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是,虚构并不是绝对自由的,它有个道理我们在座的有学文科的,文艺理论里面有讲究一些比较差劲的文艺理论讲,情节是什么呢?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是从前苏联的季莫菲叶犬的《文学作品的形式》中来的一种非常陈旧的“理论”,是非常“菜”的、陈腐的“理论”。其实,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早就说过,顺时问叙述,只是故事,而不是情节,只有在故事中包含着因果关系,才是情节。例如,国王死了,皇后不久以后也死了,这是故事,国王死了,皇后因为悲伤过度而死,这就是情节了,并不是所有的情节都有这四个部分,四个部分的齐备,以情节的连续为特点,而现代小说,以契诃犬和荧泊桑为代表,则以生活的横断面,以不连续为特点,契诃夫的《渴睡》、莫泊桑的《项链》就省略了结局,鲁迅的《故乡》就只是几个片断的组合,这已经成了常识,其实,福斯特的因果说,还不够深刻,关键在于这个因果有什么功能?什么样的开端、发展因果是好的?什么样的高潮因果是不精彩的?福斯特还是没有揭示,根据我的研究,好的情节因果,一般来说,是把主人公从正常的生活轨道里打出来,让他脱离正常的心理轨道,把埋藏在潜意识里的,连人物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暴露出来,好的情节的功能就是从生活的非常规发现心理的非常态,以曹操为例,原来被提拔,一般的常规是,感恩戴德,而他却去行刺提拔他的顶头上司,差一点暴露,赶紧溜号,这就是打出正常轨道的第一层次的心理然后他到朋友家里,怀疑人家可能要杀自己,又把人家给杀了,又一次打出常轨,又一层次的心理,多疑到了这种程度,把好人当作坏人,第三次打出生活轨道,在路上碰到好人的家长,然后他的心态的第三重不正常的心态冒出来,又把好人给杀了,杀完了,朋友怪他,第四重的超出常规,他把心里的话统统讲出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是第四重的内心奥秘。
能把连人物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灵最深处的奥秘给暴露出来,这叫好的情节。坏的情节因果呢,那当然像《全相三国志平话》里的诸葛亮那样,稀里糊涂地杀了一个人,心理没有什么新的层次表露出来,这就是低水平的虚构而通过这里的情节,发现原来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英雄,却变成了极坏的人、极恶的人、极无耻的人、无耻而无畏的人,所以说,要会欣赏这个虚构,一般的虚构我们留不下什么印象,可这样的虚构,我们就被震撼了。我们看《两游记》,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西天取经,一路上,都是打出了生活的常规的妖怪很多,一个个妖怪都想吃唐僧肉,孙悟空顺利地把它打倒,打不倒、打不过,怎么办?很简单,找观世音,妖怪再胡闹,观世音就把它消灭了再往前进,又碰到一个,老叫观世音不好,就冉换一个人,如来佛,又把妖怪给消灭了(听众笑)可是读者却连妖怪的名字都忘掉了。因为,在打的过程当中,孙悟空、庸僧、猪八成、沙和尚的精神状态,有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变化都是同心同德,一往无前。这就不是好的情节。但是,有一个妖怪我印象绝对深刻——白骨精。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妖怪前排的女同学不要见怪,我对你们的印象比她还深(听众笑)这个女妖怪她一出现,人物的感觉不一样了,孙悟空一看,白骨精,一棒把她给打死了。他火眼金睛啊!唐僧一看,善良的女子我们往两天取大乘佛经就是要救人,让人们都长生不老,经还没有取到,你就把人杀了,这个问题可大了,而猪八戒一看,嘿,好漂亮,好精彩哦!(听众大笑,鼓掌)《西游记》的英雄平常都是无性的,唐僧是以无性为荣,孙悟空是不屑有性,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猪八戒是唯一有性感觉的男英雄。(听众鼓掌)当然,沙和尚最差劲,他不但对女孩子没感觉,对男孩子也没感觉,(听众大笑,鼓掌)那四个人一起前进的时候,都是常规心态,都是和尚嘛,相安无事。但女人一出现就糟糕了,于是猪八戒的感觉就越出常规了。潜在的性意识就非常强烈地、非常坦率地就表露出来,于是戏就来了,造成了极大的灾难,弄得孙悟空被开除掉,猪八戒自己差点老命都送掉。平时同心同德的人,内心那些差异就暴露出来了,人变得不一样了或者说心理错位了,就有个性了。这样的情节,就是精彩的情节。这就叫艺术,艺术的感染力、艺术的震撼力。
所以说,《三国演义》最后的执笔者如果说是罗贯中的话,在曹操的虚构中是表现出了天才,他把英雄打出了常规,让他的心态超出常态,揭示了他的心理深层的缺陷会造成这么大的罪恶,而且把他的心理缺陷造成的极大罪恶最后归结为一句话,成为他的人生观,成为这个人的一种哲学。一读,就像钉子一样钉在脑袋里。因为它深邃地概括了一个人个性的密码。
我查过《四库全书》,有24条与这句话相匹配的,都是形容人的行为和思想极端自私无耻的。这个坏人坏到这种程度,太可恶、太可恨、太可耻了。确实是这样的。从这个意义来说,另外一个人,比如周瑜也很成功,他也有一句话概括了他整个的生命,他的人生观。(听众齐说:“既生瑜,何生亮!”)这也是虚构的,没有历史根据的。这太深刻了。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比我强,我就不活了。这多精彩呀!这个周瑜死了已经近两千年了,可是,他的这种妒忌,近距离的妒忌,他的这种对白己战友的妒忌,还活在我们心里啊!罗贯中,早在几百年前,就看穿了今天的我们的心理。在艺术上达到这样高度生动又深邃的概括力,是成就的表现。如,京戏《大闹天宫》,孙悟空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阿Q正传》中,“儿子打老子”;在西方文学中,哈姆雷特的“活着,还是去死,这是个问题”等等。
苏联戏剧大师,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个“斯基”,是俄国人名字中常见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捷尔任斯基,等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一个很大的“斯基”。(听众大笑)他在导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时,对演雅古的演员说戏。雅古是个坏人,他破坏了奥赛罗和黛斯特梦娜美好的爱情,导致奥赛罗把自己的爱人黛斯特梦娜杀死的悲剧。这个“斯基”,对这做过这样的阐释:
扮演雅古的演员必须感到自己是个挑拨离间的艺术家,是挑拨这一部门中的伟大导演,他不但为自己的恶毒计划而动心,而且也为执行这一计划的方式而动心。
《三国演义》在短短的故事中,就写出了这样一个人:明知错了,一错再错,不仅不忏悔,不难为情,还为自己的坚决而果断地不道德而“动心”,而自我欣赏,为自己的不要脸而感到了不起。《三国演义》,不但是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丑恶,而且有一个潜在的眼睛,在引导着读者阅读这样的心理奇观,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让曹操的行为逻辑与读者的良知背道而驰,这在文艺心理学上叫作,“情感逆行”,就是一味和读者的情感作对,让读者的良知受到打击,感到诧异,感到愤怒、痛苦。这就转化为艺术的享受,洞察人性黑暗,是一种痛快,这种痛快,结合着痛感和快感,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叫作“净化”,或者用音译叫作“卡塔西斯”,有人把它翻译成“宣泄”,我看把它理解成洗礼也可以吧。
懂得了这一点,才可能理解曹操形象的三昧。但是光有这些,还不足以解释几百年来读者欣赏《三国演义》的全部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者的虚构,不同于一般的虚构,不是诗的想象和虚构,而是小说的虚构。
二、陈宫的眼睛在小说结构中的“错位”功能
作者的创造,还在于他把一个本来与这个凶杀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拉了进来,让陈宫原来非常崇拜曹操,说他和曹操生死与共,用陈宫的眼睛来看曹操,追随曹操,后来和曹操一起杀人,等到杀错人再杀人时,两个人分化了,“错位”了。这就更有戏了,更有性格了,就有小说了,就有艺术了。这艺术还不够,陈宫就想,这个家伙原以为他是好人,现在这么赖、这么菜,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夜里起来的时候想把他杀了,但是还没有杀。他转而一想,我当时跟他跑,是为了国家,现在我无缘无故把他给杀了,也是“不义”,我不干了。于是,陈宫溜掉了,跑掉再也不见曹操了。
陈宫后来去辅佐吕布,很有谋略。吕布这个家伙,很有本事,打仗很行啊!刘关张三个人打他一个打个平手,但是他没有头脑,(听众:有勇无谋。)不但有勇无谋,而且言而无信,不讲信义。这在《三国演义》可是很严重的道德缺陷。陈宫很有谋,吕布却不能听从良谋。吕布还有一个毛病,相信老婆后来陈宫好多计策他都没听,都由于听了老婆,包括一个著名的小老婆貂蝉的话。陈宫后来被捕。曹操很得意:“你怎么样啊,那天跑掉了,现在又被抓住了!”陈宫大义凛然:“你明为汉相,实为汉贼!今天我被你抓住了,一死而已!”曹操抓住了陈宫的心理弱点,他是个孝子,说:“你死得倒轻松,那你老妈怎么办啊?”陈宫也抓住曹操的心理弱点,他说:“你现在提倡以孝治天下,你不会为难我的母亲,”曹操居然被他打动了,把陈宫杀了,却很好地款待他的母亲,给她养老。
这里可以看出来,《三围演义》作者虚构的水平有多高啊!老是说人物要有个性,怎么才有呢?在这里告诉你,让原来志同道合的人,在一件事情上分化,情趣和感觉发生“错位”,势不两立。就像在一个美女面前,猪八成和孙悟空的感觉“错位”一样,就有个性了你知错不改,俺就不跟你干了,从此以后势不两立,死在你手里也无所渭。“错位”的幅度越大,艺术水平就越高。我觉得,我有责任来讲一讲陈宫这个人物在小说结构中的功能。
首先,让读者用陈宫的眼睛来看曹操作恶。这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非常成熟的手法。一般的小说只是通过作者的眼光看人物,坏蛋,坏透了光是这样,就可能单调。除了作者鄙视他,又弄一个人来看他,构成双重视角的错位,这个视角,和作者不一样,原来非常尊敬他,情愿为他而放弃官职、身家性命逃亡,做他亡命天涯的战友。但是,看到他第二次把对他十分友善的人杀了以后,良心上就受不了这个人物的功能,就是从崇敬到厌恶曹操的凶残。对这样的人物,我无以名之,暂且名之曰“错位中介人物”,让这个人物和主角(一个或者多个)发生感觉的“错位”,发生冲突。这是《三国演义》作者驾驭得很熟练的艺术的法则(如在草船借箭中赤壁之战中让鲁肃夹在周瑜和诸葛亮当中),常常运用得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