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地怀念着与一个人的名字相伴的那一段青春时光。那个人实则和我保持着好几种意义上的距离:在我出生之前,他业已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旅行;我生活的地方与他的国度远隔数不清的森林、河流以及雪原;甚至我视若灵物的他的诗篇,并不是以最初的语言面貌出现于我眼前……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名字感到亲切,随着沙沙的书页翻动声,我不止一次地触及过他时而热烈、时而忧郁的眼神。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纪念碑,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缓缓抬起,正如我经常梦见的那样,“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在珍贵的诗歌当中,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我将永远光荣,直到还只有一个诗人活在这月光下的世界上”。也许我不可能成为那月光下最后的一位诗人,但那个人的语气我太熟悉了,狂热、自信而不时闪耀出天才的光芒。在他面前,我的每一下心跳都会变样的……
刚进中学的那年夏天,一本普希金诗选成为母亲送给我的小礼物。从此,我知道了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颗纯粹、美好的心灵。
后来读到某位同龄人写的《母亲的母校》:“母亲进了南京大学,选择的是俄语专业,自然与50年代的俄语热有关。俄籍教师给母亲起了个娜塔莎的名字。后来又有母亲的同龄人告诉我她年轻时读过多少多少遍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我觉得从这可以看出我母亲的气质。”我简直诧异于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气质上的相似。我母亲50年代去苏联留学,在她就读的那座城市,一些街道曾经是普希金当年经常散步的,母亲向我描述过走在这些街道上的心情。“在俄罗斯,很少有人不知道普希金。”母亲概括着这个名字深入人心的程度。我惊奇了:“他是谁?为什么呢?”母亲的脸上有一种光彩:“因为他是诗人。”
那时我还小,尚不知晓诗人的确切含义,但通过母亲闲坐在书房里断断续续的解释,我朦胧地意识到诗人能把内心的激情以最美丽的方式表达出来,并感染更多的人,使他们激动,或者深思。做个诗人真是件幸福的事,能够让那么多人记住他,我当时这么想。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第二个名字像普希金那样成为我心目中诗人的代称——并非先人为主的原因,而是随着日积月累的阅读与思索,在我的认识中,普希金不仅仅作为一个名字,而且概括了一位杰出人物生命中的所有内容,以及比其生命更为持久存在的全部诗歌。它们太丰富了,使我下意识地比较出自己心灵的匮乏和单调。
这本封面很朴素、而且没有一幅插图的普希金诗选,是我中学时代放在书包中惟一的课外书。我习惯在疲乏或沉浸于幻想之时,在课间休息的空闲里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它,使自己心跳的内容逐渐丰富,直至与之达成契合而快慰。这样的时候,世界的所有光线凝聚在我面前一本翻开的书上。同学们在窗外的操场上无忧无虑地喧闹,我却努力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像孩子隐瞒一桩微不足道的秘密:我比他们更早地知道了谁是普希金,或者什么叫做诗人。
每一个人的每一段生活,常常是以某一桩事物作为特征的,使其在回忆之时有所凭依。而手捧的普希金诗选,毫无疑问构成我那一段青春时光的重要道具。
好像也是在那时候,我开始把颤抖的手伸向缪斯的诗笔,尝试着描摹稚嫩的心迹。只要理解了什么是诗人(哪怕凭借的仅仅是直觉),那么诗是什么就不再构成问题,这两者往往构成连锁反应。那样的年龄,花落花飞,连一声叹息都梦一样缠绵且幽远,我时常独自徜徉在梅花烂漫的校园小路上,被一种灵感的光芒照亮,直至通体透明。而普希金的诗,无疑是最初的催化剂。它使我面前的世界生发出至善至美的光彩,连路边的任意一根枯枝都生动得像是谁故意安排的。我终于察觉到现实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即诗化的生活,它并非空中楼阁,却包容了我们置身于现实之中所缺乏的全部诗意。
印象最深的是在图书馆外的一棵梅树下读《皇村回忆》,不时有零星的花瓣飘落在翻开的书页里,仿佛冥冥之中偶然吹来的风,使我从骨子里体会到某种震颤。这首诗是普希金在皇村中学读书时,参加命题考试而当场朗诵的,语惊四座:“沉郁的夜的帷幕,悬挂在轻睡的天穹;山谷和丛林安息在无言的静穆里,远远的树丛堕入雾中。隐隐听到溪水,潺潺地流进了林阴,轻轻呼吸的,是叶子上沉睡的微风……”普希金少年时生活的皇村像一幅油画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稀疏的房舍、村外辽阔的田野以及林中小路,真切得可以设想出诗人黄昏漫步所留下的足迹。我一边阅读一边往前走,仿佛只要继续下去,就能一直通向那里,向正在散步的诗人脱帽致敬。诗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使我们置身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旅行,那远在天边的,或早已消失的仍可以被完满地想像出来,而身边的一切虚幻得根本影响不了我们的视觉。我想像着自己正处于诗人的少年时期,我简直觉得自己胸膛里,和朗诵《皇村回忆》时15岁的普希金跳动着同样的一颗心……如果那瞬间我确实微笑了的话,那恐怕也是我一生中最明媚的笑容。
在此之后,我接触到更多诗人的名字,可阅读普希金的诗总是唤起我独特的感受——他不可能被其他人所代替。我知道普希金是喜欢朗诵的,他的许多诗都曾经当面读给自己的抒情对象听,因而阅读时我总觉得诗人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甚至就是一把古旧的红木椅上),头低低地垂在凌乱的诗稿上,发出炽烈、略微有点沙哑的声音。他右手可能还握着未来得及搁下的羽毛笔,不时做几个动作,以加深语气……
从中学到大学,也就是在最灿烂的学生时代,普希金的诗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魅力,每读一遍都发掘出更深沉的诗意,而丝毫没有重复的感觉。我至少读过四种译本的普希金诗选,带着比较的态度:查良铮的凝练明确;戈宝权的行云流水;刘湛秋的文采飞扬;而花城出版社所出、汤毓强等译的《普希金爱情诗选》,则轻盈活泼,装帧设计方面尤显秀丽……
同样一首普希金原诗,在不同译者手中呈现出迥然有别的风韵,这魔方一样的审美效果,使我联想到语言的神奇、复杂和瑰丽。真想把一首印在纸上的诗拿到阳光下照一照,看看里面是否藏着什么秘密——我在另一位俄国人的书里读到过这样的比喻。普希金的诗确实使我青春的心灵产生过类似的痴迷。
可以这么说,我主要是通过普希金的作品来认识其本人的,那芬芳不散的诗篇恰是对其已逝生命的复述,任何一个断句都可能使我猜测出他在那特定时刻的状态。一切我都很熟悉,像面对一位常年生活在身边的人。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骄美的容光”,我随之看见站在浪花四溅的礁石上的诗人,手拿芦杖和礼帽向大海致敬,《致大海》一诗正是对这一仪式的解说词;“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像烟雾一样遮蔽了天空”,置身于《冬天的夜晚》的普希金,和挚爱的老奶妈相对坐在破旧的小茅屋里,表情随着壁炉中火焰的跳动忽暗忽明;而翻开《为了遥远的祖国海岸》,诗人的背影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反倒显得孤独且忧伤,因为一场别离正在不易察觉地发生,“就在那个地方,天空还闪着蔚蓝的光辉,橄榄树的阴影铺在水上,而你却永远静静地安睡”……
在诸多闲暇或烦躁的时刻,我随意地翻动普希金诗选,那里面清新明快的旋律、那里面的天空、那里面的笑容,使我驿动的心平静下来,抚慰既往的辙痕,幻想不断递升的道路,而渐趋充实和彻悟,像一快明矾放进混浊的水里所产生的效果。我通过自己的心跳来感受普希金喜怒哀乐时的各种姿态,带着一份崇敬、好奇去想像它们,想像诗人生活的片断,使心目中的偶像真实得简直可在身边走动。
大学四年,宿舍同伴们的床头不断更换着影星贴画,我书桌玻璃板下自始至终放置着一小幅普希金的油画像——它实则是我母亲留苏时带回的明信片性质的印刷品,边缘已经有点泛黄了。这恐怕暗合我心室中为诗人所保留的位置,画像上的普希金与我初读其诗时所想像的简直一模一样:缭乱不羁的卷发、络腮胡须、紧抿成一条缝的嘴唇,以及那双忧郁而深沉的眼睛,我最欣赏他刚毅的前额,皱纹使之呈现出石刻般的效果……有人这么描写过普希金:“有时候,他在一阵沉郁以后,会像狮子耸动鬃毛似的突然摆摆头,想把郁悒的阴云逐开。”这个动作我能够想像得出,并且以为它最能代表诗人的个性。那800首秀丽得甚至略显纤弱的诗篇,就是从这样一个躁动不安的脑袋里诞生的,真像一个奇迹。凝视普希金的肖像我常常作如是想。
我所理解的普希金具备诸多极其可贵的品质——有些甚至是被其他人所忽略或正在不易察觉地失去的。正基于此,普希金的心灵比芸芸众生敏感得多,也丰富得多。这正如他诗中常出现的竖琴,哪怕置之于人去楼空的荒郊静夜,也会因为某一缕过路的风而怦然心动,其回声足以绕梁三日,使迟来者在门槛之外驻足悬听,无限神往。他那份童话般的真挚、激动、易于感触,于我等凡夫俗子看来不无天真幼稚,如若生硬地模仿,在现实社会中甚至可能格格不入,但“此曲只应天上有”,普希金所终生吟咏不倦的,实则是人类情感领域里真正的牧歌。
正因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普希金诗化的心灵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这份神圣的距离,恰是诗人与常人的本质区别——我心目中的诗人渐趋完美,甚至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生活中的普希金。他业已被我的愿望剔除了一个真实的人所难以避免的任何缺点。涉世未深的我,一向把书籍视若最高法律,对人世间诸多事物皆存有疑问与幻想,自然一厢情愿地把心目中的偶像神化了。但我坚信普希金那些高尚的诗歌并未欺骗我,至善至美的东西是永远值得信仰的。在我眼中他简直就是缪斯的化身,或所有诗人的最高代表。
还有一点我相信自己判断准确,那就是普希金身上的忧郁,忧郁不见得是一种坚强、优秀的素质,但我总是幻想出诗人微皱眉头、陷入沉思或感伤之中的面孔,及其心灵在脆弱之时、受伤之时怎样地颤抖。他的诗篇为之作出一系列证明。“别问我为什么忧思满怀,常常在快乐时郁悒又悲哀,为什么看一切都用忧愁的眼光,为什么生活的甜梦也不可爱”,还有“美人啊,请别对我歌唱,格鲁吉亚的歌曲太凄凉,它使我想起另一种生活,它使我想起遥远的地方”……或许诗人的心灵承载了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梦,宛若被积雪压弯垂向地面的枯枝,随时可能砰然断裂。但这危险的平衡渲染了这份沉重,这份沉重亦使这种平衡显得更为珍贵。
直到阅读了别林斯基的评论,证明我当初对诗人忧郁一面的想像并非错觉:“普希金所特有的因素就是主宰这些诗的一种哀歌式的忧郁。从起头就可以看出,忧郁比欢乐和玩笑更投合、更切近于普希金的缪斯。普希金的忧郁决不是温柔脆弱的心灵的甜蜜的忧愁,不是的。它永远是一颗坚强有力的心灵的忧郁。”这时,我已成熟了许多,对书本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感受与理解,有过成功,也经历过失败,不再觉得忧郁是脆弱的同义语,相反,我意识到忧郁从某一方面代表了普希金诗歌的力量,而且也体现了一种美。我偏爱普希金的那份忧郁,坚强人物身上的忧郁,反而令人深深地感动。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最喜爱普希金的哪一首诗?”我总是毫不迟疑地回答:“致凯恩》。”
“我记得那奇妙的瞬间,你出现在我的面前。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我了解到当时诗人被幽禁在米海洛夫斯克村,心情抑郁,前路坎坷,凯恩铭记往日的友情前去探望他,在他心里掀起美丽的波澜。爱情能够使任何人获得新生,何况对于我们多梦的诗人呢?“我的心跳得非常高兴,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生,既有了灵感,又有所崇拜,有了生命,有了眼泪,有了爱。”不知为什么,记住这样一个爱情故事之后,再读《致凯恩》,体会诗人蕴涵于语言表面下的一往情深,心不由自主地为之颤栗,仿佛那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并未随着岁月而中止或消失,反倒清晰如初地再次发生在我身边。
在大学时代,我对爱情也充满憧憬和设想,通常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串联出更多的内容。我心目中的爱情自然是艺术品性质的爱情,完美无缺,只能镶嵌于镜框之中,以供站在十步开外冷静地鉴赏。我曾为普希金与凯恩的那次相会,用散文诗的笔法在读书札记里记述过:“俄国女郎凯恩,光洁地站在木头窗户前面,用梳子拉直蓬松的金色阳光。往壁炉里浇上半瓶香槟,屋子里便升起春天的声音。这真是奇妙的瞬间,窗外有一队雪橇抒情地滑行。她想起普希金就是在这铃声中走的,用沙哑的嗓音留下一句诺言,于是换上曳地的黑丝绒长裙,窸窣地穿过葡萄架覆盖的庭院。在那排沸腾如银汁的白桦林里,诗人答应要送她一件礼物。俄国女郎凯恩坐在黑篷马车上,就这样带着好奇的微笑,驶上米海洛夫斯克村新铺的道路……”
在这篇题为《俄国女郎凯恩》的小随笔里,我安置了这样一个悬念:普希金究竟要送给凯恩什么样的礼物?其答案是很明显的。普希金的许多爱情诗都这样和一个美好的人物或事件相联系,有些甚至直接写在某位女孩儿的纪念册上,我想谁都会以接受这种馈赠为幸福的,因为我们的诗人毕竟曾经热烈地凝视过她的眼睛。
至今我仍这样相信:在恋爱的时候,送自己的恋人一本普希金诗选,也许比其他礼物更有意义。你想说的一切,普希金都会以诗的方式代为表白的。它不会过时,不会显得陈旧,哪怕在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今天和明天。我暗自把普希金的情诗视若爱情的圣经,它宣扬了对待爱的虔诚、善良和无私,这样的态度是相当纯粹、并且不该被遗忘的。
在初恋时读普希金的爱情诗,我产生过类似的震动。爱情与诗,使我经历了双重的净化。当时我悄悄喜欢上同班的一位美丽的女孩儿,她的一眸一笑,都可能使我的心境波动如水,一切都告诉我,这就是爱了。初恋总是羞涩的,内心的秘密难以启齿,我默默守护着它,然而翻开普希金的爱情诗,发现自己爱上一个人时的各种感觉,在里面都能寻找得到,并获得验证:“我站在她面前陷入沉思,无力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而想的是:我多么爱你!”“你就装一次假吧!你的两眼能够神奇地表现一切,唉!骗我并不会有困难,我自己就乐于受你欺骗!”……我发现这样举例是永远没有结束的,它太多了,除非把普希金诗选复印一遍。
“我们每个人从小就感到普希金在我们身边,他时时刻刻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为了彻底了解普希金对于我们的意义,必须设想一下:假定从来就不曾有过普希金其人。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该变成怎样的穷光蛋!我们的生活该失去多少智慧、欢乐和美妙的诗歌啊!”巴乌斯托夫斯基写过这么一段极富说服力的随笔性文字。同样,也可以把这一设想移用到我个人的生活之中,反证出普希金对我成长的心灵潜移默化的影响,它向我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非现实主义的门。如果那时未接触到普希金的诗歌,我的青春年华将失去多少内容,而我的兴趣、性格都不会发展得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就像一次最普通的散步,可能使我们获得发现一条新路的机缘,旅行的方向将因之更改;同样,如若与将指示你一生的路标失之交臂,虽然途中你也不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客观上的遗憾是存在的。
感谢普希金,在我伫立于青春门槛上的时候,送来了诗与美——一笔不可估价的财富,使我发现并相信了茫茫世界所潜藏的无穷诗意。我一生对美的事物将保持的信仰,与普希金高尚诗歌的最初启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