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什么——这个问题首先取决于一个男人对女性所持的态度,也就是说,它没有公认的答案。男性世界对女人的看法,当然是主观的,但常常又是最富于人情味儿的,艺术家除外。艺术家简直像认识世界一样严肃地看待女人,女人在其心目中已等同于世界的一部分,女性的美,不亚于大自然的美,更能操纵他的情绪与灵感。这说明艺术家并没把周围的女人视若同类,而是作为有待感知的遥远的对象。艺术家刻意制造了这种对立面,所以他眼中的女人是抽象的,又是审美的。
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内瓦尔一生的作品只有两个内容,即梦与女人。他宣布“梦是我的第一生命”之后,又坦言“女人是我的宗教”。我觉得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一个不认为梦所代表的抽象世界高于现实的人,是永远不会虔敬地神化女性的魅力的;同样,一个赋予女人以宗教地位的男人,肯定生活在超现实的理想主义世界里,他的呼吸就是持续的灵感。换句话说,宗教可谓人类所做的最大的集体主义的梦,而梦与理想对其信仰者来说算得上是一种个人化的宗教。我不知道这样剖析内瓦尔的艺术是否合理。
内瓦尔审美取向中的女人,很明显是超脱于自然状态的女人,她不是我们日常所目击的女人本身,而是一种宗教感浓郁的精神载体,是介乎天使与女人之间的半神。这种超常的观念之于内瓦尔本人的收获,是一篇载入浪漫主义文学史册的长诗《奥莱丽娅》。奥莱丽娅并非生活中某位具体的女人的名字,而是内瓦尔心目中集所有人间及超现实的女性美于一体的女神形象的化身,如同荷马史诗中的海伦,是令刀光剑影的男性世界无法湮灭而流芳百世的美学符号。
浏览过全诗的读者会发现,《奥莱丽娅》堪称法兰西土地上诞生的《洛神赋》。内瓦尔凭借白昼所罕见的激情与理性综合出一个丰硕的梦,梦中的场景由明亮的大厅、壁毯与帷幔、光洁如镜的旧时代家具组成。从门窗透入的天光使室内的一块空地辉煌如舞台,三位妇人以忘我的状态在世界的窥视下忙碌着,她们相貌各异,但每个人仿佛都有着另外两个人的形态。她们的面貌轮廓仿佛一盏灯的光焰,时刻变幻不定,忽而幻成这个人的形象,忽而又幻成另一个人的形象,微笑、声音、眼睛的瞳孔、头发、身材直至熟稔的手势都在变幻不定,又仿佛经历着同一种生活。内瓦尔是这样解释的:“她们每一个人仿佛是由多个人结合而成,像是画家们将好多模特儿的长处描摹下来以构成其艺术的尽善尽美一样。”
即使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大干世界,也没有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性如同所有完美的事物一样,只能永远存在于人类的想像中,或者说想像的彼岸。但艺术品允许并企求着完美的存在,艺术家有权归纳众多具体对象的优势而剔除它们各自的缺陷,所以完美这个概念是超现实的,艺术也是超现实的,只有艺术才可能达成尽善尽美的境界。内瓦尔目睹了在大地上行走的成千上万的女人,最终糅合出奥莱丽娅——以三个烛焰般虚幻且姣好的女人作为典型。这三位一体的女性美,也就是人间女性美的全部。熟稔西方文化的人能理解这种形象塑造,因为缪斯这个名字也包括了九位司掌诗歌、音乐、艺术的女神。内瓦尔笔下的三个女人,是成千上万现实中的女人美丽的总和;而这三个美仑美奂的绝代佳人加在一起,才等于一个奥莱丽娅。所以奥莱丽娅是惟一的,奥莱丽娅是完美的象征。
西施捧心,贵妃醉酒,所揭示的美感可以说各有千秋,这些美的发挥者都不过是具体的个人,无法超脱其原型形象。她们之间不过是这种美与那种美的区别。但曹植笔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是惟一的,艺术领域的美神是惟一的——因其是超现实的抽象。这么说完美本身就是抽象的,而抽象的美才是美的最高形式?
我开始理解内瓦尔把女人比喻为宗教了。对女性美的爱慕只有上升为信仰才是神圣的。你甚至不仅仅爱某个有名有姓的女人,还同时在敬仰她背后那博大的异性世界的神秘与美。奥莱丽娅体现了一种追求极端的审美情结。
“我所追随的那位女人突然在一道光线的辉耀之中变得高大起来,以致她的整个身躯幻成了花园,大地和树木变成了她袍子的蔷薇花饰和齿形花边,而她的面孔和玉膊则映入蓝天红色的云彩,随着她的变化我再也认不出她,因为她已似乎在自己的壮阔中变成了一团炫目的光华,‘噢!别跑!’我喊着,‘你会把大自然带跑的!’”内瓦尔之所以把女人视若宗教,在于他心目中的女性美既是大自然里最富于生命力的一道风景,又已构成自然美的一种替身。它的破灭必将导致自然美的残缺。文学对女性美的颂扬无法排除以自然美作为参照(譬如把明眸形容为秋水、把笑靥比喻成花等等),《奥莱丽娅》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把经过神化的女性美放大扩张之后,就体现出自然美的清纯透彻,至少,在宗教感的氛围中,女性美简直可能成为自然美的缩影。这里的宗教自然指爱情。因为原始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也应该是超现实的,是拒斥物质规律制约的心灵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