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有了红红火火的赛筏会。一年一度的赛筏会是乡下人盛大的节日。万物复苏,绿染大地,庄稼人一年的生计开始了。对于住在黄河岸边的人来说,这是比春节更加喜庆的日子。这一天,四乡八岔的庄稼汉向水车湾聚拢,人们打着太平鼓,舞着狮子,耍着竹马子,一路尘土飞扬。再看河岸边,已经一字儿排开了数百架羊皮筏子,水手们一律光头赤膊,手持筏板,穿着崭新的肚兜,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筏子跟前,单等河神爷一送,便一决高下。一架用麦草扎成的巨大的河神爷被人点燃,推进水中,在紧张而热烈的太平鼓声中缓缓飘向远方。熊熊的火焰映红了河面。这时筏子客们便一跃人水,奋力向前。一时千筏点点,万筏争先,如飞蝶竞舞,似天马狂奔,宽阔的河面成了筏子客们随心所欲的世界。
乔女站在人堆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喜滋滋地望着追波逐浪的后生们。渐渐地,她的目光聚焦到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水手身上。只见水天相接的地方,那小伙驾的筏子似一片小小的树叶,在滔天浊浪中冲上去,跌下来,扎进去,又冒出来,将其他筏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忽然,天色骤变,乌云滚滚,河面上掀起狂风巨浪,筏子被掀翻了。那小伙从容地眺进水里,踩着浪尖,一只手托着筏子,缓缓前进。到了河心,手不挨筏边,一跃而起,腾空眺上筏子。他并不用筏板,只凭着两腿的力气便稳稳地将筏子第一个驶向岸边。
河岸上立即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乔女激动得两眼放光,双颊微红。她高高地踮起脚尖儿,大胆地向着年轻的水手瞟去。尽管距离很远,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但她一下子就看清了:就是那个面孔黝黑、棱角分明的后生,那个给她家拉船时不惜力的家伙!
就是这么一点点印象,却在少女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那影子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弄得乔女竟有点恍恍惚惚、若有所思,只是谁也没有看出来罢了。
赛筏会闹过不久,船户老爹接到了一桩大生意:为河对岸的财东丁五爷赶磨十麻袋面粉。丁五爷是荒凉渡数一数二的地主,家业兴旺。只是他的大老婆到死都没有生养过,后来娶了二姨太,给他一连生了三个顶门立户的儿子。儿子们还小,正要靠她拉养呢,她却害了痨病,一命呜呼了。丁五爷感念二姨太生子有功,决定不惜破费,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红红火火的,给亡人把脸做够,就准备了七天水陆道场、八十桌酒席。都说船户老大的面磨得好,就打发人把麦子送到乔女家的船上了。
父女俩忙了两天两夜,把十麻袋面磨了出来。船户老爹想让女儿见见世面,送面时把乔女也叫上了:“闺女,走,跟爹送面去。让你开开眼界,看人家有钱人过事是啥排场。”“啥排场吗?”
“啥排场?你一见就知道了。听说光和尚道士就请了好几十,嘿!”“请那么多和尚道士干啥呢?”
“念经哩,超度哩,让亡人升天哩。咱这方圆几十里,死了女人还没有这么办过丧事的。人家这才算是活了个人,没有到阳世上白来一趟。”“好嘛,我跟你去。”乔女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乔女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儿,嫩绿的裤子,一双自己做的新布鞋,对着镜子梳了头,洗了脸,抹了油,扎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又插了一朵野花,打扮得鲜鲜亮亮的,喜滋滋地跟爹去见世面了。
果然气派不凡。真正的高墙大院。一进门洞,就听到一片嘈杂喧腾之声。几顶帐篷把院子篷得严严实实,里面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都是来吊唁、帮忙的。堂屋里设了灵堂,两边摆满了纸人纸马、童男童女、明锦幡儿,墙上挂着好多挽联、挽幛。一个很大的香炉里插满了香,几个和尚坐在旁边敲着木鱼念经。灵堂前香烟袅袅,钟磐声声。不断有人进来上香、烧纸、磕头。有些女人还趴在那里干哭几声,然后被别人搀起,擦着眼睛吃头舀去了。乔女看得呆住了。好奇心驱使她走进灵堂,她想看看那个死去的姨太太。那是一个十分干瘦的女人,年龄也就三十多岁,发黑的面孔上嵌着一对鼓起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眼睛还睁着,怪吓人的。有人在小声嘀咕:二姨太是放心不下她的三个儿子。娃儿们太小了,怕受罪哩。有人说:瞎操心哩,丁五爷这么大的家业,儿子们还会受罪么?笑话!又有人说:还是给合上吧。就搏下身去,用手合那眼皮,嘴里念叨着:放心去吧,二太太,娃儿们生在丁家大院,福大命大,将来肯定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给你争光显荣哩,给你立牌坊哩。听着这些滑稽的话语,乔女偷偷地笑了。
她又到别处去转。果园子里支起了几口大锅、几张案板,人们杀猪宰羊,给鸡鸭拔毛,洗菜切菜蒸馍馍,忙得不亦乐乎。另一边,两个匠人正在屏息静气地油一口柏木棺材,在棺材的两侧细心地画着七十二孝图。乔女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那些奇妙的图画,就听到老爹在远处喊:“女儿!女儿!”乔女跑过去了。“快来呀,快来吃头舀。”
按照当地的风俗,在正式过事之前,招待帮忙者的饮食是一种用臊子、豆腐、菠菜、胡萝卜丁做成的汤——头舀,舀进大碗里泡上馍吃。老爹已经和几个送菜的人围坐在一张大方桌旁边了,笑嘻嘻地看着女儿过来,说道:“财东家的头舀就是香,快吃吧!”
乔女吃着头舀,看见一个神态威严的白胡子老头在指东画西,大声地发布着命令。他的身边簇拥着一堆人,一个个俯首帖耳,诺诺连声。爹悄悄地告诉她:“看到了吧?丁五爷!”乔女不由又看了一眼,只见那老头儿穿着一件府绸褂子,褂子上拴着一条银链儿,不知是干什么的,手里还提着一根文明棍,指指戳戳的。“臭神气!”乔女耸了耸鼻子。
丁五爷发现了乔女。他的目光立即被吸引到饭桌上了。“这是谁家的女娃子,这么心疼?”他问旁边的人。有人悄悄告诉他:“磨坊家的女儿。”
“哟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这真是洋芋开花赛牡丹——山洼里飞出凤凰了。”
他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拄着文明棍朝船户老爹走来。“嘿,船户哥!有这么大的女儿了?”
老爹受宠若惊,立时站了起来:“托五爷的福!一女儿,向五爷问好。”
乔女被丁五爷怪异的目光瞅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低了头吃饭,没有起身搭话。
“这孩子!”老爹瞪了女儿一眼,抱歉地对丁五爷说:“娃儿离娘早,没规矩。”
“这就好,这就好。”丁五爷豁达地说着,又看了乔女一眼,笑着离开了。
过了几天,便有人提着酒和点心到船磨上来了。他把老爹叫到船头上,嘀嘀咕咕咬了半天耳朵。老爹不住地点着头,脸上现出抑制不住的喜色。下午,老爹跟上那人过河上荒凉渡去了。他在荒凉渡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船户老爹喜形于色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四色礼:几身绸缎料子,一对银镯子,一只金戒指,两双绣花鞋。还有一个小袋儿,里面装满了当当响的袁大头。一上船他就笑嘻嘻地喊乔女:“闺女,来,爹给你带来好东西了。”乔女掸掸身上的面粉:“什么好东西呀?”老爹打开了包袱:“看,这都是你的!”
乔女拿起一段料子抖了抖:“这么好的东西!谁送的呀?”“你先比试比试,看看合不合身。”老爹笑着说。乔女把几段料子放到身上比了比,光艳夺目,不由喜上眉梢:“到底是谁送的吗?”
“还有镯子呢,也戴上试一试。”乔女把银镯子戴上了,亮闪闪的,平添了几分娇娆。“到底是谁送的吗?”她笑模笑样地问。“娃呀,没有人给你送,爹也买不起。这是你的聘礼。”乔女嘟起了嘴:“爹,我还小。”爹故意板起了面孔:“已经十九了,不小了。”“我还小嘛!”乔女嘴撅得老高,身子扭了几扭。爹说:“娃呀,你要听话哩。爹就你一个女儿,下半生全指望你哩。你要听话哩。”
船户老爹将小布袋儿打开,把里面的袁大头哗啦啦倒在了炕上。看着那一堆耀眼的银元,老爹的眼睛发绿了,脸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通红。“哟嘿!”他喃喃地自语着,像一只饿狼盯视着羔羊。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将银元一个个拿起来用嘴吹,又搁到耳朵边听着,银元发出咝咝的响声。
“真的,全是真的——哟嘿!”他回过头来,像个醉汉似的看着女儿说:“娃呀,你跌到福窖里了!”
乔女忽然感到几分蹊跷:这到底是咋回事?农户人家哪里有这么多的钱?便沉下脸问老爹:“你把我许给谁了?”
“丁五爷。”老爹犹自陶醉在幸福之中,“荒凉渡的丁五爷,你见过的。”
女儿的脸倏地变黑了,眼里射出可怕的光:“你说什么?丁五爷?”
“对呀!怎么,不好吗?——方圆几十里的大财东呀!”乔女一下子失控了,两手抓起床上的银元,拼命朝舱外扔去。那些袁大头滴溜溜地在船板上滚着,眼看滚下水去了。
“我的钱呀!”老爹痛彻心肺地叫着,发疯般跑出船舱,去抢那些银元。
“哈哈哈哈!”乔女发出一阵狂笑。
她把吞下去的鸦片吐掉了
一只羊皮筏子在浪尖上颠簸着。河面上布满了尘埃般的雾气。乔女颤巍巍地坐在筏子中间,周围坐着几个送嫁的女人。她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五尺开外,水手像一座石雕似的稳坐在筏头上,赤裸着黑红的上身,两只结实的臂膀一上一下地挥动着,在怒啸的浪峰中劈开一条险路。他似乎是个哑巴,这样长的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回头看她,只是偶然冒出一句:“坐好!”
雾气渐渐消散,她看到对岸的情形了。那个叫做荒凉渡的村庄若隐若现地呈现在轻纱般的薄雾中,错错落落的庄户院,高高低低的黄土墙,长满了杂草的黑屋顶,庄子周围连片的果树,以及远处逶迤的山峦。而那座她要去的院落,就雄踞于这片黄土台上。
她恨爹,那个被人们背地里称为“老苛财”的船户老大。她死活都不愿意嫁给丁五爷,但是爹却使出杀手锏:以死相逼,几乎弄出人命来。万般无奈,乔女哭湿了三条枕巾,铰碎了两块手绢,咬着牙答应了。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当她扔了银元又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时,爹像一只发狂的狗,向着墙壁猛烈地撞头。等她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爹已经血流满面,颓然倒地了。然后便接连三天不吃不喝,无论女儿如何安抚劝慰,端汤端水,他都闭着眼睛不张嘴。一直到乔女泪流满面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他才睁开了眼睛,哇的一声哭出来,混浊的泪水徜了满脸满脖子。
“娃呀,不是爹心狠,”他甩去了长长的一串鼻涕,“爹的命苦哇!你娘没有给爹生下带把儿的孩子,爹的晚年无着无落呀。你要是嫁个穷光蛋,让我后半生靠谁呀?”
唉,就遂了他的愿吧!乡下姑娘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呢?看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一个不是爹妈之命、媒婆之言?我乔女还能飞出去吗?她的心死了。她只怨自己命苦,妈死得早。再说呢,她也不愿意和老爹在一起生活了。这个老不死的酒坛子,喝醉了就胡闹。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独个儿站在船头,扯开嗓子五音不全地唱了半夜,一会儿秦腔,一会儿眉户,一会儿花儿,吼得满河的星星全都不见了。唱完又笑,那笑声阴凄凄的怪瘆人。这时夜已经深了,乔女已经睡着了。老头儿跌跌撞撞地摸进女儿的卧室,揭起女儿的被子,醉眼蒙昽地欣赏着女儿的玉体,嘿嘿嘿地笑着,竟爬到女儿的身上了。乔女嗖地坐起来,顺手抄起枕边的剪刀,向老爹刺去。老爹连滚带爬地跑出女儿的卧室,发现女儿已经追了出来。月光下,那个平常温顺体贴的女儿,像一只凶猛的幼狮,瞪着让人发毛的眼睛,手握利剪,一步步向他逼来,嘴里叫着:“你来!你来!老鬼!”老爹一步步向后退,退到船头,扑通一声掉进河里,这才吓醒了。从水里爬上船磨,老爹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脸,哇哇地号哭起来。
乔女心软了。唉,爹也是个苦命人。她一出生娘就死了,他打了半辈子光棍,心里憋得慌啊!唉唉,走吧,走吧,哪怕未来的日子是个火坑哩。
对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老爹——昏花的老眼里充满了乞求的神情——她清晰地说:“好,我去。”
老爹一下子破涕为笑了:“我娃是乖娃,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她怨恨地瞅了老爹一眼。
“到了!”水手一声吆喝,满筏子的人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岸边。已经有一乘花轿停在崖岸上了。也许是风太大了,或者是水太急了,羊皮筏子总是靠不了岸。水手跳下筏去,将一根粗大的绳子绑在筏杆上,另一头则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地拉。一步,一步,又一步。乔女看不见他的面孔,却可以看到黄豆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上掉下来,摔到了泥土里。少女的心里悄然生起了一股感动。而那剽悍的背影,也让她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什么。
筏子终于靠岸了,水手转过脸来。乔女的眼睛忽然一亮:就是他!赛筏会上的英雄!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面颊也顿时红了。水手站在筏边,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将西客一乔女的娘家人——一个一个地接下来。当那粗大的手掌握住新娘的手时,少女的身上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她的脸烧得更加厉害了。
轿子抬到了跟前。两个伴娘一人一边,轻轻扶着乔女的胳膊,将新娘搀上了花轿。一声“起”,两个小伙子抬起了花轿。轿子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耳边传来鸡鸣狗叫的声音,传来大轱辘车哐啷啷奔跑的声音,又传来女人们悄声议论的声音……这些声音最后却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筏子客刀砍斧削般的面孔。
“唉。”坐在轿子里的乔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