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起一片热烈的爆竹声。乔女的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已经到了“火坑”里。“接新人!”“招呼客!”
乔女被扶下轿子,搀进了她两个月前曾经看过热闹的院子。接下来的事情她甚至记不清了。她像一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和丁五爷站在一起,机械地拜天地,然后便被人搀进新房里,盘腿坐在炕上,任人观瞻、评论,耳朵里灌进的全是赞叹和艳羡之声。她就那样神情漠然、昏头涨脑地在炕上坐了一天。天黑以后,人们陆续散去了。丁五爷周旋了一天,累坏了,不住地打着哈欠,躺在炕上,就着鸦片灯抽了好大一会儿大烟,才来了一点精神。
“睡吧。”他对乔女说,白胡子嘴巴在乔女的脸上啃了几下。“你先睡。”乔女说,往后挪了挪。
“一起睡嘛。”丁五爷笑嘻嘻地看着乔女,把她扳倒了。“把裤子脱了。”他命令着。
乔女两眼直直地瞪着丁五爷,不脱裤子。
丁五爷急不可耐地去解乔女的腰带。乔女的腿扭动着,不让丁五爷靠近。
“我就要这样睡。”
“好好好,”丁五爷折腾不动了,“你想咋睡就咋睡。”乔女未脱衣服,囫囵躺下了。她看着丁五爷合上眼皮,听着外面的鸟雀停止了叫声,浓重的夜色将窗棂染得一片漆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尕妹妹是棵嫩白菜,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谁在唱花儿?乔女四处张望。哦,原来是他,那个年轻的水手!
客站在河边,望着她怪怪地笑。“你笑什么?”她向他走去。“我笑你傻。”筏子客说。“我傻么?”她问。“当然。”“当然?”
“十九岁的黄花大闺女,嫁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你说傻不傻?”乔女心想:我想嫁你哩,你要么?便说:“年轻人看不上人家嘛!”“谁说的?只怕你嫌人家穷哩。”
“谁嫌穷了?”她急得要赌咒发誓了,“谁嫌穷谁就是小狗。”“那好,我要你你跟么?”
“跟哩,咋不跟?唉,你们这些人,光嘴上说哩,把人往倒里不掀嘛。”“那我掀呀!”“你掀,你掀。”
她被掀倒了,掀倒在一片黑暗中……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弄醒了。有人趴在她的身上,一团乱毛在她的脸上磨蹭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衣服已经被人剥光了,正精身子躺在炕上。一只“小老鼠”在她的大腿根吃力地蠕动着,想侵犯她的羞处,却怎么也无法进人,同时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接着,一股滑腻膩的液体便弄湿了她的腿面。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静下神来。昏暗的光线中,她看清了趴在她身上的人:丁五爷——抽大烟的老白毛!一次小小的战斗,老家伙就败下阵来了。他精疲力竭地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躺在一边,很快便打起了呼噜。
乔女嘤嘤地哭起来。老爹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了这样一个棺材瓤子,他太狠心了。
她就这样被老地主要过几次,每次都以老白毛的失畋、她的恶心而告终。丁五爷也就知难而退,再不动乔女了。他每天的大半时间都是躺在炕上抽鸦片,晚上睡觉把被子包得严严实实,唯恐钻进一丝丝风。乔女连他的被窝角角都不敢揭。她了无生趣地挨着曰子。
后来她明白了,她其实是被丁五爷买来伺候一大家子人的。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加上长工、短工,家里经常有七八张嘴要吃饭,她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锅婆子。她毎天要擀几大张面,蒸一笼馍,还要到河里挑两担水。从鸡叫三遍起床,一直忙到晚上别人都睡了,依次把几个炕都填得热热火火的,她才能歇息。静静地躺在炕角,听着老地主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她的心里像刀子扎,眼泪暗暗地流到肚子里。
老白毛还是个守财奴。她名为地主奶奶,家里有多少财产她根本不清楚。老地主的腰里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好一点的东西都要锁起来。煮了肉,如果一顿吃不完,他就把剩下的藏起来,自己和儿子们每天吃一点,等那肉变了味,再让老婆和雇工们吃。别人送的点心,他也要锁起来,一直干得能当石头打人了才分给大家吃。夏天天气热,馍馍容易馊,他就让乔女把馊馍馍再蒸一蒸给雇工们吃。乔女偷偷地将馊馍馍喂了狗,他便恶声恶气地骂乔女。至于银元钞票之类,他更是锁得严严实实的,像防贼一样防着乔女。他开柜子取钱时,总要把乔女打发出去,把门关严,从窗缝里看着她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然后飞快地把钱装进兜里,锁上柜子,再三番五次地抻那锁子,看看锁好了没有。
曰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深深的失望挂在新地主奶奶的脸上。这种情绪被打短工的尕虎准确地观察到了。他总爱偷偷地看她,眼神怪怪的。尕虎眼睛很大,却大得丑陋:白眼仁子多于黑眼仁子,白和黑的比例是七比三。当他站在远处死死地盯视着乔女的时候,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惧。而当他瞅着瞅着露出一排黄牙窃笑时,她的身上便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愿意搭理这个帮工。
一天下午,她正在厨房里擀面,尕虎担水进来了。他一边往缸里倒水,一边故作惊讶地说:
“呀,面擀得咋这么薄?”乔女没有搭腔。她开始切面。“哟,面切得好细!”
她还是没有理他。他却嬉皮笑脸地蹲在地上,不走了。“大妹子,我问你一句话。”乔女用劲地切面,刀在案板上哐哐地响。“五爷的白胡子扎不扎?”
乔女不能忍耐了,她抬起头来:“尕虎哥,门在这儿呢。”她指了指厨房门,意思是让他出去。
“知道知道。——五爷的劲道大得很吧?”
乔女的脸红了:“虎子!门在这儿哩!”她又指了指厨房门。
尕虎依然赖着不走:“天天晚上和五爷睡吗?”
乔女的脸拉下来了:“你走吧,五爷来了!”
“走哩,走哩……”
他嬉笑着,怏怏地离去了。
尕虎并不死心,他还要试一试。他不相信那个棺材瓤子能满足这个鲜嫩的少妇。
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丁五爷躺在堂屋的炕上抽大烟,娃娃们都玩去了,丁家大院静悄悄的。乔女到草房子里去剁草。尕虎心里一阵窃喜:机会来了。他蹑手蹑脚地溜进草房子。乔女正低了头,用镰刀静静地剁着喂牲口的青草,突然被一个黑影压倒了。一转脸,迎上了尕虎谄笑的白眼仁子。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和你玩一会儿。”
“走开!”乔女声音压得低低地喝了一声。她怕丁五爷听见。尕虎不再说话,伸出右手,去扒她的裤子。乔女憋红了脸,在男人的身子下面极力地反抗、挣扎,身子扭动着,用指甲抓他的脸,用牙齿咬他的手,两只红红的眼睛怒视着尕虎。但她毕竟不是男人的对手,尕虎的力气太大了,她的裤子被撕下来了,羞处暴露在外面了。乔女摸到了掉在身边的镰刀。
“哎呀!”尕虎惊叫一声,他的胳膊被乔女砍了一刀。幸亏隔着一层衣服,砍得不重。
丁五爷闻声赶来了。老地主顺手抄起立在墙角的一根木棒,劈头盖脸朝尕虎打去。荒凉渡的头面人物何曾受过这等羞辱?愤怒的木棒雨点般落在雇工的身上。一会儿,尕虎就被打懵了,两只手死死地抱着头,他怕丁五爷把他的头打烂了。
受了惊吓的乔女,缩在墙角,浑身打战。丁五爷如此狠毒地棒打,她也有些不忍心了。但她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任眼泪汩汩地流淌。
老地主打累了。就在他刚一歇手的空儿,尕虎倏地翻起来,跑出了草房子。他腿上挨了十几棒子,院子里又积满了雨水,跑出去没有几步就滑倒了,便用两只手撑着,蚯蚓一样爬出了院子。后面传来丁五爷的厉声叫骂:
“畜生!畜生!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看见你!哪里看见哪里打!滚——”
尕虎当天就离开了荒凉渡,到城里以拣垃圾卖水为生。土改时他回到了荒凉渡,因其苦大仇深,和对地主丁五爷的积极揭发,赢得了土改工作队的信任,被任命为民兵排长。这是后话了。
打走了尕虎,丁五爷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乔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荡妇!”以后干脆不理她了。
她觉得没有活头了,就趁着丁五爷到庄上转悠,或者到地里看长工们干活时,每天从他的大烟碗里偷一点鸦片。每次都偷得很少,老地主始终没有发现。她把鸦片积攒起来。
老爹时不时来打秋风。一来就要喝酒。两个白发老头儿,丈人和女婿,盘腿坐在炕桌边,翘着花白胡子,一声不吭地对饮。乔女则一盘一盘地炒菜、端菜。直到喝得面色发青,老爹的口齿已经不清了,这时便听到翁婿二人的对话:“再喝点?”“好了。”“住下吧?”“不了。”
接着老爹便下了炕,趿上鞋。老地主并不挪屁股,只是道一声:“慢走!”而老爹则回一声:“你在!”这时便有一枚银元或者几个铜板从炕上扔下来。老爹接到手里,飞快地装进口袋,不再看女儿一眼,喜滋滋地骑上毛驴,出了大庄窠,一甩鞭子,喟喟嚕嚕地走远了。
看着老爹远去的背影,乔女的脊背凉透了。她明白,在老爹的心里,世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女儿。他的眼里只有酒和钱。乔女万念俱灰。
夏曰的一天,丁五爷骑着马进城了,长工们也都下了地,三个孽障到外面野去了,院子里特别安静,只有牲口在圈里嚼吃草料的沙沙声,以及大黄狗偶尔发出的一声吠叫。乔女心上掠过一阵悲凉的欣喜:机会来了。她把屋门关死,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新衣,心一横,将这些日子偷来的生鸦片吞咽下去,然后静静地躺在炕上,等着鸦片在肚子里发作。
“妈,女儿来看你呀!”
她轻轻地呼唤着死去的母亲,泪水从眼角汩汩地流出来。
院子里响起了很重的脚步声。
“有人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乔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谁在屋里?”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莫非是他?乔女忽地坐了起来。
“咦咋没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乔女爬到窗子跟前,伸出舌头舔开一点窗纸,用一只眼睛朝外望去。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了。果真是他:该死的筏子客!那个在赛筏会上让她难以忘怀,又用筏子将她接到荒凉渡的黑脸汉子。
乔女赶紧跑到茅房里,将两根指头伸到嗓子眼里搅动着,哇的一声,把那些鸦片全吐了出来,扬声答应道:“有人呢!”
两个人倒在秋庄稼的海洋里
乔女匆忙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急急迎了出去:“我在哩。”
“丁五爷呢?”筏子客问,扫了一眼乔女。“进城去了。”乔女笑盈盈地回答,黑油油的眸子盯着筏子客。筏子客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女主人来:匀称而结实的身材,白里透红的面孔,说明这个女人从小是在田野里长大的。眉毛稍稍有点儿上挑,嘴角微微下撇,显示她的性格很倔。一双杏眼里闪动着盈盈的水波,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筏了客的身上明显地起了一阵躁动。“到屋里坐嘛。”乔女殷勤地招呼。“不了。”“坐一会儿嘛。”
“不了。丁五爷不在,我这就走呀。”这样说着,腿却不动。“丁五爷不在,我在呀。”女主人有些不髙兴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嗔怪。
“好,坐一会就坐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