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报的眉毛忽地立了起来:“干脆一句话:你同意不同意?”尕虎轻轻一笑:“羊报兄弟,你是聪明人嘛,咋装起糊涂来了?你明明知道,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桫。”“那咋办呢?”“要上会研究哩。”“啥时侯研究?”
“明后天吧。”
“可我们一大早就要启程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尕虎搔着后脑勺,“要不这样得了:你们先走,让她从后面赶上来。”
“好,这办法好。”羊报仰天大笑,“羊皮筏子箭一样在河面上飞驰,一个女人在岸上发疯般地追撵,多像电影!这主意好!一就这样定了?”“定了。”
“那就请尕排长到大筏上参观参观,看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给我们指点指点。”
“倒是要看看哩。让咱这旱老虎也开开眼界嘛。”“二牛,扶着尕排长,上筏!”
上了大筏,尕虎不由眼睛发亮。这如山的货物,要赚多少钱哪!“这是水烟,这是皮货,这是山货……”羊报指指点点,引领着治保主任来到筏头上。
尕虎一边看,一边想:羊报这一趟,发得美美的了,还想带上地主婆呢,我日你娘!哎哟,哎哟,筏子怎么晃荡起来了?
羊报双脚踩着筏杆,用足了气,使筏头慢慢地翘起。尕虎只觉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嘴里嘟囔道:“咋回事?咋回事?”
话犹未了,筏头已经高高翘起,尕虎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进了黄河。
“哎哟!哎哟!羊报你狗日的……”尕虎在水中挣扎着,嘴里还在骂人。无人理他。筏子客们全都抱起膀子站在筏边看笑摊。尕虎水性不高,在深水中扑腾了几下,一个浪头打来,一大股泥水从鼻腔和嘴里灌了下去,身子立即被卷进了旋涡。他忽然感到了恐惧。
尕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声喊道:“救命啊!”“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各式各样的笑,尖细的,敞亮的,低沉的,人夜的河面上飘荡着欢畅的交响曲。尕虎看时,光头赤膊的水手们像是一群立起的熊,一排排龇咧的牙齿在月色下闪着瘆人的白光。他害怕了,在水中哆嗦着,扯着嗓子叫道:
“羊报,好兄弟,快来呀,啥啥事都好说!”“你说的啥啥事是啥事?”羊报明知故问。“乔女的事嘛!”“你同意了?”“同意了,同意了。”“再不研究了?”
“不研究了,不研究了——快来呀!”
羊报解下一根缆绳,甩到尕虎身边,尕虎抓着缆绳,吃力地游到筏边,羊报抓住了他的手。往筏上拉时,羊报又问了一遍:“你同意了?”
“同意了,同意了。快些桫!”
“一言为定?”
“羊报爷爷一快些桫!”
羊报莞尔一笑,将治保主任拉上了大筏。
第二天清晨,尕虎早早地来到河岸上,为筏子客们送行,看着浩浩荡荡东去的大筏,心里发狠道:“狗日的羊报,你等着!”
筏子出了兰州,在明丽的晨光中劈峰斩浪,飞泻而下。一条条逶迤的山脉,一座座古老的村堡,一处处奇异的景色,从乔女的面前闪过去,闪过去,简直是目不暇接。她从未出过远门,竟看得呆住了。黄河啊,神秘的黄河!瞧,在那静静的河湾里,几匹骡马在喝水。它们低下头去,厚厚的嘴唇贴在水面上,就那样贴着,一动不动。一头毛驴在河边打滚,扬起阵阵沙土。一群羝羊泡在河里,牧羊人抓着羊角,骂骂咧咧地为它们洗澡。筏队激起一丈多高的水浪,势不可当地向前冲去。马儿驴儿羊儿全都抬起头来,好奇地注视着这庞然大物,不断发出高昂的嘶鸣。前方的河滩里,一群孩子洗了澡,光着屁股,偷偷爬进一大片瓜田,将哆嗦的小手伸向瓜蒂。一声吆喝,从瓜棚里走出一位驼背老汉,手里拿着用大铁钉砸成的切西瓜刀。孩子们呼喊着,一溜烟钻进河里,眨眼就不见了。筏队奔腾而来,孩子们冒出水面,羡慕地看着威风凛凛的水手们,将刚刚偷摘的西瓜扔向筏子。驼背老汉眯缝起昏花的老眼,张开没牙的嘴巴,嘿嘿地笑起来。再远些的地方,一堆吼叽喳喳的媳妇们高高地扬起棒槌,一起一伏地在岸边洗衣服。几个水手往筏头上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托腮,唱起了挑逗的花儿:
黄河干了海旱了,河里的鱼娃儿见了;哥的尕妹可见了,心里的疙瘩儿散了。
还没唱完,石子、土块儿已经雨点般落到筏子上。媳妇们叉着腰,指着筏子,佯作生气地大声叫骂。筏子客们哈哈地笑着,一边用筏上的酥木梨和沙果还击,一边招手说:“上来打嘛!上来打嘛!”
乔女看醉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欣喜。两年多来,她还没有这样高兴过。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儿。回头去望羊报,只见他正站在筏头,稳稳地掌着舵,驾轻就熟地引领着大筏平稳地航行在水面上。她的眼里溢出了幸福的光彩。
进人险象环生的大峡后,夜间就无法航行了。在太阳落山之前,必须把筏子用缆绳拉到岸边。羊报取下用粗绳系着的犁头,远远地扔到河边,然后跳下筏子,踩水上岸,将犁头插进泥里。水手们上了岸,将那粗绳背到肩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羊报在前面扶着犁把儿,狠命地犁。大筏随着缆绳的移动,慢慢离开河心。水手们低着头,弯着腰,赤着脚,双手紧紧地抓着缆绳。他们的脚下是松软的、黏糊糊的泥浆和粗糙的沙石,每往前挪动一步,便打一个趔趄。缆绳绷得紧紧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黄河的浪不断扑打着皮筏,皮筏好不容易向前移一移,就又猛烈地往后退去。水手们扑倒,爬起,再扑倒,再爬起,那绳子却始终牢牢地附着在他们的肩膀上。绳子抖动着,溅出泥点和水花,到后来,便深深地勒进他们粗黑的肩膀里。而这时,尖利的犁头已经重重地划破河滩,刺进了大地的深处,于是大筏也就靠岸了。
乔女深深地感动了。她准备拿出自己的手艺来,好好地犒劳一下这些可爱的水手们。她生起一堆火,在上面支了一个铁架子,将带来的羊肉切成匀称的条条,搭到上面烤。橘黄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羊肉片子滋滋地直冒油花。乔女不断地将辣椒面和盐撒上去,又把一罐黄酒煨在火堆边。不一会儿,峡谷里已经飘散起扑鼻的肉香和酒香了。不等招呼,水手们便抢着吃起了羊肉,同时端起大碗,极香地喝着黄酒。乔女眉里眼里全是笑。
色彩斑斓的余晖从峡谷的峭壁上消失了,整个河道昏暗下来。一轮湿漉漉的圆月从远处的河面上悄悄地浮起来,像一盏灯笼似的悬挂在半空,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满河的筏子。水手们砍来松枝柳条,燃起一堆堆篝火。一柱柱蓝烟悠悠地飘浮着,形成一朵朵紫色的云彩,这云彩被不断升腾的红光托向更加高远的地方,最后幻化为灰色的云气,和混沌的苍穹合为一体了。筏子客们围着篝火,疯狂地眺着唱着,尽情发泄着过剩的体力。
乔女悄悄地来到一处幽静的河湾。她浑身发热。几天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兴奋。她想好好地洗一洗。她脱光了衣服,坐在河边的大石上,认真地擦洗起来,似乎要洗去多日来的劳累和暑气。她轻轻地从脸上擦下去,再洗脖子和胳膊,然后又爱怜地擦洗圆润而鼓胀的奶头,散发着夜的香甜的水珠儿从滑腻的胸晡上慢慢地滚落下去。如水如银的月色下,她那湿漉漉的头发飘拂在依稀可见的雪白的脸上和肩膀上,闪着蓝色的亮光。静静的河湾里,不断发出哗啦哗啦的撩水声。洗着洗着,她停下来,支起耳朵用心谛听河岸上各色花朵人夜后开放的声音、苍穹中空气游动的音响,又抬起头来,极目眺望夜空中最远最亮的星星,甚至还耸起鼻子,闻那边篝火燃烧时发出的松木的香味和筏子客们浓烈的酒气与汗臭。这时她的脸上便充满了天真无邪甚至圣洁的神情。
而此刻,羊报正站在离她不远的柳树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窥视着这位黄河美人。目光顺着她那像清清的溪流一般闪闪发亮的长发,到她低垂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再到她白嫩的脖子,丰满的乳房,柔软的腰肢,丰腴的大腿,结实的双脚,一直溜到她折射在沙滩上的身影的线条。羊报的眼睛每向下猫一寸,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弯曲一点,及至细细地品完了这黄河的杰作,他已双膝发软,跪到了昏暗的河滩上,像个朝圣的信徒似的,膝盖在沙砾中不由自主地挪动,以最快的速度跪行到女人的身旁。乔女听到了响动,轻轻地回过头来,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羊报,也不说话,只是若断若续地撩起水来,随意往身上泼洒着,那迷离的目光却始终盯视着男人。羊报口干舌燥,心在怦枰地跳。空气似乎凝住了。好像无意似的,乔女将一点水撩到了男人的脸上。羊报的血管突然膨胀起来,将头整个儿埋到了女人的大腿上,疯狂地舔她的阴部。乔女的一双手轻轻地抚弄着羊报的头发,忽然呻吟起来,猛力搂住男人的脖子。于是羊报便感到自己化作了一片玫瑰色的薄雾,向着虚幻而又遥远的地方飘去。
月牙儿躲进了云层,迷蒙的夜色吞没了一片又一片正在扬花吐穗的麦田,吞没了一畦又一畦在嫩绿的枝蔓和叶子中间冒出淡黄色小圆顶儿的白兰瓜,吞没了连绵起伏的山地和泥泞的河滩。幽静的河湾如同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梦境。在这梦境的一角,浓密的草丛中间,男人和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四只眼睛对射着,燃烧着蓝色的、可以吞噬对方的可怕火焰。广阔的天幕恰似蔚蓝色的绣满了白色花朵的被子,而那青青的草地则是柔软的褥子。星星全都钻了出来,羡慕地眨着眼睛,那大胆的竟急急地奔向了人间。满溢着花香、麦香和果香的夜风徐徐吹来,轻柔地抚摸着他们健美的肌体。那挂满了草尖的、甜美得令人心颤的露水,被猛烈的摇晃和震颤抖落下来,沐浴着他们粗糙而又鲜嫩的皮肤。两个青春焕发的身子,两颗炭火般的心,在这奇异的梦境中燃烧着,终于将笼罩四野的黑暗熔尽,一抹暗红的亮色出现在大地的边缘。
这时,河岸显现出一条浅绿色的长线,远处那青灰色的山脊也已清晰可见。羊报从草丛树影里钻出来,迎着七彩的霞光,大摇大摆地走向筏子。乔女扭动着腰肢,跟在他的后面。她像喝了点儿酒,鲜嫩的脸蛋上透出粉红的颜色,一双眼睛也斜着,惬意地望着清凌凌的黄河水和即将起航的羊皮筏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接着便是三百里黑山峡。黑山峡石崖耸立,弯子套着弯子,拐角连着拐角,暗礁重重叠叠,是黄河全程中最危险的地段。有一首花儿形容此地的险峻:“榆木的奖子闪断了,结实的皮筏碰散了;十八的阿哥没命了,刀割了连心的肉了。”羊皮筏子走黑山,那是水手们和阎王爷较劲哩。
只有像羊报这样胆大包天又本领过硬的汉子,才能带领筏队威风八面地闯过黑山峡。
三百里黑山峡,连着甘肃和宁夏。筏子通过此处,要一天一夜的工夫。白天还好说,到了夜间,那就要考验筏子客们的功夫了。只见羊报像一尊门神似的站在大筏的前面,眼观六路,手里摇着又粗又长的木桨,口里大声喊着:“向左,向左,再向左!向右,向右,再向右!”面色十分可怕,神情严峻得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水手们分坐在大筏的两侧,根据羊报的号令,紧张有力地挥动着手里的筏板,劈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浪花,哗哗的水声响彻夜空。一只装满货物的庞大的皮筏,在夜色笼罩的河面上东突西奔,巧妙地穿行于陡峭的峡谷之中,向前,一直向前。暗沉沉的水面上不断响起咳哟咳哟的声音,这声音又被石崖挡住,深邃的峡谷中便响彻了奇妙的回声:“咳……咳……”“呦——呦——”
声音又被猛烈的浪头打散了,飘向峡谷的尽头。乔女拿眼去看羊报,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大筏的前头,如炬的目光在暗夜中闪闪发亮。水浪不断地扑打到他的身上,头上脸上全是泥点子,但他全然不知,依然指挥若定,引领着大筏前进。乔女感到一阵阵喜悦,她的心里被一种充实的感觉填满了。她暗自庆幸:幸亏没有离开荒凉渡,要不,她能和羊报好下去吗?遇到了这样的男人,她算终身有靠了!就为这个,“地主婆”的帽子哪怕戴一万年哩。
过了青铜峡之后,河面广阔,水天一色,大筏一路顺风到银川,进河套,最后抵达包头——浅子客们心中的疙瘩散了。交货之后,羊报和乔女像一对旅行结婚的夫妻,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有说有笑地在包头城里闲逛,下馆子,看电影,进商店,听大戏,尽情领略塞上名城的风光,更领略着人活在阳世上的滋味。两人甚至商量好了,回到荒凉渡就结婚,把四乡八岔的筏子客都请来,风风光光地办一场。乔女常常从梦里笑醒来,紧紧地搂着羊报,再三再四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羊报瓮声瓮气地说:“不是真的还咋?”乔女说:“只是……”
“只是什么?土改早就结束了,地主还能永远是地主?”“我总是有点怕。”
“怕个球!”羊报把半截子纸烟吐到地上,“最多农会委员不当了,谁还能把我咋样?”
乔女于是低低地哼起了花儿:
我俩走的是担惊的路,小阿哥,你看是走哩吗罢哩?
羊报笑盈盈地接道:
是一座刀山我去上,尕妹妹,一块儿油锅里跳上。
乔女贴着羊报的耳朵问道:
我丢阿哥实在难,你丢我难哩吗不难?羊报大声回答:要分开,除非是黄河的水干!
两个月以后,等羊报和乔女坐车从包头回来,他们的事情已经炒翻天了。农会委员和地主婆搞流氓的新闻不仅传遍了荒凉渡,而且钻进了区上领导的耳朵里。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两个人还在做着准备结婚的美梦,盘算着要摆多少桌酒席、请多少人时,一群民兵翻墙而人,将光着身子的羊报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