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非常感谢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用“另外一只眼睛”来展示一下对曹操的观察。为什么是“另一只眼睛”?第一,因为已经有很多眼睛看过曹操了,其中包括易中天先生最近看出来的曹操,很轰动,很精彩。但是,他所看到的曹操,是他的曹操,带上了易中天的色彩、易中天的价值观念。我眼中的曹操,和他眼中的曹操是不一样的。第二,为什么另外“一只眼”,而不是两只眼?这是因为,要看得清楚一点。君不见靶场上瞄准,两只眼全睁开,就休想打中靶心。一只眼闭起来,才能瞄得更准。第三,我声明,我跟易中天先生是朋友,我也很为他在《百家讲坛》创造了一个品牌,成为一个文化明星感到高兴,还很为他的智慧和他的感染力感到惊讶。原来他在我感觉中,并不见得多漂亮,在生活中,他有点老相,没有想到他上了电视,竟这么辉煌,老得很漂亮!(众大笑)
他拥有很多“易迷”、粉丝,我很羡慕。不知不觉我自己也成为他的一个粉丝,这是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粉丝一般都是比较年轻的,哪来我这么老的粉丝?(笑声)但是呢,反过来一想,能成为他的粉丝,就证明我还没老。(听众鼓掌)作为朋友,我分析他成功的原因,除了他的智慧、他的口才、他的幽默感以及学术造诣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的勇气——他对权威性的、天经地义的说法表示质疑。这是科学的根本精神。
《三国演义》是家喻户晓的,定本以来,几百年,经过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各种读者的反复考验,在它产生以前和以后的文学作品与日俱减地淘汰了,可《三国演义》却仍然辉煌地存在。对这个经典历久弥新的现象,大家习以为常,觉得天经地义。但是易中天对之表示了怀疑,他说《三国演义》有问题,里面有许多混淆视听的地方,特别是对曹操的评价上。他认为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所以,他就出来做一点“还原”的工作,“以正视听”。他认为曹操被《三国演义》丑化了,造成了他大花脸,奸贼,品质恶劣的印象,实际上呢,历史上的曹操是个英雄。有人认为他是英雄里的一个另类,叫奸雄。易中天说,即使是奸雄,也是个“可爱的奸雄”。
我看,他这个观点肯定是正确的。但是我又觉得这并不是很新鲜的。《三国演义》对历史的虚构早就引起学者的不满。清朝学者章学诚在《丙辰杂记》中提出来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有七分是实在的,三分是虚构的。他说得比较客气,在我看来,起码是五分是实的、五分是虚的,实的是某种骨架而已,血肉呢,是虚构的。说它“五骨五肉”是不是更准确些?学者们感到,它造成了混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说它“虚词杂复,易滋混淆”,很容易产生混乱。就是五四时期把白话小说抬上正宗地位的胡适,对《三国演义》也没有太大的好感。1922年,他为《三国演义》作序,说它“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因为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这个说法和章学诚、鲁迅相反,嫌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那就是虚构得还不够。
这三个大学者说法虽然有矛盾,但共同点是,并没有系统地去清理《三国演义》究竟是在什么程度上、如何系统地“歪曲”了《三国志》的。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提出要“为曹操翻案”,郭沫若比谁都先得到消息,就写了为曹操翻案的论文。那个翻案翻得很厉害。按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曹操最大的问题是靠镇压农民起义起家。郭沫若为他辩护,说是,他不是镇压了农民起义军,而是把打散了的起义军的“精锐部分组织了起来”,本来这些农民军是破坏性很大的、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经他一收编,去屯田,安定了国家,实质上是把打散了的队伍组织起来了。郭沫若的说法,有点强词夺理。可他不满足,又写了“历史剧”《蔡文姬》对曹操采取了歌颂的态度,有些地方今天看起来可能有点骇世惊俗,如第一幕就把曹操剧中的生活写得很是艰苦朴素,一条被子让老婆补了又补,给人一种当时红色文学中的共产党员的感觉。(笑声)易中天最值得称赞的可能是,他是中国第一个系统地清理《三国志》作为正史、官方的、比较可靠的史料,跟《三国演义》的虚构之间的差异:曹操是在什么样一个广度上被《三国演义》“歪曲”了?这个可爱的奸雄是如何被《三国演义》歪曲成一个可恶、政治品质恶劣、十恶不赦的“奸贼”的?
一、多疑是从美化转化为丑化的关键
易中天从哪里讲起呢?从曹操刚刚出道不久,就杀了对他友好的吕伯奢一家开始讲起。
易中天先生提出,历史上曹操杀吕伯奢这事是有争议的。《三国志》的原文是说,董卓专权,天下大乱。董卓看中了曹操,提拔他,给他封了官,叫“骁骑校尉”,但是曹操很清醒,拿准了董卓成不了气候,偏偏不买账,没有去就任,改了姓名,溜掉了,溜到一个地方,给人家抓住,有人认出就是曹操。出于对这个“天下雄俊”的尊敬,就把他给放了。把曹操当成“天下雄俊”是孙盛的《杂记》里的话,可能是太夸张,《三国志》把它省略了。《魏书》则说,曹操和几个死党到“故人”——老朋友吕伯奢家去。此人不在,五个儿子在家,想抓曹操。在马厩——大概是拉马,准备动手。曹操就先下手为强,在吕伯奢家里杀了几个人。易中天先生认为,如果按照这样的记载的话,曹操干的事也不是太坏,至少是有防卫性质的。严格要求的话,那是“防卫过当”——误伤。魏国的史官对开国的“太祖”,对自家的老爷子的丑事难免要回护一番,打埋伏的可能性很大。虽然如此,易中天并没有回避与之相矛盾的历史资料。在裴松之的注解里,还保留了一些与之不同的说法:《世语》里说,曹操逃出去了,经过吕伯奢家里,正好吕伯奢出行了,有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非常有礼貌,款待他。但是,曹操有点心虚,他想我是一个逃犯,你怎么这样来招待我,肯定有问题。所以说呢,他就先下手为强,把人家给杀了。这里就没有“防卫过当”的问题了。这里,请大家注意,曹操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好人,但有一个毛病:多疑。人家还没动手,他就想“你太热情了、太可疑”。按曹操的逻辑,你太热情了就可疑了,相反,如果你不热情,就不可疑。这就显示出这本书的作者对曹操的批判了。碰到曹操这种人,真是好人做不得,越好越倒霉。这个批评是很严酷的。我们这个世界,为什么坏人这么多,而好人这么少呢?就是因为曹操这样的家伙太多。
另外一本书呢,《杂记》也说曹操杀人了。什么原因呢?吕伯奢的儿子好心招待他,他听到厨房里有食器声——锅碗瓢盆之类的响声。那易中天就解释了,锅碗瓢盆之类的响声之中,可能还有刀的声音,但是究竟有没有刀,我们就不去追究了。反正是曹操这个人多疑,以为是:这帮家伙要动手了,还不如我先下手。于是呢,就把人家给杀了。杀了以后发现搞错了,所以心里有点“凄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易中天解释说,曹操的意思是:现在我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了,别无选择。该出手时不出手,那等到你出手的时候,我就没命了。我没办法,那么宁可我先对不起你,我不能让你对不起我。易中天先生说,曹操还是有点自我排解、自我安慰、自我解脱:我实在没办法!曹操还是有点“凄怆”,还不是天良丧尽,不是恶心透顶,还是有一点心理不安的吧,还不是没有一点点善心,虽然那个善心不能洗刷他的罪恶。
易中天说,到了《三国演义》曹操就不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而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事情就大了,“宁我负人,勿入负我”是非常具体的,针对的范围是很小的,我宁可对不起这人家里几口人,不能教这几个人对不起我。就事论事,没有说到其他的事。而变成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则针对的是事情的普遍化、不是这一件事,而所有的事情:这就是说这是他的人生观,生活的准则,从来如此,一贯如此,而且将来还如此,大言不惭,理直气壮。这事情就可怕得多了,这个人的品质就恶劣、歹毒多了,那就是个最大的奸贼了。
易中天说《三国演义》把曹操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抹黑了。
易中天痛切地感到,文学艺术的力量是很大的,影响力是超过了历史著作的。用历史的题材、历史的人物写小说,虚构和真实混为一谈,造成“虚虚实实”,或者半真半假。本来有关曹操的历史记载,历史材料都不一致,有一点“扑朔迷离”。有了《三国演义》就更加的“暖味”了,更加稀里糊涂了。他感到更大的忧虑是什么呢?是人家都不是先看《三国志》,再看《三国演义》,有些人一辈子只看过《三国演义》,至死压根儿就没看过《三国志》,这造成了一种可怕的先人为主,到死也不知道曹操是个英雄,也不知道曹操是个可爱的奸雄。因而觉得这是一个很令有历史知识的人非常痛苦的事情。他当然承认,文学形象、民间形象虽然不是事实,它的流行不是没有道理的,文学的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无中生有也能给人教益,也有好处。但他要做的事情是,研究这种虽然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民间形象、文学形象那么流行究竟是什么道理?这话是非常对的。为什么这个文学形象并不是真的,但活了几百年还很鲜活。他的动机非常好,一方面要还原曹操原来的形象,另一方面研究一下,不是真的又为什么动人?
但是直到王见在为止,我看到的《品三国》,他前面一件事做得非常好,后面一件事,明明是假的,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无中生有,为什么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这个道理他始终没有真正地研究过,正是因为这样,我觉得,作为易中天的朋友,或者粉丝,应该帮助易中天先生做一点事情。我认为粉丝有两种,一种是一味地跟着崇拜对象跑,像追“超女”一样的疯个没有完。第二种是奋发有为的,像易中天先生怀疑《三国演义》一样,怀疑易中天先生的一些说法。怀疑和挑战是科学发展的动力嘛!这是很古典的话了。《三国志》是历史,易中天是根据历史的精神来廓清《三国演义》中的虚构的。历史的价值标准是什么呢?就是真实。历史是不能虚构的,真的,才有历史的科学价值;假的,就是造谣的,骗人的,就没有价值。《三国演义》中那么多假的、虚构的情节,对历史来说,无价值。但是,生活价值准则是丰富多彩的,不仅仅有历史科学求真的价值,虚构的文学艺术也有它独立的价值。这就是艺术价值,或者说得有学问一点是审美价值。《三国演义》虚构得特别有天才,在当时的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中是天下第一的。
此话怎讲?我从易中天谈到的曹操杀吕伯奢一家的故事开始分析。
易先生说,《三国演义》的虚构丑化了曹操。这个说法不完全对。《三国演义》的虚构,不仅仅是丑化曹操,同时也美化曹操。《三国演义》不但写曹操很清醒地拒绝了董卓的任命,还虚构了他在中央大员们一个个只是痛哭流涕,计无所出之时,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主动提出自己去行刺董卓,借来一把宝刀,趁董卓在里面睡觉的时候去干掉他。这不能不说是非常勇敢,一个人单干,搞恐怖活动,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哪!(笑声)很可惜,他事前踩点不到家,没考虑到董卓的床靠里面有面镜子,他一举刀,董卓就看到了,喝到:“你干吗?”曹操很机智,就说,他得了一把宝刀,正要送给您。董卓可能反应迟钝,比较傻瓜:“送给我?很好很好!”曹操就此得以脱身。可董卓事后一想,不对啊,他事前没有禀告,莫名其妙地送一把刀,他莫不是要杀我啊?和他的干儿子吕布一琢磨,醒悟过来了。在这之前董卓是非常相信曹操的,还送他一匹好马,曹操就骑上这匹马,溜出城门去了董卓再派人去追,哪里还追得到?再去抓他家属,曹操早就把他家里人全部转移了这里,《三国演义》不仅没有丑化曹操,而且对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下,这是一个有理想,奋不顾身的热血青年,是个大大的义士啊!(反应活跃)
后来,曹操溜到陈留县给抓住了,县长叫陈宫,请记住这个名字。
《三国演义》虚构了曹操在死亡面前,大义凛然,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他慷慨激昂地宣言:姓曹的世食汉禄——祖祖辈辈都吃汉朝的俸禄,拿汉朝的薪水,现在国家如此危难,不想报国,与禽兽何异啊?也就是,不这样做,就不是人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小麻雀哪里知道我天鹅的志向啊!今事不成,乃天意也——今天我行刺董卓不成,是老天不帮忙,我有死而已!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形容英雄的话语来说,就是在死亡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这时候的曹操就是这样一个英雄,“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完蛋就完蛋”!(笑声)没有想到,他这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反而把人家给感动了。陈宫感动到什么程度?这也是虚构的,说:“我这官也不当了,身家性命,仕途前程,都不要了,咱哥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吧!”从文学手法来说,这叫作侧面描写,或者用传统的说法叫作烘云托月,也就是写曹操,却用他在陈宫心理上的效果来表现,把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