的瞬间发售到今年的世界各地,而后等待明年春天雷市的旺季!
而雷,在春天,为自杀、为他杀、为“死给”而亡的居多!
手捧死雷的尸骨,在春天,城市避雷针的尖端有布谷鸟栖落,并自由地歌唱!
从此,雷的病毒开始进入人的历史!……
雨蛇
天降大雨,生根的蛇柱。
我的意念盘缠着,攀附着,顶破我的茅屋,撑起大宇,有大宇可撑么?异想天开一朵夜来香。
蛇皮、蛇身、蛇胆、蛇血、蛇骨均是我们的佳肴美食,留下蛇卵。蛇,天生有飞禽的基因,正如我天生有汉人的血统。
雨蛇,冲濯我,浣洗我,我定能以冲濯和浣洗的方式来安身立命。雨蛇,吞食我,咀嚼我,我终会在吞食与咀嚼中蜕壳。
蝮蛇猖獗的年代离开画面,画面之外,城池如蝇蚁,盘错交织的街巷开始让人兽丧失方位能力,雨蛇,最后的稻草,紧紧地连接我梦中一黑一白的飞毡。
蝴蝶,蝴蝶,我的情人,我的粮食!
雨中有毒,这些裸体的雨毒,一定不会是蛇毒。神力无边,破柱取恶灵,形似弹头,又具旺盛生殖能力,多妙!
雨蛇穿透夜幕,在我梦的诱施下,所有的城市进入舞台,雨蛇是看客、条形的观众。谢幕时——城市们无一生还。雨蛇用预备的巨网泄漏残局。
梦是一种伞状的物质,命定的恐惧成为它亘古的伤痕。而梦遗,耗去我太多的才华!
蟒缘
黄昏在指缝间舞蹈。
传说中,我的妻子与巨蟒媾合于这座古城的边缘。与此同时,我秋叶般静躺在城市豪华的手术间……
对我的阉割,自梦里起步。
爬行中开始,爬行中结束,没有雷鸣电闪,没有风吹草动,一启一合自然天成。此时,床头的闹钟一声脆响,意外的液体濡湿了身下的电毯,鹦鹉依旧在阳台清点玻窗上的夜露。
大风起兮大风起兮!大难临头大难临头!学舌鬼,欠阉的灾星,早该在成卵的日子被蟒吞,令蟒崽亦有长翅的机会,那一定极惬意!
智慧与金属熔铸一体,情欲借助电流抵达极峰。荧光屏里龙飞凤舞花海歌潮,我身边空落寂寞,惟鹦鹉重复旧调。此间,复印机一定在隔壁某个女人手中复印思情复印纸币。
蟒崽,你随血气羊水而来?你腾云驾雾而来?你电脑传真而来?你的诞生,将我树立成第一位没有播种能力的父亲,那也一定极惬意!
这些阴毒的文字跳到笔尖,跃然纸上,此刻,我妻以地母的姿态,深睡在某个不可确定的年代,床头的闹钟准确报时,令我的生活俗不可耐!……
蚊咬
昨夜,有蚊虫咬我,却不咬别的部位,专咬我的双手,咬我吃饭、搔痒、洗澡、执拐杖、写诗歌的双手。并且让我十分清醒地目睹和感受整个被咬的过程。
于是,我又有幸获得一次对生命真切的觉悟。
我很想知道,这些蚊子除了咬我,或者只咬和我一样的从边远山区来的陌生人,它们会不会咬这座城市里其他的人或物。如果它们只是咬我,或者只是咬我的双手,那么,它们会不会是我小时在家乡用双手打死过的那只毒蚊的后代,几十年后,追踪到我久久蜗居的城市里,找我报杀父或者杀母之仇来了?果真这样,我当时应该搞清楚我打死的蚊子是雌是雄就好了,就不至于使我现在无从知晓它们报的是父仇还是母仇了。有人说叮咬人的都是母蚊子,那么公蚊子吃什么呢,当它们饥饿难忍的时候是不是吃母蚊子呢?
或许,它们是我的民族的敌人或是我的祖国的敌人派遣来的,我的民族因为古老,我的祖国因为强大都树敌太多,而我的双手常常为我的民族或我的祖国骄傲地举过头顶。可它们为什么不咬我的嘴唇?不咬我的眼睛?不咬我的灵魂呢?它们够不着么?它们惧怕么?
其实,久居繁华的都市,如果不是蚊子咬你,还有谁会在乎你的存在与否?蚊子咬你就证明你还活着,你的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淌,你的骨头还保持了自己的结构和造型,你的生命对其他生命具有特殊的诱惑,造成了实在的威胁。于是,你的生命才有机会不断获得新的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并且使之超越简单而低级的判断。
昨夜,我最终还是用我那比当年更为厚实更加有力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打死了正在咬我的双手的蚊子,遗憾的是,我依然不清楚它们是雌是雄是父是母。我其实对蚊子一无所知,可蚊子为什么还是不轻易放过我呢?
我只有继续等待几十年后又有新的蚊子来报仇!……
熊人
凶案再次发生,时间是午夜,地点在某山城一座豪华的电梯公寓里,死者是一只人面熊身的小熊人,元凶是这只小熊人的人类父亲,其人类母亲有参与或者默许的嫌疑。
我受天神的旨意,负责记录这位在神灵面前投案自首者的口供笔录,这位人类父亲对自己亲手杀死自己的熊人儿子的事实供认不讳,我将凶手的口供记录如下:
凶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坚定地说:“为了我们英雄祖先的尊严,为了我们独立而高贵的血统,神啊,我们怎么能生养一个非人非熊的儿子呢?!为了我妻子和她的家族的名誉,为了不让她背上对自己的丈夫不忠而与熊类勾搭成奸的耻辱的罪名!为了保护我们人类血统的纯正,即使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熊,保护动物,但我们不能与熊与动物混血,何况它不是一只鹰,也不是一只虎,如果是鹰是虎,我们都还要看它是不是纯粹的翱翔高天的雄鹰和独霸山林的真正的食人虎的种。”
这个自称鹰的后代虎的后代的凶手,居然忘记了熊也和我们祖先同源。在史诗《勒俄》的《雪子十二支》一章中记录得很清楚,鹰、蛙、蛇、熊、猴这五种有气有血的动物与人类同宗同源的图腾史。其中根本就没有虎啊。所以,我利用我记录者的特权纠正了这个对自己祖先的历史一知半解的凶手的说法:
“人类如果有换血的必要,让我们的女人从上述这五种动物处接种,以便重新获得我们子孙强盛不衰的生命力和种族繁衍的动力是完全有历史依据的。如果我们喜欢,也可以再把虎加入其中,表示我们对祖先文明的创造性传承也行。但这第一个出现的熊人必须付出代价!”
神听完我关于熊人凶案全过程的呈报后无精打采地说:
由你们去吧,这群贱人!
鸟卵
鸟产卵,卵生鸟。鸟和卵的故事世代相传……
甲鸟对乙鸟说:我将卵放进你的巢窠,由你孵化,生下的小鸟归你可以吗?!
乙鸟回答说:虽然我们都是鸟,但我们属于不同的种类,你不怕我啄破你的卵壳喂养我的孩子吗?!
甲鸟寻思片刻:我的卵你只能用你的体温孵化,让小鸟从里面破壳而出。你从外部啄不破它,它柔韧而坚硬。但只要你孵化了它,它将永生感恩于你,依附于你,顺从于你,忠诚于你。
乙鸟有些愤怒:你明明知道,如今我已经丧失了产卵的能力,你是故意激怒我,还是同情和怜悯我?由于丧失产卵的能力,我也因此正在逐渐丧失孵化的功能。无后的生命,就连所承受的孤独与寂寞都是肤浅而苍白的!犹如无后的枯萎的松树桩,孤独和寂寞让它在渐渐腐烂中追寻黎明。
甲鸟深沉地:你的种族诞生的时间过早,你的种族的生命浪潮正在悄悄退却;你的种族犯下的罪恶过分深重,你的种族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们都是鸟,我想用我的卵延续你虚假的谱系,试图维护你们家族的尊严,哪怕是最后的呼唤、最后的搏击。
一只急于怜悯和拯救,一只拒绝同情和施舍,两只雌鸟正在忧患自己的种族的命运时,那颗被她们反复设计和安排中的鸟卵却提前起飞,背弃家园,在飞翔中脱壳,在飞翔中翅羽丰满,在飞翔中变换种姓!……
种马
在母语文明的链条上,有很多的人或动物的名字成为其中的一环,永远镶嵌在这古老苍劲的言辞的绳索上熠熠生辉。
那匹叫“达骊阿佐”的名马创造了彝族诺苏人的一句格言,是因为它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且母亲的名字叫“母马缺蹄”。
进入格言之后,它就真正地成为了一匹种马,它不仅与更多的母马恋爱和交配,它还跟人类恋爱和交配。特别擅长跟人的思维和语言交配,跟人的观念和意识交配,繁殖着是是非非的马的种类,也繁殖着真真假假彝人母语浩繁的子嗣。
可是,它的谱系又没有以马的名誉被延续,在往后的传说或典籍中,我们不再知道“达骊阿佐”的后代叫“达骊”什么什么,“阿佐”什么什么。也许它的谱系已由原来的马谱系变成了时间的谱系、空间的谱系,以及人与动物交往的历史的谱系。其实,即使是名马,即使它拥有过真实的生命的过程,只要它和人类发生了联系,也就只能成为人类释放情欲和智慧的一个动因、一次尝试、一句比兴、一类意象、一种表述自我的历史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动物们似乎是无辜的,比如那些乌鸦、鹰、熊、虎、猴、蛇、蛙等;植物们似乎也是无辜的,比如那些杉树、柏树、松树、柳树、山竹等。可我们的祖先在生物世界中情有独钟地选择了它们,并如期命名了这些动物、植物,让它们以自己生命的光芒参与彝人独特的母语文明的缔造。从此,我们彼此拥有,我们彼此照耀。
这匹虚虚实实的名马,的确创造了一个雄性生命的奇迹,成为了一匹真正的种马。它逐步成为所有雄马奋斗的目标;成为人类衡量骏马的标准;成为母马们心中永恒的情人和生命的灯塔。
格言说:“达骊阿佐”是“母马缺蹄”之子!……
斑马
不就是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一种古老的动物么!不就是那种身体上长有无数白色条纹的马类么!汉字的命名方式如此肤浅而又如此准确。正是因为我在母语的词库里找不到相应的语汇,假如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一匹奔突不息的斑马,那一定是汉语的功劳。
顺着这样的思维继续学习汉语,我开始觉着我的智慧就只能停留在使用另一种语言粉饰生活的层面。即使斑马的体质与普通马类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更多的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它们只是“有斑”和“无斑”的区别。当然,血液都是马的血液,非洲的河流和中国西南部的河流都是土地上旷古的歌手,都是从天空、山脉、草原、森林,以及土著人类身上渗出的液体。不同处,只在于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斑马的主人,似乎不是土著人类,更不是外来的征服者;而是比如非洲豹、非洲狮、非洲虎之类的更加强大、更为残暴的、与生俱来的捕食者。它们不仅与斑马一同拥有这片古老的土地,而且它们还天经地义地拥有对斑马的自由的捕食权。
再度顺着这种思维推演下去,不论在非洲,还是在亚洲,更不说在欧洲和美洲了,我们的身边有数不清的生命,该被这肤浅而又准确的汉语命名为“斑人”或是“人斑”的我们的同类了。
毫无疑问,斑马,也是靠遗传基因延续着自己的种谱!
羔羊
为了确认成功逃离那遭遇历史阉割厄运的父亲的价值,为了向生命世界警示:虎、豹、豺、狼真正的残忍!羔羊如期诞生。
羔羊不是牛犊,不是马驹,不是小猫小狗,更不是蚯蚓、地鼠和婴儿。羔羊没有服饰,所以身体在风霜雪雨中长出羔毛;羔羊没有成熟的肉体,所以杀死羔羊成为人类的禁忌。羔羊是云,但不是你梦里见过的古云;羔羊是风,但不是你想象中那自由无拘的狂风。
母亲的乳房是羔羊的牧场,母亲的草原是蔓延无边的陷阱。野花在母乳的沐浴下绽放,树叶和树根在母乳里发酵,毒蛇在母乳里蜕变,蹄,那无法遮掩的蹄,会变么?
人类用于自我救赎的牺牲中,被杀害的羔羊还没有长出犄角,在凶案中真正被杀害的是记录禁忌的语词。迁徙的旅途中,被出卖的羔羊,真正丢失的只有那彩虹密布的脆嫩的羊皮。
我不曾杀害过半只羔羊或者半只羔羊的影子,但是,祖先有遗训说:孩子,羔羊是可以用咒语杀死的。
于是,我渴望被母语中最尖锐的咒语伤害!
……
刺猬
拔一根刺猬的翅翎,做成我的头和尾皆锐利的箭,能射杀我命定中遭遇的不明来路的敌人吗?拔千千万万根刺猬的体刺,可以建成我预防一切灾难入侵的坚固的城墙吗?可我有力量能拔光那些无辜的刺猬的体毛么?拔光了,他们会受冻么?他们会长出新的拔不动的体毛来保护自己么?当然,他们也可能立即变成我的天敌?我深知,我的生命过于敏感,过于尖锐,我的一生注定树敌太多。
由此,我与刺猬应该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我天生惧怕那些用来捕杀刺猬的南瓜冬瓜西瓜和脆弱的人头之类的物体;因为我从小认为刺猬是不能用刀枪之类兵器杀害的野兽;因为我的祖先要想杀死刺猬就必须事先杀死一个敌人,再用形似瓜类的敌人的头颅去捕杀刺猬;因为在我看来刺猬根本就是一种本性孤独而顽强,吃软不吃硬的动物;因为我曾经在山里被父辈设在猎场上的毒刺刺伤,留下过永难愈合的伤痕。
即使我真想拥有刺猬的能力和禀赋,可我身体上的毛发过于软弱,我的肉体紧裹着的骨质过分疏松。随时随地,有风卷走我的躯壳,仿佛那些被遗弃的鸟巢;有水冲垮我的根基,于是,刺猬爬进我的血管里躲藏,刺猬使自己的毛刺腐烂成一个个伤感的故事。
长在悬崖上的花朵正在怒放,停留在伤口旁的流星再次起飞,刺猬,不是一种武器,刺猬也不是一种食品,刺猬是无数个深深插入我身体里的感叹号!
当然,你不会看到鲜血如常春藤般蔓延的壮烈!
蜈蚣
有一条火红的蜈蚣爬进我的右眼,从我的右眼又爬向我的左眼,然后顺势爬进我的梦。我的梦的火焰平时都是从耳朵燃起的,惟独今夜于双目深处点燃。在我的记忆中老人怕蜈蚣,说它阴险毒辣;小孩子怕蜈蚣,是因为它长相奇特;苏尼和毕摩怕蜈蚣,说它是厉鬼的化身。而我怕蜈蚣,是因为从小我听说过蜈蚣是可以成精成灵的。所以,对蜈蚣,我心中一直存有一种恐惧,有时这恐惧又变成一种期待,期待什么时候真的出现一条成精成灵的蜈蚣。抑或是蜈蚣早就成精成灵了,只是我的凡身肉眼见不到而已。于是,这种期待有时成为一苗火焰跳动在我的周身,回响在我的耳畔;有时又成为一条无形的蜈蚣伴随着我,纠缠着我,与我形影不离,与我同床共枕。有人说,蜈蚣由土地的精髓演化而来,具有大地深厚的背景和底蕴,谁想把它赶尽杀绝只能是一种妄想;有人说,蜈蚣是远古龙神的后裔,有着源远流长的龙脉和根谱,谁想轻易割断它的历史只会是一种幻觉;又有人说,蜈蚣是始祖鸟经过千万年的飞行之后,暂时将自己长满羽毛和无数翅膀的身体演变成蜈蚣的样子,在大地上作须臾的停留之后,将再次如期腾飞;还有人说,蜈蚣本是天上的星斗,受日月派遣来到大地,专门收割那些毫无存在的尊严,毫无生命的折光能力的物种,将他们带回日月的身边,重新锻造。是我做梦的时间太久还是夜太漫长,是我梦想嬗变蜈蚣的心愿太急切还是蜈蚣注入我体内的毒素太浓,我总是固执地以为,蜈蚣与我之间有着一种不解之缘,难解之谜。但我还听说过另一个关于蜈蚣的传说。据说在某个年代,有一条蜈蚣喝了山中一股圣泉水之后,身体越变越大,很快变得像山中的古木那样高大威武,还能开口说话,但无人能听懂它的语言,然后想吞噬万物而成精成灵。正在它呼风唤雨,肆无忌惮之时,天空雷神出动数员大将,手持数种兵器,一把斧头雷劈向蜈蚣的头部,一把镰刀雷拦腰砍向蜈蚣的腰部,一根钻头雷准确地钻向蜈蚣的脊梁。不一会儿,蜈蚣轰然倒地,瞬间化为灰烬。梦醒时分,忽然领悟:蜈蚣也罢人类也罢,生命不是永久的蛰伏,生命不是无节制的膨胀;生命是收敛中的搏击,是搏击中的收敛;生命之美不因大小而别,而因内力的深浅显示光芒。
小虫
驯服狂兽之后,妻托梦而来:你是小虫!其实,我自知我是一根原木,未曾遭受雕饰之痛的粗朴之身。但我早早地被砍伐,砍伐之后又被久久地遗弃。
遗弃,也能获得大豆和玉米。养活我的五谷给我新的力量去征服当下守寡的天空。风、霜、雪、雨都是我的私生子么?都是城市电梯按钮么?
其实,我是原木大脑里的小虫,是小虫腹内的大虫,我时而分身,时而聚结。我具备了金、木、水、火、土的全部性能。我在天地之间无所谓爱恨,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显隐,无所谓生死。
面对丰腴的肌体,我总是兴奋不已,疾呼:秋天在哪里?闻到血腥,我性欲高涨,洪荒呵,你这年代久远的皮肤病,专家门诊广告同专家病逝的讣告一样夺目。城市游戏,发情的猫!
虫,可食,可入药。足智的汉字,一定是那个故事深处被野猫抓过的汉人所造。城市,汉人的城市,猫与鼠的野合图!
灭不绝的图腾!
谁以小虫抑或大虫抑或我为图腾?!
名师明示:图腾,药膳也!
奔跑
蚁王于大树之根独居了多年,多年以来,蚁王执著地往返于树身,丈量着天地的距离,足印长成枝丫,汗水洒为落叶……
森林是蚁王的天地。
时日无尽的锁链上,月光沾满尘土的夜晚,大树轰然倒地,蚁王依然忙碌地在树干上奔跑,似乎急于测算森林的吉凶,叶芒却划破了老足,蚁王开始用血液描绘那通天之树。
犹如一根生锈的铁钉放入爱人的首饰盒里,大树一天天腐朽,蚁王于树体获得了丰美的食物,森林却发现不可治愈的症结——不是一苗篝火,而是一个让梦想腐烂的洞穴!……
从此,蚁王才真正得到了加冕!
鬼蝶
大概是因为蝴蝶的种类比人的种类多,又没有像人一样一一命名的必要,故而祖先在识别和命名蝴蝶时不得不发挥他们特有的智慧,将山里那些花纹奇特,姿影非凡,行迹神秘,常给人带来不祥之兆的蝴蝶都统称为“鬼蝶”,彝语叫做“尼茨布尔”。
儿时,牧童们看到这类“鬼蝶”都觉得不吉利,躲得远远的,并不断向这些无辜的山蝶们吐唾沫,以示辟邪消灾。那些“鬼蝶”似乎也领会了人的用意,扑扇着怪异的翅膀,悻悻然离去。也有反应比较笨拙的“鬼蝶”,一不留神就被孩子们抓住关进漆黑的竹筒里,再用泥巴将竹筒口堵塞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鬼蝶就窒息而死了!有的孩子更残忍,将装着“鬼蝶”的竹筒拿到火上去烤,想必那竹筒内的“鬼蝶”,就连挣扎或是说句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就魂飞魄散了。
等到这些“鬼蝶”钻进人的骨骼,吸食人的骨髓;附着在人影上,蚕食人的影魂;与人形影不离,令人梦魇不断;蜂拥进城,令城市危机四伏;那已是“鬼蝶”的名称消逝以后的灾难。
其实,灾难是可以预见的。遭遇不可抗拒的灾难,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注视和思考千年以前出现的“鬼蝶”用翻飞的姿势和奇妙的声律给予我们的预兆。人类顾影自怜或傲视生命世界的历史由来已久。山里山外的“鬼蝶”常常暗示出我们生命觉醒的契机,但被我们习惯地忽略。一旦中断与自然的脉息,一旦放弃生命世界相互暗示的能力,任何草木鱼虫皆成为我们的敌人。
是鬼附蝶身成就了“鬼蝶”?是蝶生鬼志飞舞成“蝶鬼”?可“鬼蝶”终究不是蜜蜂,无法酿造蜜糖,给山寨的梦注入甘甜的回忆;也不是鹰隼,用沉默和阴险造就山林飞舞的伤口。
祖先承认:我们是一群打着鬼的旗号,展着蝶的翅膀,扛着人的行囊,迈着风的步伐的“兹帝”独脚兽。
我莫名期待“鬼蝶”用行动作祟人间!……
麻风
大凡每个民族在生存繁衍过程中都会遇到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难以克服的灾难。这些灾难,有的是人为的,有的是自然的,有的却是命中注定、与生俱来的。古希腊人如此,古印第安人如此,古代彝族人也如此。历史告诉我们,曾经在彝族人聚居地区流行的麻风病,在很长一个时期,成为彝族人最为惧怕的病,按照彝族人的鬼神思维,麻风鬼也就成了彝族人最惧怕的魔鬼。
据说,麻风鬼和蛇有关,毕摩就用长长的经文引来巨大的蟒蛇来镇压麻风鬼;又说麻风鬼跟雷电有关,毕摩就制作了最奇特的网套,试图将麻风鬼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可人们也由此对蛇和雷电产生了长时间的恐惧,以至不能自拔。
祖传的麻风,好像是长在谱系树上的一颗痣,只要是正宗的后代,无一漏网;外面染来的麻风,就如一箩筐的土豆中放进一颗烂土豆,过不了多久,整筐土豆带箩筐都得扔掉;跟麻风邻居就像是和死亡共枕;与麻风隔村,犹如闭着眼睛站在悬崖边上;梦见麻风等于是洪水再次弥漫天地,脱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大概就是麻风流行时代人们常常承受的心理和精神的噩梦。
如今,关于人的麻风病,早已被人类的医学智慧克服了,不仅是彝族地区,而且环绕地球一周的麻风病流行区域的麻风病源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彝族民间因恐惧而流传的形形色色的麻风鬼们,也随着新时代新科学新观念摧枯拉朽般地冲刷,早被重重地抑制,或彻底地摧毁,不敢再来蛊惑人心,作祟人间。
然而,人类又遭遇了新的敌人。昨夜,我的家神托梦告诉我:孩子,你们所居住的地球患上了麻风病!
谁能医治地球的麻风病?谁能还给我们一个完美的地球?
麻风,最终以彝族人几千年的文明无法克服的敌人的身份被写进了历史。
狐臭
我实在看不到你的容颜,但却真切地知道你存在。我了解你,一种身体的气息,曾经成为阶级和婚姻的内在标准,成为一个民族的内部分界线的历史;我目睹你,一些无辜的生命,被久久锁定在历史附加给你的深重罪孽形成的囹圄,终生不能自由自在地畅释内心的郁闷;我相信你,一切关于你的产生和流布的传说也是天神的旨意,可天神大概喝醉了酒,忘记了给人间顺利解除这道符咒的密码;我深知,一种生命的体味玩弄了一个民族一段长长的历史,也见证了我们的祖先过分耽溺于世俗生命的细节,苛刻讲求肉身的愉悦,终究忽略历史韬略的短视甚至耻辱。
从此,狐臭,对于这个民族,不再是生理的缺陷,而成为了精神的疾患,且久治不愈。它就像是一个完整的镜面破碎后的无数个小小的镜面,它仿佛着魔似的被复制或自我复制。它又好像是天空中无数雨滴落入地上早有积水的池塘,不断增加着池塘的深度,无数的池塘又汇流入江河湖海,再去增加江河湖海泛滥成灾的机会,重演历史深处已经无关痛痒的灾难。
到如今,固步自封,作茧自缚,守着祖先的灵牌哭泣是狐臭;邯郸学步,自轻自贱,丧失自我的优势与性格是狐臭;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而坐失良机是狐臭;有勇无谋,野蛮无知而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是狐臭;浑浑噩噩,骄奢淫逸而饱食终日,苟且偷生也是狐臭。
对于这么多的狐臭,我能开出的良方就是让我们好好阅读以下心灵的旁白:
“狐狸把责任推给陷阱,而不归咎于自己。”布莱格在《地狱格言》中写道。
“容忍的基础是愤怒。治疗愤怒的良药是认识到你的愤怒。”金斯伯格在《愤怒的建议》中如是说。
达德朱姆·仁波切说:“如果你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别老是想它;如果你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也别老是想着它。”
阿库乌雾不能与伟人齐名,可面对内心的真实,人人都有发言权,所以我想说: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内心世界,你呢?
极刑
乡恋、绞索、钢刀、汉语、噩梦、打字机任你们选择一种适时的方式。你们自行行刑,在一次性爱与另一次性爱的交叉处。
你们以睡眠繁殖着巨形昆虫,阳光的毒液却在你们瘫软的肉身和疏松的骨质间狂欢。
你们用身边锈红的金属支撑自己最后的时日,披红挂绿的死亡正在嗅踪而至。此间,记忆中的猎狗一定成为未来的驿站突现。
在语言的长绳上打一个死结就是法规么?判官身披昆虫的甲壳,头插一支大鸟的羽毛,随时摆出高翥而去的姿态,使你们不可接近。其实,极刑对于你们是前定的婚约,说你们循规蹈矩不如说你们信守诺言。
你们早已将极刑变成性伴侣永结同心,寻欢作乐,开花结果;
你们早已将极刑变成食物喂养了你们的历史;
你们早已将极刑变成良药延伸了你们的生命;
极刑,不过是那些深深拧进你们灵肉间的众多的螺丝钉当中的某一颗而已!
家论
一个无所谓圆缺的西红柿,以一根精美的吸管为足,爬到你面前;一位无根无源无谱无系的女人和一盏线路、电源都清晰可辨的灯同时交予你;你便开始被带进一个语言的居所:家,不是一种定义,而是获取定义的前提,不是树身,而是树上的叶片。
葫芦、胎宫、堡垒、穹隆、地雷、丰乳……
自古以来,家似蜂巢!……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同讲述着一个似乎没有结尾的故事……
居于城市之央的家,不速之客不绝于耳目:声之客、气之客、形之客、意念之客……
蜘蛛、蜈蚣、壁虎、蚊虫,甚至猫与鼠狼狈为奸,都习以为常,惟独没有灵牌,没有神龛!
迷路的祖灵
晕车的祖灵
饥饿的祖灵
并无灵性可寻的祖灵
其实,大都与“这一个”“家”无关!
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家,摇摇欲坠;划一道圆圆的圈,家,丰衣足食;音乐与炊烟永远成为家的体毛,四季飘飞……
鱼的卵子在水里安家,我们的家再次产卵……
只听到窗外童音疾喊:
蚂蚁搬家,蚂蚁搬家!……
妻子
据说我命定的妻子已经在异地成为母亲,可在母语的表述中她依然是我的妻子。将来送灵归祖的时候,她的灵魂必须在毕摩的召唤下,在《送魂经》的指引下,顺从地跟随我的灵魂进入灵棺,被秘密送进岩屋,而后我们结伴“跟父去擀毡,随母去织布”。
妻子在失去贞操的同时失去母语,妻子又在失去母语的同时失去爱情,妻子还在失去爱情的同时失去生育的功能。妻子说:我身不由己,我情不自禁!妻子又说:你那脆嫩的竹笋已经成为他人餐桌上的山珍,你长不成参天竹竿,我需要参天竹竿为我搭建通往未来的桥梁,为我摘取照亮夜幕的美丽星星。我告诫妻子:谁也不能告诉我们,未来,在我们之前还是在我们之后;星星是没有爱情的,星星是不懂得做爱的。妻子却异常镇静:星星是我放牧在天上的孩子!
当女人开始以放牧的方式延续后代,男人不再是父亲。在莱茵河畔,在金沙江边,在马达加斯加海岸,在哥伦比亚河流域,父亲们气急败坏却赤手空拳,热情似火却麻木不仁。一条条疯狂的雌鱼在江海之中游荡;一只只烦躁不安的母虎在森林深处徘徊,它们开始拒绝食物同时拒绝变成食物,拒绝交配同时拒绝放弃交配的功能。
水火不容却水火相济。
一个无法独霸妻子,更无法独霸儿子的时代悄悄来临;一个只能在家谱中找到父亲的姓名,却在家谱中永远找不到儿子的位置的时代已经来临……
妻子,是谁在命名你的存在?
兄弟
据说他母亲怀着我的长兄嫁给我父亲。生下他哥以后,他母亲的一只乳房莫名萎缩,只剩下一颗红痣似的乳头。在他即将出生之前,父亲为了不让他缺奶吃,请来苏尼占卜,苏尼用锋利的咒语杀害了很多家禽家畜以后,双目微闭与他父亲耳语:你妻子死去的前夫带走了一只乳房。父亲马上更正说:我妻子没有前夫!
据说他祖母经常对他父亲说:娶妻就是娶乳房呵!
据说男人死了要带走自己妻子的乳房。对这个说法,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失去乳房的女人的身体怎么办?而女人嫁给男人又是嫁给什么呢?金钱?地位?家族?子女?还是阳具或是求偶的本能?
山里人的困惑不就是城里人的困惑吗?他哥必须留在乡下,因为他们家的送祖灵仪式还没有做,不能把圣洁的祖灵牌带进肮脏的城市。可进城以后的他娶妻、生子不都是按照山里的规矩一路走来的吗?你呢,朋友?你进城了吗?你娶妻、生子了吗?你妻子的乳房有没有被人偷走?有没有充足的乳汁来养育自己的子女?
不过,有个事实是不能改变的:他和他哥永远都是好兄弟,从来没有人怀疑,也没有必要怀疑。据说他父亲常常在邻居们面前炫耀:我养了两只公鸡,总有一只会报晓的,我圆满完成了传宗接代的祖业!我此生死而无憾了!据说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时,他母亲总是露出诡谲而自豪的神情!
他出生不久,他父亲真的无憾地死去了。却留给了他终生的遗憾:还没来得及记住父亲那无数次地深情注视过他的自信的目光。
在他的家族的历史延续过程中,每当父亲们沉醉于谱系的延续,为了家族的兴旺不顾一切地争夺和索取的时候,母亲们似乎因为生理的优势秘密地获得一种独立而自由的绽放生命之花的契机。
利刃
因为一直难以理解汉语“杀人不见血”的意思,我久久注目手中锋利的刀刃,琢磨为什么汉语可以做到“杀人不见血”而我的母语不能。我甚至试图割开我身上某一处来验证我手中这把刀是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我确信只要划破一道小小的口子,我的血就会喷涌而出,轻易淹没我周遭那些是是非非的生命。或许汉语根本就不是用刀杀人,而是用刀气用刀光或者其他刀鬼刀神等看不见的暗器杀人,也有可能自古以来汉语所杀的都不是真正有血气的生命,而是无血无色的生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汉语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擅长用暗器伤害对手而使对手毫无觉察的锋利无比的语言之一。
利刃在我的目光的强烈照射下开始融化,想象中在经常发生性爱故事的地方,圣洁的雪在山顶聚积同时迅速消逝。此间,英语继续在世界各地肆虐无度尸横遍野,这些地方是不是有锋利的刀刃在某位诗人的手中紧握?起伏连绵的山峦间的雪是否也在诗歌之外悄悄融化?的确,海洋更见沉默不语。
毫无疑问,利刃可以获取自由,利刃可以剥夺自由。如果自由是生命的目标,如果利刃是游戏的部分,如果游戏是自由的前兆。那么,谁掌握刀柄谁就操控利刃,谁就可以占有自由,或者买卖自由,或者创造更多的自由。于是,自由就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利刃,依然在我的目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孑孓
久久执迷于汉字的深壑与险滩,我的躯体明显缺乏固有的定力,仿佛古森林中自生自灭的蛀虫。而啄木鸟的声音依然那么清脆,是在啄食木身还是在追食钻入木心的害虫呢?总之,这只笨鸟用了比我的骨头还要尖利的嘴唇,成为森林忠诚的卫士。而我不是,我是孑孓,是孑孓之祖,是孑孓之王,我的王冠当然来源于汉字的余晖,可我身体里腐朽的品质,同样归功于那些锈蚀的汉字。
其实,锈是我与汉字之间一条秘密通道,彼此的侵蚀成为永恒的承诺。
我曾经目睹有巫人从自己的顶梁柱内取出恶灵,巫人的嘴唇出奇的小巧,吐出的言语却是双刃的斧头。我是神巫的亲属,我的属相难以更改,掐算时日的天才对于龙属相的人毫无意义。在夏日城市的一张温床上,我用汉字记录孑孓时代的咒辞,那些在我的体内不再尖锐的神语。当然,孑孓不再是万恶之源,可总也有星火之忧。
龙,只不过是汉字被蛀空后的虚像,还是孑孓给了我真实的身体。母亲生我的当晚,有长须白龙腾空起舞,在华光四溅,佛音缭绕之中,那白龙的头被一位童颜鹤发、银须飘飘、仙风道骨的仙人所替代。母亲一阵晕眩,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我,不会是龙的粪便吧?
总之,我的诞生与龙有关,而汉字是龙嘴里吐出的牙粒,我与汉字孪生!终生得到龙的佑护,孑孓,子嗣如潮!
剽窃
今天是教师节,早晨,我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偶然翻到“剽窃”这个汉语词汇。瞬间,眼前驶过一艘艘“剽窃号”船舶,它们曾经是文字海洋的暗礁,潜藏海底多年之后,那人性的海盗船,如今渐渐浮出海面,甚至开始形成破浪前进之势。
同归于尽!海洋上的渔夫说;海浪说,我去吞了它!水涨船高呵,水涨船高!“剽窃号”不以为然。其实,“剽窃”本来不是海生之物,而是陆地上人类身体里排泄出来的丑恶行径的变种,顺流而下,躲藏在海底慢慢成长,在海洋生物的培育下越来越强壮而横行海底。并试图重新返回陆地,返回自己的母体,蚕食人类健康的语言文字的大厦,不断威胁人类,致使人类想要消灭“剽窃”,必须最终放弃语言,放弃文字,放弃书写与叙事的权利。
这个时代,在很多物种悄悄消失的同时有很多新的物种疯狂滋生;血统纯正的生命纷纷走向濒危时,混血成为惟一可靠的生命河床养育着自然生命的异己,当“剽窃”毫无善恶界限的时候,“剽窃”已经是人类面临新的灾难的预兆。可继续“剽窃”犹如继续生存依然是最具诱惑的冲动,那些惯于“剽窃”、精于“剽窃”、乐于“剽窃”者,“剽窃”的乐趣超过了获得性欢获得金币的快感。
“剽窃”是一颗痣该多好,用激光烙掉;“剽窃”是一根手指该多好,用利器截了它;“剽窃”是一只眼睛该多好,用决心和双手将它抠出。可“剽窃”是一部历史,是一个民族灵魂中长出的毒草,是一个时代的暗疾,是我们自己用自己的身体养育的稗子。是的,是不长谷粒的谷穗,是不会生养的男人,是不能下蛋的母鸡!……
危机四伏的生命伦理,
是谁家养的狗,到处撒尿?!
复制
谁是受害者?
复印机说:我痛恨无数次重复同一生命诞生的游戏。
可复制也有贵贱之别,比如说你复制达·芬奇或者凡高的画和复制阿库乌雾的诗歌就不能相提并论;复制也要看必要与否,比如说山里的脚印就没有必要复制到城里来,扰乱了城里人的梦;复制还要看能否复制,比如说彝语诗歌就无法复制成汉语诗歌。复制还有复制的规矩和戒律,一旦被复制,真迹和赝品就永远相互依赖,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违背规则,即使有些提供真迹者,他们在提供真迹之前先提供复制品,他们为抵制复制而玩自我复制的游戏,也要遵守复制的原则和规约。
如果我有复制的本领,我很想复制一件披毡,因为没有人再会提供真迹,我的复制就是真迹。我要让所有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寒冷的同胞,重新在毡子温暖的翅膀下获得族群认同和做人的尊严。我还要复制一把神弓,让那些迷恋电子游戏的子孙后代时刻牢记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背弓箭的民族。失落在历史深谷的弓箭曾经是人类文明成果中最诱人、最具杀伤力的发明。
如果要完成真正有价值的复制,我不愿意复制世界上所有大师的思想和灵魂的要义,更不愿意留下我浅薄的思情。我只想复制我自己的身体,一个由彝族诺苏人血统提供的,在一夫一妻制下当过丈夫,在计划生育制下当过父亲,养育过一个有彝族名字基本不用,主要用汉语名字,有母语和母族文字没有机会学习的儿子的男人的身体。将来我的真身消失后,这个复制品至少可以告诉世人:在中国西南曾经出现过与此人体复制品有关的族群及其特有的文明。
如此看来,复制的意义非同一般了!
谁是获益者?
梦魇
即使遭到外来语种莫名的唾弃,残酷的绑架,长久的窒息,甚至遭到碎尸万段、斩草除根,并让一切不祥之物纷纷而至,将我们母语的罪恶与耻辱、幸福和荣耀同时席卷而去,第一次让我们富有尊严的身体如此苍白,我们也不愿改变我们自己历史的夙愿。
祭坛和神龛同时毁于男人一句错误的咒词,脚印和马蹄被强行钉上铁掌,女人的嘴唇和生育门同时被陌生人封锁,婴幼儿的口腔发出异己的元音,山神被野火带走,森林被偷换种类,原生的物种纷纷逃亡,在飞行途中渴死的鸟儿,掉落下来砸伤人类的影子,战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外来生物最终侵占了神话的土地。
为了似是而非的胜利而放弃家园是值得的!为了种的繁衍而偶尔出卖灵魂也是值得的!为了实现祖先的梦想而长期承受梦魇的折磨更是值得的!惟一不值得的是这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做主!
于是,我们看到的山河是梦魇的背景,我们身边的人类是梦魇中的角色,我们说出的话语是别人说过数万次的重复,我们从中接受和理解的智慧与情感是虚伪而肤浅的。我们无法分辨昼夜,我们难以判断是非,我们无法体验快乐与痛苦,我们只剩下带着明显种族印记的名字、肤色和轮廓。
梦魇是法官,梦魇也是被告,梦魇还是原告。梦魇是诗歌,梦魇是粮食,梦魇是我们活生生的身体接受毫无觉察的阉割!
饥饿
一块白石,一朵白云,一面白旗;一个空腹,一对干瘪的乳房,一条干涸的地下河床,一个世纪之前或之后,饥饿的脚印从远古走来。饥饿是名词和代词,饥饿也是动词和形容词。
饥饿始于一个生命诞生的谎言,饥饿始于一束拓荒的青烟,文明和信仰就从饥饿起步。饥饿在森林中有绿叶陪衬,饥饿在沙漠里有甘泉期待,饥饿在天空中有雁羽一同飞翔;饥饿在梦想里丰收,饥饿在神话中终止,饥饿使人类回到自然的起点,饥饿使生命走向真正的平等。于是,一万道光芒就有一万种饥饿伴随。
牛虻在饥饿的时候,敢于冒死吸食庞大的动物的鲜血;老鼠在饥饿的时候,可以彻夜不眠,伺机偷吃人类的食物;蚂蚁在饥饿的时候,毅然放弃故居,踏上频繁迁徙旅途;秋风在饥饿的时候,随意席卷大地上所有根基浅薄的物种;冬雪在饥饿的时候扑扇着自己美丽的翅膀,带走世间一切衰微的生命。
而最大的饥饿来自人间,人间的饥饿是穿着华贵的服装,戴上耀眼的首饰的饥饿;是用千万种奇妙的语言和美丽的辞藻伪装的饥饿;是各种各样古怪的符号和浩繁的典籍中记录的饥饿;是带着恶毒的阴谋和锐利的武器的饥饿。人间的饥饿,的确是来自生命根部的最真实的饥饿。
人间的饥饿又是永恒的饥饿。因而饥饿的力量是巨大的,饥饿可以地动山摇,饥饿可以翻天覆地,饥饿可以毁灭一切,饥饿也可以创造一切。
我的饥饿似乎来自我巨大的食量,即使把我放进食物堆中,这个世纪,我依旧感到饥饿无处不在,饥饿无时不有。
饥饿,那神圣的饥饿,被确诊,不是一种疾病!……
骨鸣
梦里石壁上古老的日头,难以彻照湖泊或是类似湖泊的不腐的基源。
风,舞动着铜红的旗幡,竖笛,洞箫,红脚草,城市避雷针尖上的露珠,无遮无掩的高速公路,裸骨!裸骨!裸骨画从远古到现代,那些透心透骨的声音来自骨与骨的撞击,那些神圣的舞蹈始于骨或骨质超验的动静。
恐龙化石,类人猿从尾交到面交,表意符号、野合图从遥古到当下,还有机器猫、人肉炸弹、美丽莎病毒,这骨与骨迁维系的生命世界,颂赞与呻吟之声藤伸蔓延!……
岩穴中蚁卵不再破壳的蠕动,印第安人图腾柱上永难闭合的眼神,先祖经典深处毒性的箭镞,雷电划破苍穹的血痕之虹,鸥鸟击浪及其隐喻,少女于春潮之中莫名的渴望与恐惧。
生存,并禀有骨质,犹如火焰燃烧且熄灭!
大难临头之后大难临头,鸿运当空之后鸿运当空。
欲望与想象孪生,神巫栖于众生之躯,终结与发端无本质差异。骨,游戏进入高潮时在一旁指指夺夺的棍!
——那射杀日月之棍,那点石成金之棍,那撑开天地之棍,棍死——人亡的历史远去。
记忆,仅有记忆成为一些种族不眠的星宿!……
爱情
种子的光芒永远照亮世界!
爱情的圣水永远沐浴大地!
那些久久散落在树叶堆里,躲藏在石头缝里,混迹于迁徙的蚂蚁队伍和时髦的建筑群里,夹杂在知了声和尘嚣的轰鸣声里,徘徊于荞麦穗和马蹄印里,寄生于城市狭窄而肮脏的下水道里的种子,那些拒绝颜色而又尊重生命的底色的生命符号,在时间之神的召唤下,一颗颗一次次地在泥土无私的温暖中破土,在宇宙温润的滋养中茁壮,并进入世俗生命久久的等待中,致使萌芽、生长和放纵这些词汇成为长途跋涉者的伴侣。
可泥土并没有惊喜也不会伤痛;宇宙依旧沉默不语。惊喜的是疯狂的牛羊或者饥饿的山风,伤痛的是太阳或者雨露或者正在走向死亡之谷的另一颗种子;喧嚣的是那轻盈的雾霭,是那无限垂落中绽放的雪花。
自从人类的行迹获得意义的判断之后,自从生命被命名为肉体与灵魂的混合体之后,爱情就是种子与种子之间的一种战争方式;是那条长长的通体透亮的河流的身体上,重重刻印着的清晰而深邃的伤痕;或是以河流的质地铸造的心灵条形的殿堂;或是一次无目的的生命旅程中获得的生命的目的。
爱情,就是自我发掘中发掘我们高贵的种族和美妙的性力的过程。
而生殖是爱情的麻醉剂,制剂者常常以自我麻醉的方式来企图麻醉别人。其醉人的成分来自种群繁衍的伦理,麻醉之后就会使天性狂躁的身心走向集体的沉静。
而长久的沉静似乎预示着生命的终结!……
其实,爱情就是对生命终点的提前觉悟!
母语
船体与波涛相继触礁,伤亡人数在报道途中蛀空电缆,以缆绳建造的房屋开始出游。墨砚成为历史的乳头、键盘拖出陨星长长的尾巴完成翅膀之外又一生动的象征。
湖泊以娼妇自居,河流不再单向运行,大海掀起遮天蔽日的浪花,再度装点海洋生物生生灭灭的爱情。壮美,从来就不仅仅属于人类,正如土地不仅仅为耕耘而存在。
从“ap kup vyt vy”到“阿库乌雾”再到“罗庆春”,我的姓名的链环锈迹斑斑。温泉、血灾、模型、性竞技场、胎盘膏、基因、克隆……
养育生命的母语,衍生历史的母语;花开不败的母语,硕果累累的母语;血肉模糊的母语,蚕食他人最终自我泯灭的母语!……
意念、方音、性潮、篝火,灵魂的触须跋涉于沙化之途程,坚执的躯壳注满泥砾,毛发脱落,毁林垦荒,火炬手与奥林匹克牌寿衣,术士与巫师同声祈祷:河床啊河床。
母语的灵柩通过城市下水道,进入网络中心。我梦幻的天空彩旗飘飘……
据悉,电脑终极康复软件在异地开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