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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是对人生的夸张——虽然这种夸张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我们因为它的真实而相信,又因为它的夸张而怀疑,甚至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出于错觉。最初的戏剧演员都是一些擅长夸张的人,而最初的戏剧作家绝对是一些热爱真实的人。没有谁否认:戏剧既是一门变形的艺术,更是一门真实的艺术。大师们的精妙之处,在于能掌握这种平衡技巧。从这个意义上说,使生活戏剧化,使戏剧生活化,同样都能上升到艺术的境界。
哈姆雷特是我的兄弟。我对这位戏剧中的王子怀有兄弟般的感情。而莎士比亚堪称人类戏剧的父亲——一位优秀的家长。我个人习惯把他当做戏剧之王来崇拜。
“你们要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这是莎士比亚剧作《威尼斯商人》中一段著名的对白。更多的时候,我把它联想为角色对观众的质问,对舞台之外的世界的申诉。如果我坐在观众席上,我同样会扪心自问。角色在情节中的任何状态,都是合理的反应——就像我们置身于自己的生活中一样如鱼得水。鱼永远不敢背叛水的意志,否则意味着形象的苍白与性格的衰亡。成功的角色简直不像是人造的,而像是上帝造的,其轮廓甚至留有上帝的指纹。至少,是人类成功地模仿了上帝的技巧,才捏制出如此逼真的艺术品:自我的化身。莎士比亚无疑是最靠近上帝的一位戏剧大师。人们如此夸奖他:“有一千位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还要说:这一千个哈姆雷特身后,只有一个莎士比亚。就像整个人类只有一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惟一的。戏剧是伟大的,它不仅烘托出虚拟的角色,也同样烘托出真实的大师,以及大师的高度。戏剧大师的力量在于:甚至会令我们将其创造的角色视若我们生活中的一员。越是夸张的角色身上,越潜伏着不容我们忽视的真实性。
莎士比亚已经离开我们将近四百年了,可他塑造的人物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至于他本人,仍然是我们无法超越的,仍然保持着古典主义的王冠。我们至今还在对他俯首称臣。重读莎士比亚,重读他的剧作就等于重读他的传记。他的生命完全熔铸在他的角色身上。莎士比亚使我认识到戏剧的意义:人类通过戏剧而幻想、游戏、反省,直至拉开与自己的距离。这多多少少克服了人们无法摆脱世界的苦恼。戏剧冲突实则是人类千差万别的性格的冲突。戏剧是人类社会性的产物。所谓角色意识,就是社会意识。自从人类建立了社会,也就为自己的种种野心和愿望构筑起最原始的舞台。戏剧是整个人类的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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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伟大的戏剧仍将是我们文化生活的核心。剧场门庭若市,舞台灯火通明,联袂而来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陈旧的悬念。我们作为观众而存在,替别人的命运流着眼泪,或者绽开难得的笑容。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剧作家本人率领全体演员走向台前谢幕,他白发苍苍,在鲜花与镁光灯下频频挥手……有几位女士顿时激动得晕过去了。老莎士比亚顺便宣布了一条消息:我又写了一部新的剧本,是关于能源危机与环保问题的,男女主角将由我亲自挑选。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肯定比当今的一流电影导演如斯皮尔伯格之类还要风光。遗憾的是,莎士比亚已死去几百年了,戏剧也逐渐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光荣的尸体。经典的剧作离我们越来越远,充斥耳目的是花哨的电影海报和荧光屏上的肥皂剧。英雄的时代结束了,对英雄的怀念也变得无足轻重。伟大的戏剧曾经战胜过平庸的生活,而如今,它已彻底地沦为生活的俘虏。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第二个莎士比亚呢?
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他的票房业绩如何?他会失业吗?我最关心的是:他如何看待戏剧的衰亡?他毕竟曾经独力支撑过一个庞大的帝国,舞台上的帝国,甚至伊丽莎白女王也沾了莎士比亚的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比一位真正的国王更有权威。可他的王冠在几个世纪之后也无法避免地蒙上了尘土,仅仅成为博物馆角落里的道具。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戴上它呢?他是否可以恢复那个他所创造的黄金时代?我期待着莎士比亚能从坟墓里走出来。我知道英国著名的西敏司寺里有莎士比亚的石棺——岁月比石头还要沉重。这位高龄老人是否有力气掀开已成定论的棺盖?
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我将是最热诚的追星族。当然,我不会请他签名、给他献花或跟他合影什么的,我只想尽快地引领他步人人群中间。给莎士比亚让道,让他走上主席台,听一听他给我们说些什么吧。莎士比亚先生,请问您是否愿意担任奥斯卡金像奖评委会主席?请接受我们的聘书。如果莎士比亚都缺席的话,戏剧的圣殿将显得何其空洞。我们可以远离莎士比亚的肉体,但绝对不能远离他的灵魂。
再说具体点吧。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哈姆雷特就不会死去,不会在观众的冷漠中冻死。他曾经死去一千次了,但又一千次地在观众的泪水中复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是观众失去了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失去了观众?总之,再也找不到一位会流泪的观众了,这就等于宣布:哈姆雷特真正地死了。剧情里的哈姆雷特,在莎士比亚之前死了。生活中的哈姆雷特,继莎士比亚之后死了。怎么能忘掉莎士比亚呢?那不就等于忘掉他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这种损失是极其惨重的。必须由莎士比亚来拯救我们一代人的记忆。必须请莎士比亚重新出山,让伟大的戏剧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美国的罗伯特·莱希曼博士,以“生者与死者的对话”的方式,写过一本《莎士比亚显灵记》。他采访的是一位早巳死去的戏剧大师,所以说这是一次臆想中的访谈:“莎士比亚对文学、剧场及文明的贡献,已是众所周知。但他作品中比较深入、奥秘的精华,以及他为后继的戏剧家及作家所树立的典范,反而没有被广泛注意。莎士比亚不光写娱乐性质的剧本,他还确立起个人风格,激发人类的想像力,扩大亿万人的思考范畴,提升许多人的心灵层次,脱离俗世的琐碎,而走向令观众炫目不已的美丽新世界……”莱希曼让莎士比亚发言,是为了发现一个尚未被完全认识的莎士比亚。这本书至少启发我产生了一个玄妙的灵感:假如莎士比亚还活着,世界将是什么模样?
这是一种悲哀: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莎士比亚的时代,一个没有自己的戏剧领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