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女高兴地揭起门帘,将筏子客让进堂屋。
她找来了上好的烟叶子,泡上酽酽的冰糖茶,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水手抽烟、喝茶,一丝笑意掠过了她的嘴角。“你找丁五爷干啥呢?”女主人笑问。
“是这,”筏子客喷出一口烟来,“麦子快要黄了,我们的筏子呢,这一向又闲着,我就来问一问你们要不要雇人收麦。”
“要!”乔女不假思索地说,“不雇人,让谁去收呢?让那个风吹倒的大烟鬼吗?”她指的是丁五爷。
“要不这样,等五爷回来了,我再来问一问。”
“不用了。”乔女干脆地说,“不用等他。”她心里想:我背了一个地主奶奶的名,还没有耍过权呢。这个主我做了。于是她抬起明亮的眸子,看定了筏子客:“你明天就过来。”“还雇人吗?”“不雇了,就你一个。”
也是的,这里地气凉,麦子才刚刚见黄,尚不到铺开了收割的时候。旋黄旋割,一个人也就够了。
第二天,乔女早早地起了床,认真地洗脸、梳头,淡淡地敷了粉,戴上了结婚时戴过的银镯子,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这才下到厨房里,取出上好的面粉,用心用意地擀了一大张子面,切匀切细,捞出来,拌了油,晾成黄澄澄的凉面。这时已到中午了,年轻的地主婆提了竹篮儿,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脚步轻盈地朝麦田走去。她要给筏子客送饭呀!
黄河岸边,好一派田园风光。黄黄的麦子在阳光下一跳一眺的,闪着金色的光。清风徐徐,庄稼轻轻地翻卷着,成了滚滚的麦浪。寂静的田野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蝉叫。乔女一路走着,晒了点儿太阳,面孔变得白里透红,黑黑的眼睛显得愈发明亮,棱棱的鼻梁上几粒小小的汗珠儿欲滴不滴。水红的绸衫儿,翠绿的裤子,白缎子绣花鞋,娇俏的身影儿在田野里移动着,像绝了盛开在大地上的牡丹。麦浪深处,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花儿: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乔女有点儿醉了。自从嫁到丁家以后,她从来还没有这样舒心过。她快步走到自家地头,手搭凉棚,寻找正在忙活的筏子客。黄河上游的土松,麦子都是用手拔的。她的眼睛一亮,看到了年轻雇工宽阔结实的脊梁。那油亮的脊背在麦浪里不断地向前移动,两只手像变戏法似的令人眼花缭乱地交错挥动着,一行又一行的麦子便倒在他的脚下。随即,一拢,一扎,散乱的麦子又变成了整整齐齐的麦捆。她看得呆住了。她的目光追随着筏子客剽悍的身影,竟忘记喊他吃饭了。终于,筏子客快拔到地头了,乔女一扭一扭地走到他跟前,轻声说:“吃饭了。”
筏子客似乎没有听见,继续忘情地拔着麦子。大汗点子洒在麦秸上。少妇看着心疼了,大声叫道:“喂,你聋了吗?”
筏子客抬起头来,朝着地主婆憨憨地笑了笑。
“人家喊你吃饭哩。”
乔女说着,揭去了盖在竹篮上的莲花菜叶子,露出了虚蓬蓬的凉面和几碟小菜:炒鸡蛋,腌韭菜,油辣子。
筏子客接过大海碗,朝年轻的女主人投去感激的笑。
乔女站在树荫下,看着筏子客狼吞虎咽的吃相,眉里眼里溢出了笑容。
“慢点吃,还有哩。”乔女说着,又递过去一碗。“好香!”筏子客脱口称赞。
地主婆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轻轻地扇着风,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喂,我问你,你叫什么?”乔女说着又把一罐子凉茶送过去。“羊报。”
“羊报?咋叫这么个名字?”“这是大家起给我的。”乔女感到挺好笑:“名字还要大家起吗?”羊报放下茶罐,含笑说道:“说起来话长哩。”“那说给我听听。”她把手里的细麻纱手绢递了过去,“擦一擦吧,看你汗多的。”
羊报看着那干净的手帕,有点犹豫。“叫你擦就擦嘛!”乔女嗔怪道,“莫非嫌人家手绢不干净?”羊报也就不客气了,一把接过少妇的手帕,擦了头擦脸,擦了脸擦脖子,把一块雪白的汗巾擦成了黑蛋儿。
乔女剜了羊报一眼,骂道:“脏鬼!”然后哧昧地笑起来。“我的名字是有来历的。”羊报说着蹲在槐树裸露的根叉上。少妇朝前挪了挪,坐在离羊报一尺远的地方,包了指甲花的左手支起下巴颏儿,出神地倾听。
过去,每年的七八月份,黄河汛情紧急的时侯,兰州总要派一名水性高强又吃了豹子胆的筏子客,一路劈峰斩浪,向沿河城镇投报上游汛情,谓之羊报水击三千里。他也被选中过一次。那阵势,嘿!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站在河岸上,身缚一只吹足了气的羊皮袋,腰系数十枚标明兰州水位的竹签,威风凛凛地睨视着咆哮奔腾的黄河,大口大口地吃着不饥丸。三声惊天动地的火炮之后,他便一跃人水,长驱直下,飙过甘肃,越过宁夏,跨过山西,冲向河南,将水签依次投掷到各地巡视水情的船只上。在这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里,河面上漂浮的荆棘和树枝扎在他的身上,尖利的礁石割破他的皮肉,他的身后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线,那血迹伴随他走完这艰苦的征程……“那可真是千辛万苦啊!”筏子客说,一丝骄傲和自豪闪过他的嘴角,“所以大家就叫我羊报了。”
“哦!”乔女听得呆住了,明亮的眸子里涌满了崇敬和爱慕的光。“羊报,”乔女说,瞟了筏子客一眼,“我早就见过你。”“唔?”筏子客问,忽然想起来了,“不就是你嫁过来的时候吗?还是我用筏子接的呢。”
“不是,还要早些。”
“那是什么时候?”筏子客有点惊讶了。
“不告诉你。”乔女故意卖起了关子,不想提起赛筏会上面对羊报的风采自己是如何失态,只是也斜着眼儿说道,“早就知道你是个土匪!”说完掩嘴笑了起来。
五根水葱般的手指,捂着含苞待放的红唇儿,黑亮的眸子里荡着似笑非笑的秋波,整个儿一只熟透的苹果!羊报的身上热烘烘的,感到口干舌焦。
“呔,羊报,”乔女站起来,“你没有见过我吗?咋这样看人哩?”
羊报呵呵地笑了起来。“下面干啥呢?”
“摞麦子。把拔好的麦子摞起来。要不晚上一下雨麦子就全都泡湿了。”
“那我帮你摞呀。”
“不了。”羊报说,向乔女做了个鬼脸,“哪能让少奶奶动手呢!”“我是你娘的奶奶!”乔女笑骂道,“你奶奶我可是干活长大的。”她说着就挽起袖子,帮羊报摞起了麦垛。穷人家出身的地主奶奶,做起农活来竟是行家里手,她在上面码,羊报在下面递,一来一往,配合默契。猛男倩女,越干越有劲,越干越爱干,不一会儿,便摞成了一个又高又大的麦垛,原野之上,恰似一个醒目的宝塔。
此时,碧空万里,蓝蓝的天上只有几朵白云在飘。山沟里的溪水哗哗地响着,悄悄流人黄河。太阳照在河面上,空气中泛着一层迷蒙的金色。群山和白云倒映在河水中,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岸边的垂柳轻轻地摇荡,几片柳叶掉进水里,一层层波纹向着远处扩展开去……
大地是这样静谧,田野是这样清新,麦场上新麦的香味沁人心脾。此时,年轻的地主婆站在高高的麦垛顶上,离地几近一丈,已经下不来了。也许因为美丽的大自然撩拨着她那一直压抑的春心,也许是晒了点太阳、出了点力的缘故,此时的乔女显得活力四射,特别鲜嫩,白里透红的脸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带着汗水的鬓发贴在面颊上,浅浅的酒窝旋了起来,黑黑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她斜睨着羊报,眸子里露出嘲弄的笑意。“啊唷,我下不来了。”
“哦,”羊报望了一眼高髙在上的地主奶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下不来好嘛!登高望远,好好看风景呀。”
“放你娘的狗屁!”乔女瞪圆了杏眼,“人家下不来了,你还撇凉腔呢!”
“那咋办?”
“想想办法嘛!”乔女娇滴滴地说,双脚在麦垛顶上抖动着。
羊报摸着光头想了想,说:“我在下面铺一层麦草,你跳下来吧。”
乔女噗的一声笑了:“把我摔坏了,谁替你送饭呀?”
羊报说:“要不,我站在下面,你踩着我的肩膀溜下来?”
乔女说:“哟!我一个女人家,哪能踩你的肩膀呢?”
羊报耸了耸肩:“那咋办?”
乔女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抱。”
羊报吃惊地望着地主奶奶,怕自己听错了。
“我要你把我抱下来!”乔女火红的嘴唇儿撅起来,眼里闪着幽幽的光。
羊报忽然感到自己的下身胀了起来。他伸开双臂,迎着乔女热辣辣的目光,去接年轻的女人。乔女味溜一下从麦垛顶上滑下来,水蛇般进入了筏子客的怀抱。
羊报紧紧抱着妖艳的地主婆,一双榆树皮般的大手铁箍般箍住了她的身体,并且慢慢地向她的腰下滑动。
乔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双颤巍巍的奶子挤压着羊报的胸脯,湿漉漉的嘴唇贴在筏子客的脖根上,脸蛋儿涨得紫红,忽然又白得像一张道林纸,两只手在筏子客的后背上胡乱抓摸着,嘴里喃喃地说着:“坏蛋!坏蛋!”
羊报不吭声,只是往后倒退着。后面是茂密的麦田。乔女随他的脚步往前蹭,睁开一只眼睛斜瞅着筏子客:“你吃了我!你吃了我!”
田野里传来了由远而近的花儿声: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阿哥的憨肉肉哟,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有人上地了。
乔女飞快地从羊报的怀里挣脱出来。羊报涨红了脸,嘿嘿地笑着,站在一旁不说话。地主奶奶很快恢复了常态,提起饭篮儿往回走。羊报怔怔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
筏子客决心吃到这只“苹果”。
八月十五是天门寺的庙会,白天进香,晚上唱戏。戏是从城里请来的班子,演得十分红火。野场子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乔女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也去看戏。黑暗中,她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辫梢,抓得极轻,但她感觉到了。她本能地猜到那是谁。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看戏。台口的大汽灯咝咝地响着,台上台下罩着一层雪白的光。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陌生、虚幻的感觉,偌大的戏场变成了迷离的仙境。乔女的精神恍惚了,竟有些把持不住,拿眼角朝周围瞅了瞅,便随了那抓她辫梢的手,脚步轻盈地离开了戏场。她晕晕乎乎地跟着他绕过村庄,穿过树林,走向无边的田野。
弯弯的月牙儿在遥远的天际游弋着,给大地洒下淡淡的清辉。庄稼、树木、野草、花丛,全都是透明的、湿淋淋的。宽阔的河面上飘动着若有若无的青烟,那青烟混合着烤晒了一天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气味,芬芳而苦涩。两人在蜿蜒曲折的田间小道上匆匆而行,谁也不说话。在一片茂密的糜谷前,他们站住了。羊报回过头,死死地瞅着乔女,乔女低声说:“你疯了吗?丁五爷会剥了你的皮!”羊报拥住了女人:“让他来剥吧。”乔女嫣然一笑。他和她同时倒在了秋庄稼的海洋里。那海浪推着乔女和羊报,把他们推到了一处云烟缭绕的地方,从未有过的欢乐穿透了他们的灵魂……忽然,丁五爷怒目圆睁地站在云端,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鞭子。砰的一声,一顶瓜皮帽飞向蓝天,丁五爷急剧地坠落下去……乔女惊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