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抑或退却都不是本意,沿途青山绿水、暮色晨曦、花海歌潮、潮落潮起,犹如落雷。诞生,从不预兆。可停凝,是呼吸之孔,不眠的花状的植物暗香肆意;绽艳,受难之初霁,无形的刀法划过罂果,液体的突围开始预演千年后的脉冲……
羽毛
清晨,露水从鸟儿的翅膀上滑落,打湿我的脚印,纯属意外。但我深知:有一群人终身居住在树叶间,冬季,就从每一条纤细的叶脉深入!……
把桑叶织成柔丝,我的蚕蛹注定没有足够的食物。微风总是在家乡的树叶上寻觅最后一粒果子,那寂静的枝干说:你去我的根部吧,那里,泥土的温暖正在渐失!
于是,我渴望一根羽毛,唱着忧郁的歌谣四处飘荡。宇宙间的空气俨然是为羽毛而生的,羽毛,就在自由的空气里养成了飞翔的品质。
有一扇窗户始终为我洞开,有一种声音像卵石一样沉入河底。我深信:腐朽,不会发生在羽毛的世界,正如故土的河流从未停止过对我血脉的召唤。
被目光翻晒过的书页更见夺目,大概是文字跟羽毛也有过早期的联姻。据说故乡森林中那些雄锦鸡彩霞般鲜艳的羽衣,正是为了博得雌锦鸡的欢悦而长成的。而我以什么去获得我的文字对我片刻的欢悦呢?我沉重的生命什么时候能够插上飘飘欲仙的文字的羽毛呢?!
可羽毛不也有羽毛的重量呵?!
边缘
山风,那些禀有异类气息的山风。带着丰富的颜料丰富的方位,带着犬吠与鹰泪,掠经一面红色的岩壁,铭刻亘古不灭的忧伤与盘旋翱翔的天性。那些来自智慧之谷的颜料与方位,化作奇异的线条和图案,以群起群落的自在之态,至今仍在天空与土地之间熠熠生辉。
先祖的颂辞成就冰固的意念!
火灾终止于城市的边缘!
河流截不断大地,彼岸与此岸同时呈现,彼岸与此岸从来就互为边缘。于是,黄昏的叶片再次托起古朴旷世的森林,边缘就在黎明的枝头。而黎明的花朵吞噬怒潮狂涛的海洋,边缘在岩石的底部,在那个享受过特殊孤独的种族深处。
鸟巢被毒蛇占据你们重筑鸟巢!
狼窝被玉兔拥有你们重建狼窝!
边缘,送葬的人群
走在正午的阳光下!
……
零关
通往遥古的一个站台,留在南方的一次梦魇,无根无由的零关。
“零”与“关”这两个音节,鬼使神差,在雪雨之夜,在大山谷中偶然野合。从此,使两个民族、两种语言跨越了彼此间的鸿沟。又一个生命的起点凸现,在南方,多雨的季节里,与山泉的流向一致,潺潺流经几千个日日夜夜!……
留在古道岩石上的足迹的符号,名叫零关么?!用女人乳汁蚀刻的悲剧遗痕,该称作零关么?!
零关是一种突破,一次逾轨,一个开创的象征么?!
零关是一种歧视,一次征服,一个耻辱的代称么?!
据说,零关受孕之时
父亲啊,我们的父亲!
重新去了北方
零关,依然
作为失贞少女的象征
永远留在了
南方
多雨的南方!
……
船理
由丛林之深慢慢划向沙洲漠原。蒲公英鸣啭着纷纷腾空,拔一对神鹰的奇羽为桨,疯狂地追求似沙风迭起。我们远行,旗帜与居所同体。船,胎宫般温暖神秘的船,我们以我们深切的痛楚还原你的内质。
回想记忆中的足印百舸争流,朽烂的意志化作参天的大木,林木之间山岚也是一种长势旺盛的植物,惟有我们与时间在深谷像草蛇一样踽踽独行,并阴毒不改!
遥看大漠之渊,狼烟四起,沙啸不息,尘土狂乱,以沙粒重造船身,以沙原上风的印痕作为船的肌理,我们方可随遇而安,我们方可大难不死。我们决不是沙原上的绿洲,我们的使命就是在狂沙深处消灭自己从丛林之谷带来的绿色的质地。沙漠的颜色多好!黄金多好!秋天多好!
不要在死亡之前预想再生之事!
享受真正的死亡,才是对生的透彻!
船之理,在于蛇能蜕壳——
人嘛,头皮屑
多良药!
至此,仍旧是
“野渡无人舟自横”么?
寒流
抵达抑或退却都不是本意,沿途青山绿水、暮色晨曦、花海歌潮、潮落潮起,犹如落雷。诞生,从不预兆。可停凝,是呼吸之孔,不眠的花状的植物暗香肆意;绽艳,受难之初霁,无形的刀法划过罂果,液体的突围开始预演千年后的脉冲。栅栏被诠释之后,寒流增殖皮肉之韧性。洞穿一种美丽,会伤及蛛封的目泉。
城市,胚体物质,公共汽车与孕妇蠕行并从一而往。土地条形的贪恋,巨蟒以蚯蚓之躯进入梦域。
此刻,寒流正镀亮我每一寸不可移植的肌肤,白底黑字、天作地合。恐龙牙骨,几万年前的草地;机器人,世纪之外的铁墟。谁按动门铃,我躯体之罅隙处,寒流逼近,蚁穴在哪里?冬天,第一头多梦的母鹿,就这样临产!……
我与你预定在原野汇聚,我们都担心彼此的伤害不够深远,我们让寒流穿过我们的血管直抵心脏,我们伸手擦拭对方的泪水,我们目睹原野的河流在夜间分外的静谧。
从不顾及你的源头,最终却被源头击中,归宿也许在遥远的天际,也许是近处肮脏而孱弱的马厩,只要你出现灾难就会出现,所以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灾难,才能有机会与你携手。我愿意让你的翅膀抚慰我一生,我愿意用我的沉默注释你的深邃。
寒流绝不是冬天肆意宣泄的淫威,而是春天即将诞生的阴谋!……
寒冷
有人说,寒冷来自母腹,来自原始而旷世的野合孕育的生命的根基;有人说,寒冷来自暗泉,那山林底部渗漏出来的神秘的羊水。
其实,寒冷来自天空,那无遮无拦的空旷而淫荡的天空,那开满罪孽的花朵的天空,那让祖先的翅膀在仰望中凋零的天空。其实,寒冷来自脚印,祖先以未来的名义走进的历史岔路口的脚印,从此,是谁让那传说中失去母爱的羔羊踏上了命定的歧途?
肥沃的土地,厚重的毡衣,古老的神话,长长的经卷,云雾缭绕的歌唱,母亲丰沛的乳汁,所有这些抵御寒冷的手段和抗击孤独的方式都已经在黎明之前失效。而黎明成为最后的寒潮,肆意袭击生命的花瓣,即使只是寻常的花种,春天也会因此成为寒冷的避难所。
其实,我自知我的身体或者灵魂,原本就是无形宇宙生命的身体上一处有形的部位和一个合情合理的寒冷的起点。
寒风中,我践踏过云贵高原光怪陆离的石头的谎言,从而获得无限的温暖;阳光下,我钻进过横断山谷岩洞中寒冷的燕窝,滋补灵魂的贫血;梦魇里,我倾听过密西西比河畔树叶和寒鸟的歌唱,同情从不划定疆域;恐惧中,我俯瞰过太平洋海面上深邃而湛蓝的大海的肌肤,猜想寒冷来自海底生物。
有人在开卷有益的历史格言中度过一生,我却看到魔鬼自由出入于浩繁的书卷,开合之间书中那摄魄的魔力渐渐漫漶了我的记忆。我的故土,却让我领略了另一种寒冷,那是一种爱与爱、美与美、心与心之间刻骨铭心的寒冷,一种无法继续用动人的嘴唇和清丽的歌声来表达,必须用古老的骨质的符号来记录的形似冰雪库中爬出来的昆虫的寒气。
从此,这寒冷被人命名为:文字的寒冷!
与歌声和身体无关。
牧歌
大山在晨雾里静默地呼吸,露珠正告别木叶,石头里有风,风如轻纱,又似暗脉。
阳光从来就长在地上,鸟儿却时常划伤视线,羊群呵羊群,我美丽的音符,美丽的船!
——可船桨呢?红硕如乳的莓粒呢?从城市深巷逃遁的黑蚂蚁呢?那被记忆多次翻晒的梦毡呢?
惟有春雨亘古沐浴着我的毛发,而森林蓬勃的情韵早已被月光蛀空!飞翔,再次成为五谷,成为花蕾,成为毁行灭迹的火种。
——竖笛,以圣者的名誉,在无遮无蔽的沧海之间,成为最后的牧者!……
即使是天籁,牛羊用蹄印叩击的灾难,让牧歌充满无尽的伤感!……
菊歌
我们的绽放,不是为了展示,而是为了收敛。
我们唱着古老的情歌,却从不企求低廉的爱情;我们的美丽不是靠太阳施舍的,而是用泥土的体温孵出来的;我们对爱情有着独特的理解,所以我们随身带着自己的约束和警策;我们的身体是秋雨洗涤过的宝石,我们的身体永远沐浴着爱情的馨香。
菊生天上,是雷公之子女么?菊长如风,有秋风之本质么?菊死水下,是龙王之后嗣么?菊躬行于大地,是万物的使者么?
有人说,山林是菊的发祥,沙漠是菊的赛场,草原是菊的归宿。可菊歌里刀光剑影,菊香中暗藏杀机,深深的爱与深深的伤害是菊的骨骼。
富贵得接近残忍,也从不张扬;深邃得几乎窒息,也从不狂躁;沉静是我们必备的品质,内婉是我们秉承的性格;内心疾恶如仇,外表保持平和与宁静。偶尔,有淡淡的寂寞袭击我们的家园,考验我们疾风劲草的品格。
沉默之后继续沉默吗?蓄谋之后继续蓄谋吗?承诺之后继续承诺吗?我们曾经用意念遏制生命的野性,我们继续用意念无休止地控制生命升华的欲望么?放弃,永恒的放弃,是我们千年的夙愿吗?是我们所获得的生命全部的本义吗?
菊歌如潮,却是暗流之潮!……
鸦语
因为乌鸦秉有过分尖锐的敏感,古彝人不得不借助自己深厚的智识和天真的性灵撰写一部名叫《哈体特依》的神秘经书,专门破译鸦语或其他各类灵性动物的语言的秘密。我有幸传承这样的智慧和性灵,于是,我开始踏上试图通过破译鸦语的秘密而树立自己的生命形象的崎岖又坎坷的精神苦旅。鸦语是河流,山寨里可以飞翔的脉搏;鸦语是山风,森林中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鸦语是爱,引领孱弱的生命进入永恒的宁静;鸦语是光,照耀我们的身体,也切割我们的魂魄。世上所有声音中,最能直指生命本体的声音是鸦语;人间所有韵律中,最具杀伤力的韵律是鸦语;彝地所有符号中最难轻易替换的符号是鸦语。鸦语是柔软的弓箭,是甜蜜的毒药,是美丽的残忍,是爱到极致的仇恨。由此,早已在遥远的古代,鸦语成为经典,致使后人在翻阅经典中常常有人中毒身亡。
人类历史上创造的一切经典,都会跟一些动物或植物的生命与习性有关,同时,人类又不断地使这些物种的生命和特性在逐步靠近人的需求的过程中走向衰微和枯竭。时至今日,我们根据我们时代的需要,创造了数以万计的诸如铁乌鸦、铜乌鸦、塑料乌鸦、玻璃乌鸦,甚至纳米乌鸦或电子乌鸦,从他们身上,我们除了借用“乌鸦”的声音、词汇和文字符号外,再也难以让我们善良的子孙想象天然乌鸦的生命的姿态、活力与内涵。打死一只乌鸦,祖先取不到乌鸦的胆,于是,祖先会说乌鸦无胆。接着,关于乌鸦无胆的传说成为知识的魅力代代相传。其实,人类知识链条上用谎言铸就的铁环并不比用真言锻造的经典少许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生命世界的真谛在历史的尘嚣中凸显。打死一只乌鸦,就堵住了一条通往冥界的路;打死一只乌鸦,就丢失了一把破译生命秘籍的钥匙;打死一只乌鸦,人类命定的虚骄与狂妄,仿佛野火一样肆虐;打死一只乌鸦,犹如我们丧失了文化生命的骨力和精气。在每个族群历史生命进程中至少有两种敌人:一种是来消灭并替换对手的;另一种是来伴随对手完成历史自在叙事的。毫无疑问,乌鸦足以成为我们已经和正在经历的历史生命的忠诚卫士。
体语
在神话中久久浸泡的头颅;在古韵深处反复濯洗的心灵;在黑土之渊迅速生长的双脚;在巉岩之上默默栖息的精魂;藉日月之形不断延伸那锈蚀莫辨的双手。还有目光的碎片,还有铿锵艰涩的骨鸣,还有或虚或实的性觉,还有偶尔微微生疼的生命的某个细部……
这一切同时通过我日渐枯寂的母语的沼泽,进入越来越丰满的陌生的梦幻般的湖泊,舒展着,昭示着,肆虐着……
带血的羽翎、带血的文字。起火了,我祖先曾经浴血的森林。
此时,刻骨铭心的风吹过无垠的大地,飘落的叶片,川流不息的古船,没有脊椎的蚁群,毫无血色的雪花纷纷逃遁。
傲立于或明或暗的某个意念的渊谷,有一种毒草将会莫名地疾长于我的头顶,它的名字叫“硕诺笃基”。花为冠,叶作桨,枝伸情,干撑灵。火灾在远处,此时逃离山岗并不太迟;却潮如乱石,由岩底腾空而起,我的鳞,我的指甲;我的鳍,我的黑色的毡!!……
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
早上起来,面向太阳,早上起来面向太阳……
儿歌催人醒!……
和弦
久居山林,浸沐天籁,我们深谙和弦的本义。
可是,从祖先选竹为灵,并制造第一根竹笛开始,我们就已经违背山林幽谷的法则,毅然选择了独奏。
紧接着我们用口弦,用月琴,用马布,用葫芦笙,试图挽回和弦的美丽。但我们已经过分精于独奏,和弦,始终成为不可实现的梦想,与日月一同挂在遥远的天际。
或许我们实在厌倦群起群落的生活;或许我们莫名受困于死者遗言的历史太久;或许我们的祖先过早懂得怀疑我们与动物之间的距离。
总之,是古朴而精妙的独奏,唤醒了我们的生命,养育了我们的性情,表达了我们的诗思,给我们插上智灵的翅膀,几千年如一日,在高原与山谷之间亘古地盘旋。
独奏,曾让我们丢失广袤的平原,退居山林享受自尊与孤寂;独奏,同时带给我们原始的美丽与孱弱的野蛮;独奏,引领我们的生命无数次地错过换一种方式呼吸的契机。
我们四周险象环生的树木与荆棘,习惯于独奏中蔓延;我们刚刚诞生的婴儿,习惯在独奏中哺乳;我们的母亲,习惯用独奏暗示自己内心的秘密;我们的父亲,习惯以独奏杀伤猎物和自己的敌人。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加深知和弦的尊贵,期待用和弦改写我们抒情的历史,我们至今依然保有对和弦永恒的渴望。
让我们放弃独奏,似乎已没有可能;同样,让我们拒绝和弦,似乎也不再可能。那就让我们彻底放弃音乐吧!让我们以放弃音乐的代价,换取我们的生命一次真正的尊严吧?!
联姻
更遥处的湖泊丰盈、幽秘,深不可测,卷帙在意念之潮来临前痛吟不止。夜之母呵,孕育花朵也疾长谎言。爱,从夜蝉之翅启程,野火令土地纯粹至极。母语之产床,昨夜如期遭劫。食物与语言的辐射再度受限,抛弃,成为时下最诱人的婚约。蚂蚁,昆虫世界的卫士,自掘的门洞比星星还繁多,通道如骨架,撑起大地之网躯,令所有如约发情的生物纷纷落网。
联姻,以线条起步,以图案告终,性力是奢侈品,早已被撂外。将花木移栽掌心抑或腋下抑或头顶……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儿晨读,纯正的汉语,惊醒我格言民族残存的天性:真理之见,出自孩童之口!
忽警觉:我儿之母语与我有别,孰是孰非?人是语非?语是人非?非人非语?为谁说是论非?
一旁的电脑自动开机,发出一阵阵尖厉刺耳的狂吠!……
非法操作!非法操作!……
密码
设置密码的人在几千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死去,其实是被一束黑色的光线神秘地带走。
可是,不论天上人间,不论水头水尾,不论日出日落,见证者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个人信息。由此,族人似乎在那条突然丧失揭示生命之谜的神力的峡谷逗留的时间过于漫长,忘却了世界由密码组成,而密码时刻等待破译。只有寂寞和孤独犹如两只神兽,始终守护无人破译的密码,从未产生过丝毫背叛的意念。
传说中的母亲们只热衷于一次次受孕,却从不敢轻易生下自己的婴儿,因为新生命的苦难与生俱来。于是,祖先的谱系断断续续。
昨夜,有暗红色的野蜂从夜空飞来,狠狠地蛰我的目光,并将自己高贵的尾刺深深地插进我目光的陷阱里,视死如归般放弃自己的毒液,放弃破译生命世界千年密码的权利,却让我的目光在刺骨的疼痛中受孕。而在遥远的悬崖绝壁上,那寒冷而喧嚣的蜂巢里,千千万万的蛹虫等待着插翅翱翔,并决定不再回望,仿佛曾经生养我的山寨,有千千万万的新生儿,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就开始渴望:早日逃离干瘪的母乳的木屋和干涸的母语的河床。
血脉是生命的密码,密码是世界的生命。树叶与清风,枯木与野菌,露珠与云雾,虫鸣与流水,日光与月影;还有雷电与暴雨,谎言与欺骗,灾难与呻吟,贫寒与哀怨,丧歌与墓碑等等,不都是生命的密码和密码的生命么?!
自古以来,人们似乎一直追问:谁是密码的设置者?其实,追问本身就是一种密码。因为更多的人们从来就不懂得追问,或者被追问的浪潮所淹没。
密码,只有在生命获得尊重后的午夜重新获得;密码,只有在性爱超越繁殖后的傍晚成功解码;密码,在信仰像鲜花一样绽放时的瞬间再次被设计!……
设码解码,解码设码:轮回的春天的游戏!
蜕变
在故乡的高山草地上,有一位幸运的牧羊人曾经全程目睹过一次看似平静实则十分惊心动魄的蛇的蜕变过程:
那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牧羊人照常坐在草地中间的青石板上细心地放牧着自己的羊群,警惕地提防着那些常常偷袭羊群的野狼把柔弱的羊羔残忍地叼走。忽然,不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牧羊人猛然发现一条毒蛇正在蜿蜒爬行着,看上去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而十分疲惫的样子,缓慢地蠕行着来到一棵毒草的脚下,默默地蜷曲着停凝了一会儿后,开始扭动起来,并发出咝咝的声音,眨眼的工夫就从头到尾顺利地蜕下自己身上的旧壳后毅然离去。
等待那蛇的身体渐渐地隐没在远处草丛中之后,牧羊人来到那依然守着这棵毒草在山风中微微抖动着发出奇异的声响的蛇的弃壳,苦苦思索其中的奥妙:
毒蛇啊毒蛇,从母体中获得的躯壳,经营了一生的躯壳,为你一路遮风挡雨,避暑御寒的躯壳,真的只是好像人类对待一件旧衣服一样说脱就脱说丢就丢了吗?你为什么要来到一棵毒草下来蜕壳?为什么要当着阳光和牧羊人我的目光来蜕壳呢?你是否想把你遗弃的躯壳托付给这棵毒草或是托付给我保留?或者原本你的躯壳,你的身体,你体内的毒素都来源于这棵毒草吗?或者你在此蜕壳的目的是想让我这位牧羊人见证你残存的良知和感恩的举动吗?
面对你陈旧而又崭新的躯壳,面对一棵长势旺盛的毒草,牧羊人又一次陷入了思想的梦境……
此时,南美有一位伟大的诗人与牧羊人在梦中邂逅:
“千百年历史的沉重包袱,
仿佛是个人的过错,
压得我喘不过气。”
佯攻
真正的对手是谁?
找不到对手,我们也要虚拟一个对手!
既然,进攻是危险的,退缩是耻辱的,那我们就佯攻吧!
佯攻,既不伤害对手,又不让自己被动。在我们为了生存,不断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佯攻是被运用得最频繁、最不露声色的智慧。佯攻,可以给自己壮胆,使自己增强必胜的信心;也可以震慑对手,使之产生莫名而短暂的惧怕。
走出大山,踏进城市,我们采用了佯攻;阅读汉字,研析汉书,我们也采用佯攻;强调母语,传承文明,我们还是采用佯攻;身着洋装,保持母语,抑或丢失母语,保留族服,我们都采用佯攻。
佯攻的战术,似乎是从乌鸦那里学会的;似乎是从蜗牛那里借鉴的;似乎是从乌龟那里得到的启示;似乎是从祭司毕摩和巫师苏尼的咒语里传来的;似乎是我们的族别注定了我们的选择。
于是,我们饲养的家禽家畜、猫猫狗狗都学会了佯攻,甚至我们土地上春播秋收的庄稼,我们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枯荣自在的草木森林,也都渐渐具备了佯攻的品行。
我们头顶的白云,因为佯攻,变成了绵羊;我们身边的山泉,因为佯攻,变成了湖泊;我们脚下的道路,因为佯攻,变成了绳索;我们身上的披风,因为佯攻,变成了山峦。
我们的女人,因为厌倦佯攻,纷纷出逃,漂泊异地;我们的孩子,因为憎恶佯攻,背叛家园,流落他乡;而我们永恒的情人——在山谷中悲鸣千年的竖笛,因为遗弃佯攻,失落于城市喧嚣的交响中。
面对人性的洪流,佯攻,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求活方式。
天空
其实,所谓天空只是一张不腐的兽皮。抑或是披挂在这只被古人称做“天”的巨兽身上;抑或是这只“天兽”用庞大的身躯亘古展示着自己神秘的皮壳伫立于浩宇之间;抑或是古人在用目力测试人与物的距离,判定生命的方位并命名万物之时,犯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总之,在族人的口述中,它与树皮、兽皮、人皮、脸皮、心皮之类相提并论,并无本质区别。
那些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从天南地北蜂拥出猎的人群,祖祖辈辈、前赴后继地瞄准镶嵌在这巨兽皮上的古朴星月,可世世代代的猎者,却无一例外地成为这广袤无边、遥远空旷的天壳萎谢的体垢纷纷陨落。
据说,天空曾经是喷涌不息的水井;是雷电从不敢击打的神鼓;是匠人无法制造和捣毁的陶罐;是野蜂高挂在悬崖上的梦巢;是一个女人受孕于千万年前的郁郁葱葱的子宫。
阳光是母亲给予的针线和道路;游云是父亲奖赏的牛羊和牧歌;雨滴是神灵赐予的神圣的墨汁;纸张是我生命永久渴望的土地。那可以让灵魂的天皮瞬间长出茂盛森林的尖锐意念早已形成,那可以修补肉体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漏洞的奇妙智慧已经诞生。
惟有风,寂寞地吹过地面,无私地荡涤着天体的尘垢。惟有风,成为天空的骨头,在生命的里里外外,支撑着天空永恒的存在!
大地
毫无疑问,大地是生命巨型的餐桌。
在一场场触目惊心的历史盛宴中,我们把该吃的和不该吃的都吃了。我们以吃的需求,令大地长久富足;我们以吃的秘方,救疗大地先天的疾患;我们以吃的力量,牢固大地的根基;我们以吃的火焰,增强大地的光芒。
判断生命的层次,我们以吃为标准;区分物质的种群,我们以吃为原则。只要是我们看得见的,一定是我们祖先早已吃过了的;只要是我们梦得见的,我们就能找到它,吃掉它。我们还要把看见的、梦见的、吃掉的或者即将要吃的都记录在案,不知不觉中,大地便增加了不可掂量的重量。
那些锦鸡、天鹅、乌鸦、喜鹊、猫头鹰,能飞的就能吃。白云能飞,可我们吃不到白云。那些蚯蚓、毒蛇、青蛙、猿猴、娃娃鱼,能行走的就能吃。道路能行走,可我们吃不到道路。柏树、杉树、松树、柳树、依依草,能燃烧的就能吃。天神能燃烧,可我们吃不到天神。
我们住过岩洞,所以被记载成野类;我们吃过昆虫,所以被叫做蛮子;我们背过弓箭,所以被命名为夷群;我们崇尚野火和母亲,所以被剥夺火种,迫使母亲不断改嫁。母语中“大地”是指立足之处,可我们习惯于居无定所,立无定处,甚至我们根本就没有长出过属于自己的双脚!……
没有脚,我们当然就没有自己的脚印,没有脚印,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大地。由此,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历史欢乐的谷地与生命痛楚的深渊!
毫无疑问,我们却早已进入大地餐桌上的食谱!……
大海
太阳的波涛在记忆之外汹涌,时间在海水里长出巫师的手;红色的章鱼戴上污秽的王冠,千年的骏马在逃生路上幻化鸥鸟,纸制的尊严无处藏匿;涛声犹如微尘浸入致命的绿叶,生命的根须在永久的腐朽中缠绵;衰亡成为真正的动词,扛着希望的大旗在没落的海岸启程。
山风不再是翅膀,雷雨不再是哀痛,鲜花不再是笑颜,悬崖不再是高度。星星是天空的坟茔,月亮是母亲的泪腺,云彩是胜利者的食物,河流是大地的绳索。而一切可能的比喻和渲染,只不过是我们垂手而得的遮羞布。
大海是巨大而透明的宝石,我是长在宝石身体隐秘处的黑色胎迹,我的责任是让肆无忌惮的光束受到与生俱来的阻力,让大海持守最终的圣洁;大海是大地故意显现在自己体外的一颗泪珠,我是守护泪珠的卫士,我的使命是要保护好这巨大的泪源,让大地上的生命永葆流泪的天性。
诚然,来自海底的诱惑是污浊的,但丧失诱惑能力的生命是垂死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是可怖的,但向死而生的过程是悲壮的。据说,大海是液体的佛身,大海的仁慈是真正的仁慈,因为大海从不杀戮生命,大海只是养育杀戮生命的生命。
我是渔民?我是舟楫?我是浪花?我是海藻?我是鱼虾?……不,我是诱饵!永恒的诱饵!……
湖泊
山脉与山脉之间,悬崖与悬崖之间,枯木与枯木之间,脚印与脚印之间,经书与经书之间,那敏感的风、脆弱的梦、疼痛的肌肤,祖先将它们命名为湖泊。
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一滴眼泪在传说中可以扩散成一个湖泊;一次梦遗在月光下可以荡漾为一个湖泊。祖先从不怀疑湖泊是江河水系上舒展的叶脉;是先人水祭用过的仙池;是天神泼墨宇宙时不小心飘落大地的墨滴。
祖先从不知晓湖泊是大地的裂缝,如此清晰;也不明白湖泊是生命的陷阱,无比渊深;更不理解湖泊是地狱的天窗,昼夜同体。关于湖泊的悲喜,你一定认为这不可能是真实的历史,但我的族人的历史就是被一滴一滴的眼泪凝聚成的仇恨的湖泊渐渐淹没的。这可就不是虚构的悲剧了。
自古以来,落叶是树木的天伦。失去一个湖泊,犹如在经书中遗失一个无关痛痒的字符;也仿佛一个时间的仪器被一群贪婪的水兽吞噬;还仿佛一个巨人被阳光抽掉了一节脊骨。为了丈量自己生命的高度与距离,落差是湖泊的希冀,远方是溪水的理想。鸟儿照常在湖心拣拾枯叶完成使命,扫墓人的身影让墓地更加孤寂。
即使我的思念能让那些多产的女人生养一个又一个的湖泊,却又担心族人中再无人能够真正到达湖泊,留下生命的脚印,哪怕湖底深埋着自己祖先文明的遗骨。于是,我手中的鼠标,一次次成为价格低廉的“自慰器”!……
终久,我将举行最隆重的葬礼来火葬这灵魂的手杖!……
珊瑚
如此铿锵的汉字潜入我的心底,正如我在梦里无数次地沉落不可名状的汪洋,体验一种立体的虚空和虚空之后的惊悸。
不断置换生命的角色,爱水的本质却始终不变。其实,只要与水有缘,吸收了水的全部的性灵与智慧,生命就不可以再做简单的分类。
在海底静默的生,从不顾及海面上的惊涛与骇浪,可时刻将海底的历史收放于自己柔韧而又坚毅的肢体。珊瑚,纯然是一种海底的音乐,在悠古的流动之后暂时地凝固,是水的生命的律动在海底的雕型。
或许是如此动听的读音丰富了“珊瑚”的内涵?或许是从“珊瑚”的生命中提炼了这两个美妙的音节?面对汉语的美,我再次成为贪婪的蛇蝎,将自己从祖先遗传而来的毒液无休止地喷吐着,击中我的食物,偶尔也伤害我的子孙。
来到这个世界,我打着一面一面小小的汉字的旗帜,去到森林和海洋,寻找我命定的生命的火把,犹如我难以脱逃的命定的姻缘毫无破绽地完成了我的肉身在世间的完美。忽然间,我似乎获得神示般的通达:珊瑚在我身体里的力量,不都是因了她那自由往返于两种生命形态之间神奇的天分么?!
我的祖先有格言道:人与人的差异,天壤之差;动物与动物的差异,微不足道。
岛屿
传说中完整沉没的自由似黄昏般舒展,抑或白色,抑或蓝色,抑或黑色的柔韧裹挟着、蚕食着大海庞大的谎言。疯狂的肌肤与时间之神正在制造史无前例的宫外孕,刚毅与黎明交欢于城市致命的温床,血光在别处灿烂。一只鸟儿着陆的感觉提升岛屿的内涵,我夹生岛屿与天空之间,我注定没有岛屿的根系,鸟儿的禀赋,船性的意识。于是,起点与终点同时沉浮。
母语的河床断流,生命,由搁浅起步!……
其间,母亲的乳头重新凸现,我溯源的本性得以暂时地止渴,泅行城市的底部与盘旋城市之空,汉词不会带来太大的差异。真正的差异,是在我的每一个带毒的脚印变成一双双饱含乳液的目穴的刹那!……
英雄的弃骨在大海深处熠熠生辉。
母语的汪洋上,千万只纸制的航船已经起锚!……
森林
森林是大地欲望的体毛,传说中祖先的体毛直插云霄。森林是神龛上长出的霉变的脚印,一定是风和落叶野合的产物。林中滋生的藤蔓、野菌、毒草、竹笋和裹着苔衣的石头,都是那从未现身的森林之王留下的粪便。树干上插着枯萎的鹰翎,枝叶上挂满巨嘴鸟用呜咽声催生的果子。雨滴在天空停凝为鹞鹰后不停地向山寨撒娇。我们就用乌云医治我们失明的双眼。
那些记录我们生命的斑痕的文字,犹如林中失群的羔羊,我们继续用自己的子女去换得虎狼的恩泽。我们在林中翅羽未丰就开始腾飞;我们在林中饥渴难忍却必须接受无止境的掠夺;我们为了烧毁别人而烧毁自己;我们常常选择死亡是为了让别人羞愧而死,我们用“死给”来换取一片茂盛的人性的森林。最终,我们只是被无情地暴露在一个接一个的毒日下成就陌生人的饭碗。
那些守林人的鲜血已经流成甘甜的山涧,枪声遥远犹如祖先的谎言。林中路是森林自缢的绳索,成为一次性消费的起源。石头是祖先充饥的荞饼,祖先干过无数次画饼充饥的蠢事。一再荣膺孤独的天使,祖先的耳垂上挂着耻辱的宝石。孤独是森林中长出的带毒的蘑菇,让那些贪婪的捕食者顺利地自食其果。
真正的悲剧发生在森林的上空,而亘古不息的林涛是悲剧的前奏。如此美妙的灾难的声音却发自我的心底!……
于是,我的记录成为林涛声中一朵自由的浪花。
镜子
我们曾经用宝石和湖水来照见我们自己的形象,我们的身体如宝石和湖水般清澈而圣洁。
久而久之,我们学会了出卖宝石,出卖湖水,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以为宝石和湖水是天神赐予的无尽的源泉。由此,我们获得足够的金钱购买我们狭隘的自尊,我们也遭到一次次的抢掠,我们的宝石犹如我们的身体,从此被镀金,从此被贬值。我们无暇顾及我们的湖水已经渐渐渗漏殆尽。
千万年前,千万个祖先的碎骨可否锻打成一面镜子?千万年后,千万个子孙的足印可否铸造成一面镜子?当我们面对丧失母语的孩子洋洋得意的神情,我们用什么去照射出他们的苍白?内心毫无信仰的族人行色匆忙,我们拿什么去劝慰他们的灵魂?命定的敌人抢走了我们命定的女人,阉割在鲜花和赞美中早已开始,战争的遗火是否已经熄灭?骁勇和剽悍、智慧和敏锐是否早已成为神话中的神话,成为历史叙事深处最为荒诞的词汇?
始终目睹影子在犯罪,始终抓不到影子的罪证;反复观赏镜中人的舞蹈,但你无法感受真正的快乐;总有一天,我们会习惯于镜中人的角色,一切真假,一切冷暖全由镜中人自己做主。
那该多好!
乳房
天神说:山峰是大地的乳房,云团是天空的乳房,岛屿是海洋的乳房。而尼罗河、多瑙河、伏尔加河、长江、黄河、密西西比河、哥伦比亚河,还有天上的银河,还有母亲们苦涩的泪河都是乳液呵,天上人间有多少条江河就有多少种不止的焦渴。天神却缄默不语。
树叶说:我身上莫名出现的肿块就是我的乳房;乌鸦说:我声音的堡垒就是我的乳房;骏马说:我飞逝的蹄印就是我的乳房。白纸说:我热爱的文字就是我的乳房;梦说:我的乳房好像猫头鹰!
祖先说:乳房是肉身的家园,乳房是灵魂的坟墓,乳房是女人的武器,乳房是男人的果实;乳房不分大小,乳房没有贵贱,乳房不论古今,乳房无视国家和民族。乳房是生命的港口,乳房是语言的魔方,乳房也是毒品加工厂,乳房还是罪恶的源泉。
大地说:蒙古包是草原的乳房;藏羚羊是雪山的乳房;大熊猫是野竹林的乳房;珙桐树是古生物的乳房;万里长城是中国的乳房;巫师的神鼓是山寨的乳房。
毕摩说:蚂蚁没有乳房;蚯蚓没有乳房;天鹅没有乳房;蝴蝶没有乳房。毕摩的经书中储藏的千年的乳房正在遭到蛀虫啃咬!
魔鬼说:大西南没有乳房!彝族人没有乳房!毒蛇没有乳房!
诗人问:天是谁的乳房,布满云彩?地是谁的乳房,有如此迷乱的脚步?妈妈的乳房何时成为野蜂巢?诗歌不是诗人的乳房么?
我回答:世界需要永恒的乳房,我需要强硬的拳头。
纸天
以纸为天,无名的星宿呻吟不止,雷电像苍蝇一样飞行。我的手离你们的毛孔并不遥远,鸟儿由墨水凝成,呕吐吧,雪片正成为放荡的少女随欲而飘。
一些似云的意念粘滞呆板,眼神是滚动的轮子,种马留在雪地的蹄印由你们的大脑渐渐外溢,液体在咫尺之内停止内透,意念成为糊状的团块,地球上所有的洞穴都可以是你们欢乐的居所。
荡妇一样的胸怀,雪花一样的姿影,铺天盖地而来,用无形的小手,举着印有“欲”字的小旗,弥漫天空,弥漫城市,弥漫山野,如洪水猛兽,一切的铜墙铁壁都在这纸性的潮汛面前土崩瓦解,摧枯拉朽!
你们与生俱来的飞行禀赋,在这纸天世界如鱼得水;你们一脉相承的放浪性情,在这欲壑难填的世纪尽可随波逐流。
纸衣、纸食、纸屋、纸路
纸爱、纸情、纸欲、纸性
纸规、纸法、纸令、纸律
先辈巫师给你们留下太多创造的启示:
纸生!纸死!
才是真生!真死!
不过,纸天仍有纸天的阳光和雨露!……
泥土
泥土的波潮在大地上涌流之时,你以岩石的智灵恪守时间之贞操,游离与漂泊成就本质,放逐固执与呆板,藉绵绵不绝之势,用纤弱而超逸之态,保持播种和孕育的性能,在人类的记忆中,起落升降自在而高妙。
以毒蛇蜕壳之法,你尘释造化之博美。永无止境的哀痛,来自不灭之美的哀痛;难以遏制的渴望,源于性灵之渊的渴望。
灵肉的堡垒轰毁于朝夕,意念与巨轮于长涉之途勾搭成奸,言语泛起旷世的尘埃,轻灵与沉厚对峙。我以即兴即灭的生命之刃割断母族赓续不绝的苦乐,再次目睹血色维系,寂然泯灭抑或飞升如初。
四面楚歌呵,多美的蛮夷之声!我们的歌声起源于鸣叫,我以唾沫之鸩作盾,迎迓你如期而至的尘埃之箭簇,而后将故乡的河流再次喝干。
你这天使的故园,你这雨水的归宿,借风的力量,你以尘土的形影轻盈飞翔永不落地。你也伴随风雨雷电随意沉落高山峡谷,埋葬我们早已蒙尘的史诗和史诗背后的尸骨。
唯有命定的枷锁永远铮亮,唯有泥塑编制的童话始终迷人。
何处有生命?何处无生命?
何处有泥土?何处无泥土?
兰草
“那时候,我有一座兰草山,我有一片兰草海,我还有一条兰草路。到如今,山塌了,海枯了,路断了,兰草消失了。”我的经书上应该写进这段话。
我有经书么?那经文是昆虫诡秘的爪印么?我有兰草么?那兰草是永不消融的绿雪么?我的身上长出的兰草会结籽么?我的体毛正在承受被肆虐砍伐的剧痛么?我再问:人性的荒漠中,兰草能成为骆驼草么?沙漠之下发生过森林的故事么?我找不到森林,也找不到骆驼,我只有歌唱,无边无际地歌唱。
“兰草长在骨头上,兰草长在彩虹上,兰草长在岩缝里,兰草长在歌声里。眼泪是兰草的雨露,汗水是兰草的果实,血液是兰草的源泉,火焰是兰草的武器。”只有到了我的家乡,你才能够听到如此灼人的山歌。
有歌就有草,有草就有蛇,有蛇就有壳,有壳就有风,有风就有美妙的音乐传递着灵魂的讯息。我酷爱音乐,兰草带来音乐,我酷爱兰草;我也惧怕音乐,于是惧怕兰草,我的生命受制于兰草的色彩、气息和品质。我的生命因为起源于兰草而放弃兰草,犹如我的生命因为追求自由而丧失自由。
兰草是故事草,兰草是神话草,兰草是战争草,兰草是命运草。总想一把火烧了山上山下的,河边岩缝的,体内体外的,天上人间的,梦里梦外的兰草或“似兰草”,彻底清除这神秘的巫草的宠爱和侵害,却苦于找不到其致命的要害。
于是,我把野生的“兰草”移栽到家中的花盆里了。
木品
木之品与石、与水、与土有别。
你以你身化为一类木制法器,持于一杰出汉人之手,你的生死暂且不论,那漫长而厚重的关于木的叙述却从此嬗变无疑;嬗变的得失暂且不论,那木制法器先天担负的使命该推卸到谁的肩头?
若那汉人将你视为古玩宝物,用铁钉把你钉置其光洁如玉的墙面,作观赏之物。那墙的光芒与观者的目力,一定会穿透到你的身体里进行激烈的舌战,你怎么能承受这金属刺骨的寒气与异种语言沉重的负荷呢!何况,你本不属于那汉语射程以内的事物。
木之品兼有石头的硬度,水的韧性和土的博大,灵气却远远在它们之上。但你惧怕金属,犹如乌雾惧怕城市。
据说,太古木从天界来到大地上生长之时,是以火的形式!……
那么,火才是木之真质,木之精神,木之魂魄……于是,你厝火积薪般设伏于这座木石参半的城市角落!……
这些语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乌雾从典籍深处查到:木在被制作为法器之前,早已被拄成拐杖!
于是,“但是你可能遇见的最危险的仇敌,还是你自己;你埋伏在山洞里,在森林里,侦候你自己”。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碎片
经历了沙漠,也走过了绿洲,来到高原和山地之间,我们的祖先真的丢失了自己的身体?也丢失了自己的灵魂?那就让裸体的呼吸,将残留在历史的叶片和记忆的倒影中的身体的碎片,叠加在若隐若现的灵魂的碎片上吧!这样,还会构成为一个完整的碎片。
云雾是碎片,启迪了轻盈的含义;星星是碎片,告白了宇宙的浩瀚;泥土是碎片,孕育了生命的花朵;江河是碎片,警策人类危机来自血脉。碎片是我们的本质?碎片是我们的优势?碎片是我们聚散自如的机制和结构?碎片是世界的本相,世界若有本相。
山林来不及鼓起呼啸的林涛就被野蛮地砍伐,然后长久地等待野火的洗礼;少女来不及自觉身体的隐秘就成为了母亲,从此用竹笋隐喻生殖的快乐;阳光被沙漠上的脚印切割,再由狂风逐步缝合无血的伤口;雨水凝固为坚硬的石子,击破了大山古老梦想的蛛网;雷鸣电闪改变着人们的听觉和视觉的源流;春夏秋冬,虚虚实实,四季成为雷同者的铭文。蛮荒是心灵的底色,可色彩不再是世界的皮肤;速成是生命的机制,造物之手在试图盗墓的意念中落空;爱情成为寂寞的刀刃,与猎物的假牙一同悬挂在记忆的岩壁。就在此时,野蜂巢中忙碌的声音,刺伤了我的双眼。
我的文字犹如挂在记忆的风车上的冰凌,在祖先完整的生命和表达生命的完整的符号都遭受切割的时候,在子孙长期沉醉过的影子和提供影子的实体都遭遇碎片的命运的时候。我的风车是故乡生命的体征,不能停止转动,我的冰凌是故土再次复苏的体能,也不可以瞬间融化。可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而那脱落的头发竟然像我母亲的乳汁一样洁白。
生命,似乎没有绝对的兴衰!
指甲
比肉硬,比骨头软,指甲长在骨肉之间。
红指甲、白指甲、黑指甲,还有长短指甲,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窗外看到美丽的红狐狸、白狐狸、黑狐狸、长尾巴短尾巴狐狸?记忆中,有千年的雪树在生长,雪的森林在蔓延;而血液是洪荒的开始,血液是山河的源头。一部史诗里有多少指甲的故事?有多少耳朵的故事?有多少雪的颗粒由红变白?有多少河流和石子由重变轻?
可以搔痒的指甲,可以杀人的指甲,故事中,那个不谙世事的无辜的姑娘就是被指甲所害;可以变灰指甲的指甲,在城市的纹路里成为时尚;还有性感的指甲,劳碌的指甲,成为文物的指甲,翻阅经典的指甲。身体的器具各显神通,遗忘却总是从指甲开始。
传说有天神的指甲变成雷电,击毁了人间一片森林;有野人婆“措曲阿玛”(co qot a mat)的指甲可以治疗感冒,治疗阳痿,治疗不孕不育症,治疗麻风,治疗狐臭,就是治疗不了贫穷。
贫穷成为指甲上带菌的花朵,始终伴随我们祖先无比自足的生活;贫穷成为年代久远的蛀虫,由远而近,由外而内,爬满故乡的身体,爬进老人的葬礼,爬向青年人的婚礼,爬上山寨的祭坛。
我的指甲长势旺盛,我的指甲是一种装饰,是一种道具,是一道天梯,是天神安装在我身上不断提示我生死状态的按键,也是我可以获得对自己生命的缺憾或错误准确判断并进行补救的方式和途径。
可属于我的贫穷,对我忠贞不渝!……
我的指甲,对此,沉默不语!……
天神说:你的指甲,不是你的武器!
假肢
新世纪的风似乎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吹进山寨。于是,刻骨铭心的事情终于在冬天发生。
我假设自己是万能的毕摩,模仿电影电视里的方法,给那些丧失母语能力的彝族人,或者他们所穿的服装,所使用的劳动工具和生活器物,以及他们留在地上的脚印和装在心里的梦想都安装上用汉语或英语制作的精美绝伦的假肢。
这应该算刻骨铭心吧?!此时,天空有雪片飘落下来,用花朵似的刀刃在大地上刻写:冰冷来自人间!
我再次假设自己是技艺高超的工匠,试图在那些正在遗忘母语的人的骨质中拧进一些用金属、钢化玻璃、强化木或塑胶做成的零件,让他们深刻享受科学的成果,充分体验科学的乐趣,让他们原本就无比坚硬的骨头更加坚硬,从此不再继续单纯得不堪一击的历史。
这也算刻骨铭心吧?!此时,故乡的河流全部丧失了倒影的能力,紧接着所有的人与物瞬间丢失影子。我预感渴望影子的时代来临!
这样一来,彝族人的确真正懂得了真与假在生命中的差异,爱与恨在生活里的价值,并深切感悟母语不是自己的躯壳而是生命的本质的道理,进而不再轻易放弃母语,不再以丧失母语为荣!
可又有新的担忧出现了,将来他们生下的孩子会不会都成为金属孩子、玻璃孩子、塑胶孩子呢?!至少会有金属舅舅、玻璃叔叔、塑胶阿姨等等了!一条拒绝血液的新的家族的谱系诞生了!
……万幸,那些假肢都是用外语安装的!
因为外语始终是他人的母语!
尘埃
放弃由一切目光带来的形形色色的褒贬;拒绝由一切语种带来的花花绿绿的传闻;接受神示的旨意和命运的赏赐;承认自己无形无声、无色无味、无拘无束的品行,我以尘埃之身告诉世界:
我从来没有离开!
我来自山林纷飞的落叶,带着万木绿色的疾患;我来自与悬崖偷欢的云雾,带着危险的欢乐;我来自高天长空飘舞的彩翎,那是正在陨落中的星月留下的神奇的画笔;我来自四季之神杳渺的灵肉的絮语;我来自河流与河流交汇处清浊分明的惬意;我来自母语与汉词之间剩下的最后一道裂缝。
让你聆听天籁声中我变异的战栗,让你想象繁华背后我致命的枯萎,让你目睹春天怎样脱胎于冬天,让你理解我为何将世界变成我掌中的指纹,让你接受我的存在给你带去的异己的诱惑。如果你还有幸相信语言生命的最初的功能和意义,尘埃就有尘埃的生命,尘埃就有尘埃的谱系,尘埃就有尘埃的武器,尘埃就有尘埃的历史,尘埃就有尘埃的归宿。这大概也是我继续牵挂和关注那常常由无耻的谎言和低级的交易编织而成的尘世的理由。
我以尘埃身体上的针芒刺痛你骄横的穴位;我以尘埃轻盈的姿影引诱你上升,在腾空中重新唤起被你遗忘的灾难的记忆;我以尘埃纤细而柔韧的血脉的流动告诫你,不要用大海的波峰浪谷淹没世间生命原有的涓涓细流。最后,我以你看不到的尘埃生命的尊严提醒你:
尘埃是万物的基石,尘埃是生命的元素!
尘埃是尘埃自己的世界的主人。
苏醒
又一个冬季即将过去,我只盼来了一朵朵雪花,一朵朵冰清玉洁的雪花,无意中开启我久闭的心扉,激荡我灵魂的波涛。于是,我从汉字典籍中苦苦找来一个象征和平、宽容、智慧和权利,饱含生命天性的词汇:自由。这朵朵经过我命名的“自由雪花”并不自由,在它们悄悄消融进我的梦境,润泽着我的身心,不断用冰性的暖流洗濯着我的影魂时,受到了我的身心的约束,甚至遭到我有限的生命能量的桎梏。由此,我只能继续等待,等待一场真正的铺天盖地的雪。我想放弃祖先的遗志,摹仿有形无形的雪的生命,再次在雪原上沉沉睡去,不再给自己单独苏醒的机会,不再让世界发现我曾经存在的真实,不再因为我的生命的平庸而增加其他生命的一份哀伤。因为真正的苏醒,属于整个大地。
然而,大地沉睡的时间的确太久,在其广袤而沉厚的怀抱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生生死死的生命故事实在太多,致使其生动的脉流在春汛中泛滥成灾,并渐渐走向苍白与麻木。而只有“自由雪花”是如期通过大地掌心的一条条隐隐约约的指纹;是可以蜇伤那久久受困于悬崖上的野蜂的一声声夺目的惊叹;是人间一万种欲念消融后蚀刻在地表上的那古老神话中仙蝶美妙的造型;是云雾张开身体的毛孔吸纳世界的悲欢时具有的尖锐品质与博大胸怀。
终究,苏醒不属于我,苏醒属于无穷无尽的宇宙生命,苏醒就是从雪片上长出来的千万只眼睛和千万个陷阱。从此,有空穴来风如期吹过大地。
假如雪地上发生的故事,都孕育于我和“自由雪花”之间遥远而纯洁的承诺该多好?!假如针尖上怒放的脚印成为火把灼伤所有真实的梦幻该多好?!假如春天真的可以从一句遗嘱开始,雪花就不再成为大地陈旧的斑痕,而是成为永远立于大地并朝着天空蓬勃生长的爱和美的萋萋芳草该多好?!
但愿爱如潮水!即使潮水和泪水汇流于那片生命的故土!
但愿美如朝霞!只要朝霞与夕照能辉映出一个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