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三大盲诗人,依次是荷马、弥尔顿、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离我们最近,他的作品有种神秘的美感,但他本人并不神秘,谁都知道他当过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属于文官吧。他以小说名世,其实他的诗并不比其小说逊色,他最初出版的三部书都是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面前的月亮》和《圣马丁札记簿》。他是一位很人性化的诗人。而荷马则是最古老的大师,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古希腊的瑰宝。由于诞生在神话繁荣的时代,他很富有神性,今人常常把他当做一尊神(或诗神)来膜拜。至于17世纪英国的弥尔顿,则介于两者之间,我想这属于半人半神的境界吧。他本身就是个虔诚的清教徒,创作的三部史诗——《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取材于神话传说,但很明显带有宗教色彩——以艺术的形式阐述了清教教义。中国作家茅盾说过:“弥尔顿以为艺术(诗歌也在内)并不是美学的东西,而应当是追求道德的宗教的目的的东西,诗歌应当赞美神的伟大与全能,应当歌颂圣者及殉道者的光荣的斗争,以及凡以信仰之力与基督的敌人相抗争的正大虔敬的民族的事业和胜利。他这理论的实践,就是《失乐园》和《复乐园》,前者写善与恶的斗争,后者写殉道者的光荣及其造福于人类。”可见他的艺术观与宗教观是相统一的。我理解的弥尔顿不仅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圣徒。
荷马、弥尔顿、博尔赫斯,分别是诗神、诗圣和诗人的形象,也可以说是诗歌发展演变的三重境界。神性的力量在逐渐减弱,人性的光辉在逐渐增强。诗歌由关注神的状态、神的旨意而最终转向关注人自身的存在。
这三位诗人的共通之处还在于都是盲人。中国诗人顾城的一首诗恰巧可用来形容他们的命运:“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们为人类寻找着光明,留给自己的则是加倍的黑暗。荷马可能是先天性失明吧,跟许多不幸的瞎子一样,他也以卖唱行乞为生(估计后来曾被攻打特洛伊的古希腊军队招为“随军记者”)。博尔赫斯是56岁失明的,所幸在此之前他已完成了一生中大部分的重要作品。而弥尔顿1651年先是一目失明,当了三年的“独眼龙”(开个善意的玩笑,请原谅)之后,1654年因操劳过度,两只眼全瞎了。这时他刚刚46岁。《失乐园》是1656年开始创作的,1664年脱稿,《复乐园》和《力士参孙》产生得更晚,可见弥尔顿是在双目失明之后写下这三大作品的,据说采取的是口授的方式。不知失明这一事件,是否给了他创作《失乐园》的灵感?对于一位诗人而言,失明就等于是失乐园,失去了个人的乐园。即使乐园并未消失,但看不见也就等于不再存在。弥尔顿比亚当、夏娃还要不幸,遭受了更为惨痛的精神折磨:不仅失去了上帝赋予的乐园,还失去了自己拥有的眼睛。这无异于失去了快乐的权利与资格。况且他的双眼是相隔三年先后失明的,遭受了同一事件的两次打击,简直相当于一个人经历了两次失明,心理上震荡是可想而知的。厄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一位孤立无援的诗人?好在弥尔顿抗争了,从《失乐园》到《复乐园》,仅仅这两部诗稿的标题就显示出他精神的重建与信心的恢复。这抗争的结果也足够辉煌了。一位失明者,在诗歌中寻找到新的乐园,寻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失乐园》与《复乐园》,就是弥尔顿清澈的双眼。他像爱惜自己的眼球一样,精心擦拭着这两部史诗——这也是我读过的最纯净的作品了,它使人的灵魂得到净化。
弥尔顿还写过一首《哀失明》:“想到了在这茫茫黑暗的世界里,还未到半生这两眼就已失明……我就愚蠢地自问,‘神不给我光明,还要我做日工?’但‘忍耐’看我在抱怨,立刻止住我:‘神并不要你工作,或给他礼物。谁最能服从他,谁就是忠于职守,他君临万方,只要他一声吩咐,万千个天使就赶忙在海陆奔驰,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弥尔顿失去了视力,想像力却更丰富了,对神的信仰也更坚定了。或许我们视觉中的世界,永远无法与弥尔顿想像中的世界相比,甚至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具体的,一个是抽象的。一个是有限的,一个是无限的。一个是瞬息万变的,一个是坚不可摧的。与其说这是一位不幸的盲人的自白,莫如说是一位幸运的诗人的自白。他在另一首诗中也表达了类似的信念:“看我这眼睛,外表虽清明,看不出瑕疵或损伤,却整整三年,不曾见光明,忘掉了视察的能力;在茫茫岁月里,我这无用的双眼,再也瞧不见太阳、月亮和星星,男人和女人。然而我并不埋怨神的安排或意旨,我依然充满了热情与信心。我还能勇往直前,忍受着一切……”失明与写诗,仿佛是弥尔顿需要承担的双重使命,他把这一切都当做是神赋予的。哦,神圣的使命。哦,勇敢的盲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