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下看见那老婆子闭着眼睛,伸着颈脖,瘪牙瘪嘴的道:“我们神道是泰山娘娘呀,个日得与诸君共话一堂,诚缘法不浅哉!呵呵。”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是问的那小娃子病症么?须知此病并非由风寒暑湿而生,却是遇着了一个身穿青布衫,脚着黄鱼鞋,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自称姨太太的女鬼作崇。病现日轻夜重,嘴眼歪斜,似惊非惊的模样。神道听他说,大约还同你们家里主人翁像有点甚么表情暧昧呢!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一路上关河阻隔,风露惊心,业已受尽了辛苦了。现在面色沉怒的很。恐怕不见得肯轻易听人的解劝呢!你们快自去想想看,可有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如有,还是赶紧解铃仍着系铃人,从前同甚么人结的冤业,如今仍叫甚么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马的倒走掉了,反拉着一个骑驴的人来无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结到来生里去冤仇相报,无有已时了。”忽又低头笑道:“妙啊!妙啊!这小鬼头前情未断,旧义难忘,他看见佛龛里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欢得一跳足有八丈高,尽望着痴笑。你们还不乘这个时候许愿烧纸呀?”
我看了,正想要寻宸章,问他老婆子嘴里是说的甚么话,忽然从旁边走进一个像管家婆打扮的人来,用手向外指道:“老爷,太太请你呢!”接着,又有个穿补褂朝珠的女胖子,疯疯癫癫的跑来,对着宸章把右手小指竖了一竖,又拿眼睛睃了众人一下子,便鬼祟祟的道:“仙人说的这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我恐怕就是他罢?”宸章听了,发急道:“甚么他哪你哪的?这些鬼话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记了?那年你那心头肉姨太太,为弄个剥皮老鼠充没足月小产的死小孩子,被大众知道了,他自己脸上过不去寻了死,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来歪怪我闹醋劲逼杀他的呢!今天可巧他来了,你倒得问问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话不是的?”宸章此时,格外急着跺脚道:“糟糕了!你怎么越老越糊涂的呢?幸亏这里没甚么坏人听见,若倘我平日是怨声载道,或是有个把冤家对头在内,只要送都老爷五十两银子炭敬,这‘贿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个字参折,还不稳稳的送在你手里么?”
我此时才明白这女胖子是他的内眷。刚想要过去见一见礼,不意忽又听见那个老婆子猛然间哇一声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么你们连一个人都不来理我呀!我的妈呀!我死的好苦呀!”说了这几句,便接着嗳唷嗳唷的嗳唷个不了。宸章夫人听见,赶忙催促宸章出外抚慰。无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个人又疯了出去,笑对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说是哪里来的一个野鬼,同我们混闹呢?却原来是你呀!如今我们是各样的挖苦话都不要说了,只须求你肯照那七字韵小唱本上一句话,叫做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你若都不看,还看当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贵手,保佑你的这个崽病好了,就是这回我做主,将这个崽先过继把你做儿子。另外就是没有钱,我们老俩口儿脱裤子当,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烧几库冥资,拜几天皇忏,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贵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里有甚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把我听听呀!”那老婆子听了,发出一种娇娇怯怯的喉咙来答道:“唉!我的那来意真不是这颗善心呢!怎么如今我一见了你们一团和气的,倒叫我怪不过意思的了。但是适才那些允我的话,若要是在老爷嘴里说出来,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当着是一口苏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实在他们做官的人,一步三个谎,我是生前听怕了的了。现既是你太太这样说,我答应可是答应,但不许同我失约。再者,玉皇忏是万万做不得的,皆因为那忏现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几个执政大臣,都比不得从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无私了,类皆本朝咸同年间一般中兴名将,外面却假装着孝廉方正,洁比河清,内里多半是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的朋友。出世为将相,入世为天神。
若受斋人无钱使用,就保不住不经年累月的捺搁着,不得超升。那岂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了么?依我说,倒不如叫人多念几卷《法华经》,或是多拜几天大悲忏,还是脚踏实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听这几句话,就没等他说完,忙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允。一面叫人传话出去,快请和尚道士来,即日念经拜忏;一面把左近纸扎店里冥衣冥库,一齐收买来,堆积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头衬在牙缝里,作色道:“哦!罪过哉!罪过哉!怎么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为泰山封号)会邀得长桑翁来呢?你们快备茶酒,快拿纸笔,好求仙翁赐个方子,把小倌儿吃了,长命百岁呀!”接着便听见咳嗽声、三人谦让声、议方声,老少卑抗,如论百舌。既而大声呼道:“彩鸾妹子,备法驾未?”似乎有一髫龄女子声音答道:“备矣!”便诸声寂然。那个老婆子依旧一般打呵欠,伸懒腰,闹了大半日,始装着苏醒过来的样子,揉揉眼睛,站起来对着众人说别的话。
我看他那种龙钟老态,竟要一步路走三个钟头,较诸适才举止玲珑,就真像是两世人,活有邪鬼附体似的。便蹙转身对笪沓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会真有菩萨做鲁仲连,替人家排难解纷,博这点纸锞灰用?但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妇人,他怎么又居然的能将各种人声音笑貌,说得惟肖惟妙的?而且还吐属典雅,不类村婆子口吻,这却真难为他学呢!再宸章家里的隐事,他怎么又能知道得这样清切,说出来语语动听?我更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笪沓道:“这有甚么大机关在内,也值得如此费解?你到底是书呆子脾气,不晓得外面的鬼卒伎俩。大凡这种医卜星相到人家里去,那些风雅口头禅,是如同你们子曰学而时习之一样,从小念惯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么稀罕。至于人家远先三代宗亲,以及近年有无横死夭折的人,都要设法探听明白,(江湖中人谓之簧信,言其如乐器之有簧,方吹得响也,又叫买春。)方不至临时驴头不对马嘴的瞎说呢!但是他们内中老少不一,门户众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妇女,打扮得标标致致,如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户,好外面拿着些吉凶祸福的话骗钱,内里行其三姑六婆是淫盗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时想骗人家钱骗不到手,反白白地贴着一个身体在里头,弄得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呢!”我笑道:“这不是想鸡没有得着,反丢掉了一把米么?”
笪沓道:“怎么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经汉阳,路过一家门首,看见他两扇门是关着的,时正下午,那一边门框上挂了一个簇簇新纸糊蔑丝笼。我当时站下来,就想去看那灯笼上的糊的甚么字,不提防门一声,从里冲出了一个年岁约莫有花信上下的娉娉婷婷妇人来,接着后面又跟出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可怜扶着拐杖,一步一跌的追着那先时出来的妇人问道:‘女先儿呀!女先儿呀!我的这个儿子病症,可有得好呀?’那妇人被他追问不过,只得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答道:‘你家这个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还想有得好呢?’说着这一句,便如飞的走去,就好像是有怕人拉着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墙上一看,见是贴着‘秣陵朱寓’四个字的公馆条子,怪不得适才老婆婆嘴里,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话呢!无奈细把他们两造的言语,以及妇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个甚么原故来,当时也只好留为疑案罢了!谁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皇宫内院里的秘密交涉,如武则天宠张昌宗、张易之两人,其主动力实由于某公主及上官婉儿推荐,言其人丰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学图其形像尺寸,留为本朝公主以后选驸马者表率,当时史鉴何尝肯秉笔直书呢!讵《袁氏丛书》所载‘控鹤监记’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记得清清楚楚了。莫说是他这么一个无足重轻的人干点事,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吗?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间,我们内人因为雇了一个针线老妈子,谁知就是那秣陵朱寓里辞歇出来的,才一丝不乱把这件事宣布与我听。原来那天门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是祖传的一份走阴差生意,因为他为人略有几分姿色,外面人就赠了他一个绰号,叫做‘小白菜儿’,生计界上也异常发达,不是今天张翰林家姨太太请过阴,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请查寿。谁知冤家路窄,不晓得在哪里被他那旧小东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无奈那妇人是个老走江湖的人,没有一样事他不过门。再加他家里本来就小康,凡属手里使用的银钱,身上穿着的绸缎,都是从小儿就用惯看惯了的。而且嫁了一个小官人,虽说不是甚么王侯公子,然而人却也干净漂亮得极,就是随便同妇道家说句把话,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风月闲情,云雨密约,都看得穿了。因此任凭你用甚么软奸硬骗的本领去调戏他,他总是个一律还你四衙拜总督,不赏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个妇人家,到了人又不爱,钱又不爱的程度,还有甚么法子可以去感动他的爱情呢?不是就早早叠了收起来,不要说了吗?哪知道天下事竟有大不然者,只要你有了个金兀术误走黄天荡,他就会出一个叩马书生献开老鹳河。只要你有了个司马懿父子失陷葫芦谷,他就会有天降洪雨,来弄得你地雷不震,火炮无功。凡百事件,只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会想出主意来破坏你,以大例小,未尝不是。诸如他那旧主人家的小东人,正在怜香没法,惜玉无方,就忽然会来了一个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将计就计的坏主意,竟得转败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恶不可恶呢?”
我笑道:“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个‘油煎’二字的徽号,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从哪想出来的主意,可能名称其实么?又怎么样能叫他如愿以偿呢?”笪沓道:“说出来真是一文都不值,却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会有的一桩事,不过一时想不起来罢!你怎么这样一个聪明人,难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么?只要在那‘借题发挥,将计就计’八个字上着眼去,就得窍了。”我想了一会,特自想不出,因随嘴答他道:“哦!他敢是叫别人去骗他来看病,然后自己隐藏在旁边,行其强迫手段,可是不是呢?”
笪沓道:“是倒有点是的,不过内中关键,还有不对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这个法子,虽说是个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劳的奥妙,能叫他自己吃了苦,还不敢作声呢!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他们那些走阴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里去,半是在病人房内摆上一张独扇门,门上面铺垫了些被褥之类,前后地下,一头点上一盏明晃晃的油灯,只要几个呵欠一打,睡倒头,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样子了。当时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茎灯草去轻轻的丢在他们那鼻子尖上,试验看有无飞动,谁知竟连一丝儿气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如此总得捱过一两个时辰,才能够慢慢的苏醒过来,告给病家听,是甚么鬼,甚么怪,或来前世冤家,或遇今生对头,却随他高兴。只要心里想得起,嘴里说得出,都可以无影子造西厢,任意瞎骗瞎嚼。不要紧,好在是这种谎话,就是扯到阎罗纪元亿万万年上,也没人同他去对证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瞒定家人,一面用计赚了那小白菜来,只要骗得他肯睡下去装死。你想一对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还有甚么手脚做不来的呢?不过此时,谅必另有一种特别情景,非当局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将他两人中喊一个来亲口问问,究竟是若何起点,若何结局,或始强而终和,或始终不和,好留为将来做险情小说上一大资料,未免终为缺憾罢了。”
我笑道:“那姓朱的为着玩笑,竟把家庭骨肉之间都一搭儿盖在闷鼓里,使父母存‘唯其疾之忧’之心,重劳顾虑,似乎未免成了个名教中的罪人了。惟他当得起这名教罪人与当不起这名教罪人,我却不敢强不知以为知,囫囵妄定。笪君,你到底可知道他的底蕴,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呢?”笪沓听了,亦深以为然。正要将那姓朱的历史表白我听,忽见后屋里一阵忙乱,有个老妈子跑来说:“诸位老爷们,不好了!我们适才大家围在外面听热闹的时候,不知小少爷怎么样会发过昏去,如今可怜我们那姨太太已是哭得死去活来,要命不得。幸亏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太太们奶奶们,在那里帮着掐人中的掐人中,灌万应锭的灌万应锭。求你们劝劝我家老爷,不要瞎着急呀!倘要急出事来,那就一家人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不得了了!”接着,又是宸章的夫人含着两眼泡眼泪朝外跑。那小孩子生母更是听见在房里混睡在地下,没高没低的乱滚乱哭。立时间,一个好好的黄花涝厘局,闹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连同局外来报捐的商人,都一个个呆成木雕神一样,站着不动。
我再去看那老婆子,已是不知于何时遁去。依宸章的意见,就要立时派人带了局勇去把他捉转来,送官究治,以为妖言酿命者戒。此时还是我以为那老婆子先时用四人大轿抬了来,继则骑两条腿的驴子空手归去,已是大吃其亏了。若再忽而尊为座上客,忽而辱为阶下囚,惟恐年老气衰,一时变生意外,岂不是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来竟要弄出大笑话来么?且儿子得病时,决非好运可知,因此授意贾钧之,倚老卖老,忙将宸章一把先拖到前头去坐,一面劝其息怒,一面婉辞分解道:“次丹,不是我今天说一句不识时务的话,这件神道设教的事,本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谁叫你我们缙绅之家,把他请了来,拿钱买鬼话听的呢?据我说,如今救你少君的命是第一着,别的还忍气的好!省得一经宣扬出去,倒叫我们自己先担个迷信神权,持家不正的不是。再者,那老婆子或竟是一个脓包货,经不起两吓吓死了,你我做官的人家,要照法律上说呢!是他自己畏罪身死,谅想没有甚么大不得了的事情。不过还是劝你朝世兄身上看,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作点福罢!从前范文正说,天下能省一事,即多积一德。还是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的好了。次丹,你听听我老的话都不错,我们打起精神来,起炉另造罢!”
真晓轮道:“老贾呀!你这句话却说得不清不楚的,未免界限不明。须知此等鼓铸权,是次丹请过百年专利的,你何能越俎代庖呢?可见得这句是老话了,真正自批的不错。还有你适才所说那神道设教,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怎么现在屁股还未离椅子一步,就已说作点福罢!请问这作福两个字的口声,不是神道设教是甚么?可见我们同次丹都是中下人了,你如何就不怕有人说你是自相矛盾的呢?”
我忙道:“不然!二君请安坐听吾一言。据贾老先生所说,也不是说上等人不信神道,也不是说中下人该信鬼神,大约是说的上等人心午夜,暗室无亏,本来无须鬼神监察,即俗语为人不做欺心事,黑夜敲门不吃惊之意。且我国程度不齐,道德未备,假使非因果报应等说暗为人心秘密之侦探,也不知同胞中一般狠毒残忍之徒,还要增长多少杀机,膨涨多少压力呢?你我目下既无力辅翼名教,抵制异端,使圣道光昌,俾为葛天氏之民,已就罪无可辞了,切不可再将这古圣贤正人心防逸志的一点纸窗糊机关戳破了,致使化地光天,皆成荆棘,良懦之辈,动蹈危机,这又何必呢?且此等荆天棘地,实由人心微细之恶感情而生,微细之恶感情,实由于肆无忌惮而发,是非二氏天堂地狱、万劫犁锄之说不足以儆其后。真君,你想岂吾国的不完全专制法律所得以感发而惩创者乎?所以我说民间这迷信神权一层,还是留着他补补王法之不足好多呢!”真、贾各人亦皆深表同情,大家都说是:“我们中国人若不怕鬼,还不知道要刁狡狠毒到甚么田地呢?”
彼此又琐琐屑屑的谈了一会,忽见先时出来送信的那个老妈子又来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少爷回过来了,此刻比先时还觉得清爽多哩!那边张干太太说:‘小孩子家生老鸦惊,都是要扳过去昏一昏,才能够病有转机呢!’他们家里小哥儿也曾得过这个病的,如今倒已长成有二十多岁了。太太叫我来送给老爷同各位老爷一声信,大约是不要紧的。”笪沓听了,便轻轻的拉了我一下道:“真老说替宸章少君作福,这一回可被他作上了!”真晓轮果嚷道:“我的话何如?要适才听宸公一乱,此时少君倒好了,看拿甚么话去折服那老婆子?”宸章也说甚是,便忙向后面看去。又叫人抬出两大盘面食馒头,四碟小菜,传话请我陪大家吃一点。
其时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恨近黄昏,各人带来的家人,都纷纷预备各人主人轿马伺候。真晓轮又约宸章一同上省,看有甚么机会,能调换一处差缺,宸章也想亲去走一遭。我便随同送各人到门口,次第拉了一拉手道:“我兄弟想明日动身,恕不到府辞行了!”贾钧之道:“不敢当,我们也不过来恭送了,还是到省上再会罢!”内中只有真晓轮似乎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对我道:“晓等幸与父台萍水相逢,得陪诗酒,只可惜良辰不再,别在目前。又加单剩鄙人,未能终新酒令之局,不免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殊觉益增惆怅耳!”我笑道:“日来彼此已某君某公的称呼惯了,怎么又闹起官派来呢?且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见行有日耳!君如不弃,我当俟诸晴川鹦鹉之间。若鳃鳃以暂别为恨,则又未免成了梁惠王对孟子不识继此可得见乎的意思了。”于是彼此一笑而别,余人亦怏怏归去。
我当晚歇宿一宵,明日便是第八日,看看限期将满,就催促宸章,一同押解厘课起身。仍由汉口大码头换坐红船晋省。到的次日,分别往督辕及藩台本府暨牙厘总局各衙门,禀知销差。原来藩台是照例会办牙厘总局,本府是提调,所以都是少不了的上司。及至再去探听那宸章的差事,并未调动,早已禀辞回本局去了。督辕自此调剂之后,送又过两季干修,余下便是更无消息到人间。我又实因一时无甚可去之处,欲作海外游,屡以无伴,欲行辄止。只是一天天游水看山,寻芳买醉,或登黄鹤楼,或上鹦鹉洲,倒还极尽雅人深致。
如此又捱过好几个月,屈指客楚光阴,已逾二载。外间正传说凯军兵变,制台已派队分驻沿江,遇有溃军偷渡及暴动,准格杀勿论。我再走出去一望,只见黄鹤楼一带江干,各军队鹄立持枪,如临大敌,却四望并没有一个逃兵散勇闹事。只见对岸倒有几个深目高鼻的外国人,带了照相家具在那里拍照。各军都呆呆的望着江水发怔,内中还有立久了,坐在草地下,怀里掏出旱烟袋来吸烟的。又有解下战裙来,铺着困觉的。竟有几个发了鸦片烟瘾,打着连天的呵欠,向左近人家寻找开水来吞烟泡子的。我看了一晌,见没有甚么动静,方欲回步进城,忽见散坐在地下吸烟困觉的那些兵勇,都一个个站起来,赶忙归队。顷刻间,旌旗生色,鼓角齐鸣。我是庚子那年在北京吓怕了的,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带子,只疑惑是汉口有变,所以守江军队闻信戒严。
正在无处逃避,只见上流头一字儿放下两只红船,船上帆樯并驾,橹桨齐摇。转瞬之间,急如飞马,快似流星,已驶近南岸,江干各军队都一齐奏起军乐来,统一喊了四个字,是“请大人安”,又放了一路排枪;另外有几名营官队长,头上戴了双叉燕尾的得胜盔,身上穿着袖口褂三道金线的新军军服,腰里跨着东洋指挥刀,排班在那里报名跪接。正是:刁斗已传新号令,送迎犹习旧军容。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