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上来说呢?这样的虚构好在哪里?
好在写曹操原来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这样一个热血青年后来却变成了坏人、小人、奸人。《三国演义》的了不起,就在于表现了其间转化的根源在于这个人物的特殊的心理。这个好人,义士,心理上有个毛病:多疑。原来素材里也说他多疑了,“以为屠己”,光凭食器用声,就把人家给杀了。那么《三国演义》虚构得为什么更精彩呢?他这个多疑不是一般的多疑,而是一种可怕的多疑,罪恶的多疑。人家热情招待我,我不但不感激,反而怀疑他的动机,我跟他无亲无戚,他干吗要这么热情呢?《三国演义》的精致,就在于又加了一句话,听到里边在商量,要不要绑起来啊?这就增加了怀疑的程度。仍然不确定。绑什么呀?绑起来干什么啊?都不确定。而曹操却断定,肯定是要杀我了。这就揭示了曹操的心理特点,根据极其薄弱,而结论却十分、非常、绝对地肯定。然后告诉陈宫,陈宫这个时候也蛮崇拜曹操的,可能是曹操的“粉丝”——“曹迷”,(笑声)那就决定:干他娘的。两个人一下子杀了人家八口。杀到厨房里一看,糟糕!原来是绑了一头猪在那里。和曹操比陈宫这个人的神经比较正常:“糟糕!老曹啊,我们怀疑错了,杀错好人了、”两个人就赶快溜。
以下的虚构就更为冷峻,更为深邃了。
二人碰到吕伯奢骑着驴,驴鞍上有酒瓶,手里拿着素菜和水果问,贤侄啊,怎么不在我家里待着?我叫家里杀猪款待你啊!这就更加证明曹操当时怀疑好人的错误了。曹操搪塞了,我这避罪之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赶快溜比较安全啊!吕伯奢走过去以后,曹操突然回过身来,说:“吕老伯啊,你看那边,来了个什么人哪?”吕伯奢一回头,曹操咔嚓一刀,把他给杀了。这时候陈宫就说了,刚才我们不知他是好人坏人,是误杀,现在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杀人家好人,是“大不义也”!你要知道“义”在《三国演义》里是多么重要啊!为什么《三国演义》开头就是“桃园三结义”?一个人要是不又是要被人不齿的。曹操怎么回答?《三国演义》就把文献资料上的“宁我负人,勿入负我”变成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这个虚构,在艺术上实在是太精彩了。
一般评论说,曹操多疑,这是不准确的。《三国演义》中曹操的“疑”有特别深刻的特点:
1.罗贯中抓住了一个要害,曹操从一个舍生取义的志士,变成一个血腥的杀人狂,源于一个心理要素:多疑。这是推动曹操从被动防御,到主动杀人,从奋不顾身的义士,到血腥屠夫的转折点。后来每每作为情节发展的关键,成为曹操一生的性格核心,甚至最后就死在多疑上。
2.对这个多疑,进行深入的发掘,一般的怀疑之为怀疑,其特点是不确定,就有多种可能性。原先肯定的善意招待,变为不确定,不一定是善意,但也不一定是恶意。怀疑,作为一种心理活动,就是不确定,怀疑别人的动机是不是良好,有两种可能:一是善良,一是安了坏心眼。但是,曹操听到的是碗具声,作为怀疑的动因,更带有不确定性。就根据人家锅碗瓢盆有响动之声,就断定这帮家伙肯定要杀我。《三国演义》揭露曹操怀疑的特点就是极端:其一,根据极端薄弱,结论极端确定。其二,确定对方有恶意,就不是一般的恶意(如告密之类),而是最极端的恶意。可以说,曹操的怀疑,是一种极恶疑。其三,一般的疑,是一种心理内在的活动,汉语里,有“犹疑”、“迟疑”、“狐疑不决”这类词汇,就说明了一般的疑,行动是迟缓的。但是,曹操的疑,带来了速动,以果断出手为特点。他的多疑逻辑是:由极疑变成极恶,由极恶变成了极凶,极血腥,所谓穷凶极恶,此之谓也。
3.极恶的出手,就造成更恶的后果:明知是错杀了好人一家以后,不但不悔过,反而又将好心的家长吕伯奢本人也杀了。错杀了,野蛮了,血腥了,以更错,更野蛮,更血腥来保全自己。极端的多疑心理推动了连锁的罪行,构成了恶性循环逻辑。
4.从误杀到有意杀人本来是极其丑恶的,是极其罪恶的,在原始素材中“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还是自言自语,有点“凄怆”,而在这里,“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却成了公开的宣言,大言不惭,理直气壮,坦然自得,罗贯中对曹操的批判,当然首先在不忠,但不忠不能引起后世读者的厌恶,而这样的不“义”,无耻,却令人战栗。
5.可以想象,在《三国演义》的写作过程中,“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完全是神来之笔,灵感的突发。这种情况,只有艺术达到高度成熟的时候才会出现,把一个复杂人物的性格逻辑集中到一句话,概括为一句格言,成为丰富而复杂的性格的简明纲领,成为家喻户晓的日常话语,成为一种精神现象的共同名称。这就是何其芳先牛所说的“典型共名”,是艺术高度成功的极致。
6.《三国演义》的虚构的天才,重点不在于连续错杀了好人,而在于杀错了人怎么感觉。这个杀人犯,有什么样的情感,有什么想法,这是历史不一定要考究的,历史从理性的角度看,曹操无非就是一个杀人狂。但是,艺术要探索的是他杀人时的体验如果他是人,有起码的人性,起码的良知,起码应该感到后悔、痛苦,这是人性的及格水平,但是,他没有,如果是偷偷杀了人,没有忏悔,也就罢了。曹操却在自己的朋友陈宫面前,也不感到羞耻。
但是,易中天引毛宗岗的点评说,曹操虽然是小人,但是心口如一易中天的结沦是:“大家都装作正人君子,只有曹操一个人坦率地说出了这话,至少,曹操敢把奸诈的话公开地说出来,他是一个‘真小人’,不是‘伪君子’”!把内心的黑暗公开讲了出来,做个公开的小人,总比口头上不讲,做起事情来却和曹操一样,要好一点我想,公开讲出来是为了忏悔是一同事,而公开出来,引以为自豪,则是退化到动物性的本能上去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就是恶棍逻辑,我是流氓我怕谁,我已经无耻了,不要脸了,我不承认我是人了,你把我当坏人,把我当禽兽好了,当狗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用某些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听众大笑、鼓掌)
《三国演义》虚构的曹操形象的伟大成就就在于揭示了他的性格逻辑:从极疑到极恶,从极恶、极耻到无耻,无耻到理直气壮它把无耻无畏的生命哲学做这样的概括,把它渗透在虚构的情节之中。
对于文学来说,关键不在于杀了好人,而在内在感知。杀了人后非常难过、痛苦,忏悔,羞耻,痛不欲生,无面目见人,这是一种人。这种人,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看到过了。从拉斯科尔尼科夫来看,杀人当然是恶的,但是,还不一定是丑的,因为他有羞耻之心,他最后忍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去自首了。这就是还有人的感觉。而另外一种人,曹操,杀了好人,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惭愧,怡然自得,公开夸耀,大言不惭。为自己的果断,该出手时就出手,感到挺滋润的,怪不错的。这就说,无耻,就不是人了。这两种人,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于丹教授解读《论语》,认为其核心价值观念是仁义,道德理性,是善恶的问题。善的就是好人,君子;恶的是坏人,小人。《论语》日:“无耻之耻,无耻矣。”孔子又说:“知耻近乎勇。”这样的人,无耻,不知耻,完全不是人。应该是十分可鄙的,可恨的。问题是,我们读《三国演义》,对这样一个人,寡廉鲜耻的人,恶人,坏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享受着阅读的快感,赞叹这个艺术形象的精彩,一次阅读还可能留下终生的艺术享受的记忆。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人类的价值观念并不是只有真和假,善和恶。
历史科学讲究的是,真和假,伦理讲的是,善和恶。而文学艺术讲的是,美和丑。
从易中天的角度来说,曹操这个艺术形象,不是真人,而是假人,从于丹的伦理观念来说,曹操这个人物不是善人,而是恶人。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曹操这个人物,却是一个很丰富、很复杂的生命,是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为什么呢?因为把丑恶人物的内心,他的生存状态,他隐秘的自我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人,不但是恶的,而且是丑的。我们说无私则无畏,在曹操那里则是无耻则无畏。读者之所以读得津津有味,就是惊异于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丑得很自豪、恶得很滋润。丑恶得没有丑恶的感觉,恶心得没有恶心的感觉,这叫作审丑、审恶。这不是曹操一个人偶然的、孤立的精神病态,而是让我们想起了许多类似的人,这是人性中的一种黑暗。在《三国演义》以前,甚至以后,还没有一个作家把人性的这种邪恶表现得这样深邃。阅读曹操是集审美、审丑、审恶于一体的令人惊叹的一种精彩体验。
《三国演义》通过曹操,把人类灵魂中最黑暗的东西暴露出来。但《三国演义》并不认为这样的黑暗是极恶的人物才可能具有的,作者对人物洞察的深邃在于,从一个慷慨赴义,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心灵深处,把这样的黑暗挖掘出来。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之所以变成一个血腥的小人,原因不在外部,而在内部,都是由他心理毛病——多疑引发了他灵魂中最黑暗的东西,就是极恶、极丑、极耻,无耻无畏的大暴露。
所以我看到,就感觉到,《三国演义》的虚构真是伟大!
当然,并不是所有虚构的情节都是精彩的。伟大的虚构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不伟大的虚构,经历了好几百年的流传,多少戏剧家、说书人、小说家的反复修改,对虚构进行再虚构,经过多次脱胎换骨才有了今天我们看到的伟大。
在《三国演义》定型以前有过一些版本,在说书人中流传,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有一种是《全相三国志平话》。这个版本里有好多虚构,看来很幼稚。比如说,《全相三国志平话》里讲到诸葛亮奉了刘备的命令,到孙权和周瑜那里去说服孙权、周瑜和根本没什么部队的刘备(只有一两万人吧)联合起来抵抗曹操、就在人家的会议厅里边,见到曹操的一个来使,带来曹操的一封信,叫孙权投降。当然这封信写得水平也是很低,根本没有曹操的水平。你拉拢人家投降也写得稍微客气一点,也要有点诱惑力嘛!这个曹操写的信怎么写呢?你赶快投降,孙权!你不投降,“无智无虑”,不管你有没有头脑,不管你是不是聪明,统统地悉皆斩首——你如果不投降,我一来就不客气,通通的,死啦死啦的。(听众笑)孙权看了这封信,身为江东一霸(他的坟墓就在你们南京,明孝陵的边上,吴大帝墓),这样一个大帝啊,讨虏将军啊,看了这封水平很低的信,怎么样?居然吓得浑身流汗。汗流了多少呢?“衣湿数重”,把衣服都湿了几层,这要有多少汗啊!(听众笑)我看肯定还有些其他的排泄物了?(听众大笑)这时诸葛亮在场,要知道诸葛亮是个使者啊,一个高级代表,在人家的会议厅上,诸葛亮有什么权力?没有啊,他要等待人家的决定。诸葛亮居然来了一个果断的行动,怎么样呢?居然就“结袍挽衣,提剑就阶,杀了来使”。这哪里像诸葛亮嘛!这样的虚构,这个诸葛亮完全是个神经质了。(听众笑)哪里有《隆中对》中那样的战略眼光和在空城计中处变不惊的儒将风度?这样的虚构,后来《三国演义》写舌战群儒的时候,被淘汰得无影无踪,这一类的虚构是水平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