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同时认识这两位诗人的:拜伦与雪莱。他们在我眼中像是一对孪生兄弟。我的少年时代曾分别为这两个人的形象着迷,并且分不清对谁的崇拜更多一些。我似乎很均匀地把自己的爱分配给他们——这一对来自异国的诗歌王子。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忆:是什么因素,使当时的我把他们视为同一个灵魂的两张面孔——他们都是诗神最完美的肖像、最真实的化身?在他们那个年代,诗神还很年轻,也富于幻想,频频以美少年的形象显灵于人间,赶赴各种各样的宴会。估计诗神也把自己的爱均匀地分配给拜伦与雪莱了,对谁都不可能偏心。而今,二百年过去,诗神该已经老了吧?至少已结束了浪漫主义的青春期,这是肯定的。而拜伦与雪莱身逢其时,恰恰是诗神青春期的产物,或者说,是其年轻时的纪念品。
他们拥有同一个祖国。虽然都是英国人,但身上决无那种绅士的迂腐气。我常常感叹:在一个以产生绅士而闻名的国度,同时有两位珠联璧合的自由诗人脱颖而出堪称奇迹。他们都是贵族出身(拜伦10岁就继承了爵位),但更看重诗人的桂冠。如果给人类的文学史做一次评比的话,他们一样拥有显赫的勋号。他们的生卒年月也比较接近,拜伦生于1788年死于1824年,雪莱生于1792年死于1822年,他们是相差四岁的诗歌兄弟。就像中国古代的李白与杜甫一样,拜伦与雪莱也相互倾慕、引为知音。1816年,拜伦旅居意大利,在那里,他和雪莱订交,直至1822年雪莱溺海而死。他们是两座毗邻而居的纪念碑——在诗歌史上,他们的墓碑紧挨着吧?这一对诗友结交在同一桌宴席上,而这桌宴席被后人命名为“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
拜伦的相貌极英俊,据说迷倒过一大批妇人和小姐。上帝造就他时生怕他太完美了,于是使他有个缺陷:跛足。恐怕正因为这一点,他的性格深受影响:自尊、粗暴、浮躁、叛逆。他对待女人也是如此:有时候像多情少年,有时候又像情场老手——擅长利用女人的弱点获得报复的快感。他旅居雅典时住在一位名叫色欧杜拉·马珂里的寡妇家里,对其长女特瑞莎一见钟情,写下了著名的《雅典的少女》:“雅典的少女呵,在我们分别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请听一句我别前的誓言:‘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读着这缠绵悱恻的诗句,你肯定想像不出同一位作者居然还能写出《唐璜》。放荡不羁的唐璜身上,也有着拜伦的影子。如果男人们都是唐璜的话,对女人而言是否将构成一场灾难?所以有人对拜伦颇有微词:这是一个纨绔诗人,或者说是一个披着诗人外衣的花花公子。其实这恰恰证明了拜伦的叛逆性无所不在,就是在爱情方面,他也像个异教徒。中国诗人徐志摩,对拜伦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是“一个美丽的魔鬼,一个光荣的叛儿”。确实,拜伦性格中有一种不驯的魔性。
与之相比,雪莱则近乎于天使了。我见过他的铜版画像,眉清目秀,仿佛笼罩在圣洁的光环里,用俗话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他曾把云雀形容为“欢乐的精灵”,我觉得他与自己大加赞美的云雀有一种神似——他的灵魂注定是一只超凡脱俗的云雀,连羽毛上的尘埃都被雨水洗干净了。可惜,这只有洁癖的云雀最终坠落在海里,他是想用海水漂洗自己的魂魄吧?能够把自己的坟墓建在水上,也算是一种浪漫的结局。天才大多早天,雪莱只活到30岁,而拜伦死时也只有36岁,加起来也只相当于一个正常人的寿命。幸好他们的诗篇是长生不老的,多多少少可以减轻一点人们的惋惜与遗憾。两位永远的美少年,一个是浪子,一个是圣徒,反而获得一种互补的效果。拜伦使魔鬼变得可爱了,雪莱则使天使富于人情味儿。魔性与神性的结合,使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的两大骄子如影随形、相映成趣。
拜伦21岁时去欧洲和东方旅行,写下了《恰尔特·哈罗尔德游记》的前两章。诗刚刚写出,立即不胫而走,被争相传阅。作者自己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呢:“我一夜醒来已经成名!”他的诗篇很快在各国都有了译本。拜伦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是“诗国的伟大拿破仑”,他终于寻找到了征服世界的武器。确实,拜伦是想当英雄的。后来他可能觉得文字的杀伤力有限(笔毕竟只是冷兵器),而远赴正大闹革命的希腊,被任命为独立军总督,并且在那片遥远的战场上害热病死了——虽非阵亡,但也足够让这个世界上的书生们惊叹了。拜伦是诗人群体中出现的英雄形象。他在《普罗米修斯》一诗中直抒胸臆:“巨人呵……你神圣的罪恶是怀有仁心,你要以你的教训减轻人间的不幸,并且振奋起人独立的精神;尽管上天和你蓄意为敌,但你那抗拒强暴的毅力,你那百折不挠的灵魂——天上和人间的暴风雨,怎能摧毁你的果敢和坚忍……”
值得一提的是,雪莱也写过普罗米修斯,就是那首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长诗。他的抗议似乎比拜伦还要彻底:因为普罗米修斯居然挣脱了悬崖上的枷锁。雪莱与拜伦,同样热爱那个远古的盗火者,并将其视为精神上共同的父亲。拜伦与雪莱,这一对诗歌的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