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农闲时节或是漫长的冬季,那就不分早场和晚场了,巷口儿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那里。无话可说了,他们就望着远处。这时候如果走过来一个陌生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他们的目光就一齐射向他或她,一直将他(她)“迎”到巷口儿上,然后又一直“送”出巷子。这中间大家的视线始终盯在“猎物”身上。老远的山坡上有一辆大车卡住了,他们就又把目光射向山坡,看那车把式如何扬起鞭子,髙声吆喝着、叫骂着,鞭子重重地打在牲口的脊背上。等车一点点上了山坡,他们这才又把目光收回。实在无“戏”可看了,老汉们便把棉祆或者皮袄脱下来,找里面的虱子。捉住了,一边用指甲很响地挤破,一边嘴里骂道:“狗日的!”
就像戏剧演出有主要人物一样,巷口儿也有一些不确定的主角。每过一段时间,总有一个新人出来亮相,占据舞台的中心位置,其他人只能充当配角或者观众。在土改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民兵排长尕虎荣膺了主角这一重任。他起先是把枪挎到肩上,人五人六地站着,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有人感兴趣了,谈起关于枪的话题,他就把那没有装子弹的步枪从肩上卸下来,展示给人们看,从人们的惊叹声和敬畏的目光里,得到许多满足。慢慢地,这支被大家看过和摸过几十遍的步枪已经提不起乡民们的精神了,民兵排长便不失时机地推出了一台新的节目:展示骏马。这是一匹棕色的大骒马。它以前曾是丁五爷的走马,土改时分给了尕虎。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养,它已经和民兵排长很熟了,尕虎就经常把它牵到巷口儿溜达。它微眯着眼睛,极惬意地立在那里晒太阳。尕虎笑吟吟地站在巷口儿中间,得意地欣赏着骒马的雄姿,同时也等待着人们前来夸赞他的坐骑。有福一脸媚笑地走来了。“呔,有福!”民兵排长叫道。“哟,尕虎哥,遛马呢?”“这一阵子干啥去了?怎么不见你?”“到山里给亲戚帮忙去了。”“我说呢。”尕虎用嘴指了指马,“过来瞧瞧。”“我这正要瞧瞧呢。”
有福说着,已经将一只手搭到了马背上。他先掰开马嘴,看了看牙口,然后便伸开五指,从马头上捋起,顺着马柔软的棕毛,捋到脊背上,再捋到屁股上,捋得那马舒坦得不行,不住地摇着尾巴,打着喷嚏,蹄子轻轻地叩击地面。
“好马!”有福大声称赞。“你狗日的有眼力。”
有福的手又顺着肚皮摸下去。当他捋到马的敏感部位时,那马忽然扬起蹄子,将有福踢了个狗吃屎。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有福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被踢肿的嘴,依然高声叫道:
“好马!多来劲!”
尕虎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他把马拉过来,拍拍马背,腿一跨骑了上去。民兵排长髙扬马鞭,嘴里“驾!驾!”地呼喊着,威风凛凛地在巷子里跑起了趟子。骏马狂奔着,扬起一股股尘土。巷口儿传来了阵阵喝彩。也许是尕虎的鞭子下得重了些,也可能是刚才有福触摸了它的下身,那马竟显得十分焦躁,身子猛一甩动,将尕虎立立地从背上撂了下来。民兵排长头先着地,半个脸碰在坚硬的沙石地面上,立时血丝丝的,红得像猴儿屁股了。那马却跑远了。
尕虎追了上去,抓住马笼头,狠命踢棕马的肚子、一边踢一边骂:“你这个老地主的走马!老地主阴魂不散,想报复咱哩!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众人看他这样,觉得怪没意思,陆续散了。
春天到来了。
似乎是一夜之间,庄前庄后,山里山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梨花全都开了,送来一股又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与此同时,南山顶上厚厚的积雪也慢慢地融化了,雪线一天天地向后退缩着,退缩着,千沟万溪的水满了,哗哗地流淌着,一起奔向大河——黄河开始涨水了。布谷鸟整日整夜地叫着。
河满了,河大了,筏子客们一年的生计也就开始了。乡民们的脸上有了笑容。乔女每天到河边担水的时候,总要站立好大一阵,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这个大河岸边出生的女人,对黄河充满了迷恋也充满了敬畏。小的时候,她经常跟着一帮野孩子在河边玩。那时候,庄上有一架大得出奇的水车,从下面往上看,透过结实的辐条和密集的水斗,可以看到瓦蓝色天空的碎片。它仿佛和天一样高,娃娃们都叫它天车。它的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浑身上下披满了暗绿色的苔衣和深褐色的水锈。它永远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纺着一支古老的歌。巨大的水斗将混浊的河水提上来,倒进宽宽的水槽里,哗哗地响着,流向无边的田野。看入迷了,他们就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她跟在男孩子的后面,双手紧紧地抓着槽板,脚丫子在长满了苔藓的水槽里打着滑儿,战战競競又兴高采烈地爬到水车顶。这时候,整个黄河一乔女心中又畏惧又崇拜的黄河,就完全展现在她的面前了。黄河是那样长,她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流来的,也不知道它要流向何方。它在娃娃们的下面山摇地动般咆哮着,一群浪头追赶着一群浪头,急急地向前奔去。泥点子一样的浪花,溅在高髙的山崖上,也溅在她的身上和脸上。一只羊皮筏子,又一只羊皮筏子,从浪尖上飘过去,飘过去……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是她知道,黄河涨水了,羊报的生意也就红火了。虽说现在有了汽车大车,但羊报以他的诚信和高超的技艺,依然驾着羊皮筏子在河面上东来西往,运输活儿总也不断。她想起羊报的许诺:要带她下包头。河水慢慢地流徜着,太阳照在水面上,红的和紫的光波不停地颤抖着。在河边的浅水里,她看到了白的、黑的和花的石子,晶莹透亮,铺满河床。年轻的地主婆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充满色彩的生活,一丝欣慰的笑容掠过了她的嘴角。
到了这个时候,巷口儿的主角就变成筏子客羊报了。大约每天中午刚过一点的时候,羊报就扛着筏子回来了。筏子客总是夜里三四点钟出发,走几十里水路,把货物(夏天主要是瓜果蔬菜,天凉以后则变为各种山货和水烟之类)运到兰州城外的河滩上,得了脚钱,将筏子立在挂着清真招牌的铺子门前,斜八叉坐在条凳上,吃一碗又烂又香的牛杂碎。再讲究些像羊报这样的呢,干脆来一海碗货真价实的羊肉泡馍,吃得满头冒汗,然后便到附近的小货摊子上替荒凉渡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买围巾买纱巾买袜子买扣子买针头线脑或者扯各种颜色各种牌子的洋布去了——这都是那些“骚货”们千叮咛万嘱咐托他带的。货办齐了,便又扛起筏子,一路汗滴一路尘埃地回到荒凉渡。他并不立即回家一其实他并没有家一而是将筏子立在巷口儿上,像一位得胜回朝的将军,昂首挺胸,双手叉腰,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打情骂俏。
先等来的却是关心国事家事天下事的男人们。一问物价的高低,二问城里的新闻,三问秦腔眉户河南梆子的演出。羊报一边大话喧天地回答着他们的各色问题,一边拿出从城里买的香烟,给乡亲们散发着:“新出的牌子,你尝尝,味道咋样?”
这时小媳妇们已经头梳得光光的,向着筏子客走来了。远远地进入她们眼帘的,是搭在筏杆上的新毛巾、洋袜子、阴丹蓝的布块,耳朵里已经听到羊报的招呼了:“快来快来,你让带的东西都带来了。”
女人们端详着、比对着,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个喜上眉梢:“羊报兄弟,让我咋感谢你呢?”筏子客笑而不答。
有福接上茬儿:“好谢得很嘛!晚上把炕烧得热热的,让羊报来你家睡觉不就得了?”
小媳妇白一眼有福:“去你的!”回眸朝羊报一笑:“后晌我擀长面哩,过来吃呀!”
“哎。”羊报笑着回答。
如果是大姑娘们呢,筏子客还要特意告诉她们:听城里人说,婚姻法就要颁布了。
“啥叫婚姻法?”姑娘们眨着眼睛问。“是叫你们自由搞对象哩。”“啥叫搞对象?”她们还是不明白。有福解释道:“就是牙狗和母狗乱缠哩。”
姑娘们脸红了,骂一声“混账”,拿了自己的东西,飞快地离去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这样的场合,唯独不见乔女的面。她没有钱买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她正在为孩子们的衣服犯难心呢。前两天给娃娃们洗裤子,就让她心酸了好长时间。三个孽障每人只穿着一条单裤子,那裤子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她让他们脱下来,玉贵和三贵脱了,大贵却死也不肯脱。后来还是脱下了。她用碱面子洗了又洗,才洗净了。裤子晾在院子里,好半天干不了。三个孽障就光着屁股,并排儿坐在台阶上,眼巴巴等着那裤子干。三贵不懂事,翘着小牛牛做鬼脸,玉贵呆呆地不说话,大贵用两只手捂着牛牛,头低下去,一直不敢抬起来。裤子还没有完全晾干,三个孽障就取下来急急穿上了。孩子们已经有了害羞的感觉。唉,这算什么事呢!可是,她一个婆娘家又有啥办法呢?
夜里,孩子们刚睡下不久,羊报悄没声儿地进来了,从包里掏出一卷子黑布、一卷子白洋布,说了声:“给娃娃们做几件衣裳吧。”随手扔在坑上。
乔女的眼睛湿润了。她扑上去,两只手勾住筏子客的脖子,连连地叫着:“亲人!亲人!”
羊报低下头去,将胡子拉碴的嘴贴在乔女的唇上。乔女伸出了舌尖,两只热乎乎的舌头便缠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向后倒退着,倒在了坑上。乔女一口吹灭了油灯。当筏子客趴到女人的身上时,他明显地感觉到地主婆的泪水正从眼眶里扑簌簌地流出来,湿了他的脸和脖子。
他没有急于进人女人的身体,而是低声告诉她:他已经揽下一笔生意,马下就要下包头了。她兴奋起来,将男人搂得更紧了,轻声问道:“我也去吗?”“当然。”
“那几个孽障呢?”“我自有安排。”
羊皮筏子走包头
羊皮筏子下包头,那是西部汉子的事业。在荒凉渡,一辈又一辈地传颂着英勇的筏子客们为了生存,不畏艰险,天摇地动下包头的业绩。下包头,那是西部人永远的骄傲。从兰州到包头,两千里水路,跨越甘肃、宁夏、内蒙古数十个县,上千个码头,其间驶过惊涛骇浪、震天撼地的桑园峡、小峡、大峡,驶过峭岩迭起、布满暗礁的红山峡、乌金峡,驶过三百里地势险恶、峭壁林立的黑山峡,驶过将军柱、老龙背、白马浪、阎王殿、鬼见愁……真是三步一滩,五步一礁。下去时乘着皮筏,唱着山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回来时背着、担着或驮着沉重的羊皮袋,路途漫漫,一步一歇,压弯了脊背,走断了脚筋。回到家乡,掐指一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那是一项浩繁的工程。平常时节,黄河上的羊皮筏子都是小筏,不过是几根细长的木杆,十来只吹足了气的羊皮袋而已。而下包头的皮筏,则需要把几十只小筏子用大木、粗绳紧紧地扎在一起,成为一只长宽数十丈的大筏,上面层摞层地装上水烟、药材、羊毛、皮张、百合、黑瓜子以及其他的山杂百货一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巍峨壮观的巨舰。这要花很长时间,也颇费工夫。最使乔女感到好笑的是给羊皮袋吹气。数百只羊皮袋,每一只都要由筏子客们用嘴吹。每天上午,水手们一个个跪在筏子上,撅着屁股,头和脸贴着木杆,朝着露出筏杆的皮袋嘴儿吹气。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能听到咝咝的吹气声,而屁股就那样高髙地撅着,一动不动。汗水从屁股上冒出来,湿透了裤子,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吹,吹了一只又一只。裤子实在湿得不行了,就干脆褪下来,光着屁股吹。一直到了晌午,乔女挑着担儿来送饭,瞅着他们的怪模样放肆地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洒满河岸,筏子客们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提起裤子,擦掉满头满脸的汗,朝着乔女憨憨地笑。
大筏起程的前一日,水手们喝了一夜壮行酒。这是规矩。喝了这酒,筏子客们就能浑身胆气,一路高歌,顺利抵达包头了。羊报宰了一只大羯羊,买了二十斤青稞酒,让伙伴们吃好喝足。乔女给大家煮肉做饭。酒喝烂了,就唱山歌、漫花儿,河岸上震响着西部汉子们粗野的吼叫。大家让乔女唱一曲,乔女起先不唱,后来禁不住水手们的哄闹,幽幽地唱了一段: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死里活里嘛一搭,头割下,血身子一搭里站下!
羊报听了,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打发二牛去请尕虎。羊报决定带乔女一起下包头。他已托他的亲房婶子暂时照料那三个孩子,婶子答应了。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关口:要村里同意。几天以前,他就将此事给民兵排长兼治保主任尕虎说了,杂虎一直没有答复。明儿一大早就要启程了,这狗日的却躲着不见面。
“咋,”尕虎来了,满脸笑意,“说走就要走?”羊报斟了满满一杯青稞酒,双手捧给治保主任。“我这是无功受禄嘛。”尕虎一口喝尽,擦了擦嘴,扫了一眼满屋子的筏子客,“嘿,一个比一个精神!”
羊报连敬三大杯,又让水手们轮流向尕虎敬酒。十几杯酒下肚,治保主任的脸红了起来。
“来,我也向你们敬……一杯。”治保主任说话有点飘,他已经喝大了。
羊报把他拉到一边,笑问道:“尕虎哥,乔女的事——”“啥事?”尕虎抬起一双醉眼,困惑地望着羊报。“你忘了?”“哈事吗?”
羊报盯住尕虎的眼睛:“真的忘了?”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让她给筏子客们做饭的事。”
“你的意思——”
“这事嘛,”尕虎双眉微皱,“咳,这事!”“到底咋样吗?”
“这事儿……”尕虎一脸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