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是个眉目伶俐的青年人,名叫阿梓,他平素里的身份是知府的食客,有点大隐隐于朝的意思。而且在江州还颇有些名气,官场上的人大抵知道江州知府于坤府中有食客,无姓,名阿梓,相貌清秀,口舌爽利,极善察人心思,是个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的妙人,知府大人甚为倚重。
可现下,刚忙着指使众人收拾残局的阿梓也有点不明所以,不能像过去那样清楚伶俐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苏锦说个通透,神情略显茫然地道:"苏姑娘,今日夏远征大哥和一干弟兄本来都已经被押上刑场,监斩官也已到了,于坤亲自来守着,就差一声令下,夏大哥他们就保不住命了,我们正准备虽然事起仓促也要舍命一搏,但突然,一个黑影子嗖地一声飞一样掠到于坤跟前,依稀就跟他说了一句话,立刻,立刻于坤就令我留下来将人犯照旧归押,其余人等全数归队,这事暂时压下。苏姑娘,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什么新的变故?"
苏锦心里有数,点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有时间把救人的事谋划得周全一点。"
"是,夏大哥他们被关在地牢,有个一天的时间,凭我平素的打点积累,再准备一日,成事不难。"阿梓也是后怕,吁口气说道。
"那就好。"苏锦说着,看向谢楼南,"小楼,你与阿梓一起商量看看怎么相助得宜。"却见谢楼南目光有点古怪地看着不远处。
原来那里杵着个人。
谢楼南有些懊恼地扭过头来没有说话,真是奇了怪了,她简直怀疑自己的术法有所退步,那一日素陵澜的马车出现没注意到还可说是心情太紧张风雪太大,可是今天,这个黑衣服的少年是怎么不知不觉欺身这么近的?
阿梓则诧异道:"就是他!一句话就叫走了于坤。"
那是素陵澜身边的小厮谢禾。
苏锦敛眉,想一想,走过去问道:"有事?"
"公子让我跟在你们身边五丈开外。"谢禾看来对这个任务大是不满,绷着面孔说道。
"你跟在素陵澜身边,当然也算龙隐司的人,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不怕别人看到?"苏锦低声问。
"别人看到有什么关系?"谢禾立刻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里的倨傲轻慢,但突然似乎想到什么,终于还是收敛了下目中无人的傲气,补了一句,"公子让我跟在旁边,不出声,也什么都不必做。"
苏锦心中明白,"那别人就算看了去,又怎知不是龙隐司别有所图?而不管别人如何揣摩,只要是龙隐司沾手的事,旁人无不忌惮三分,也就投鼠忌器,不致过分为难,对不对?"
谢禾点点头道:"公子说你会明白。嗯,你果然明白。"
苏锦一笑:"谢过你家公子。"
谢禾抱着手臂笔直的杵在那里不再说话,不过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谢?说了那么多谢,能拿什么来谢?
苏锦绝不是养在深闺不经风雨的弱质女子,虽然曾经身份贵重,但风波来得太快,繁华颓败,她并没有机会被养成矜贵的金枝玉叶。反而,她的爹爹在大叹几曾识干戈之后,励精图治--把所有时间、精力和期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
她从小习武,所学庞杂,阵法兵书史学都诸多涉猎,学的都是能派上实战用场的技能,半点没有什么风花雪月闲情逸致。
变故来临时候她年纪太幼,还没有什么清楚的认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以往慈爱的爹爹不笑了,戒尺日日放在书桌上或是执在爹爹手中,念书习武时候稍有恍惚,少不得被打肿了手,疼得筷子都拿不住。而以往总是笑吟吟的娘亲变得很爱哭,常常在她睡觉时候默默坐在床沿,看着她一直流眼泪。那些泪水,放佛有实际的重量,偶尔甚至落在她的手上,极其冰凉却让人感觉炙痛。她许多次都惊醒了,但不敢睁眼,只得装睡,似乎只要还是合着眼睛,就不必面对娘亲的眼泪,不必面对那根本没有快活时候的沉重生活,不必去问去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后来常常想,哪怕为苏檀阳奔走一生抛洒热血,也是值得的。因为如果没有苏檀阳,她可能会长成一个心中被恨意与苦楚浸透的人。
那样压抑阴郁的生活,不知为何的努力,吃尽苦头,镇日不见欢容。
是苏檀阳,别的不说,他的笑容就是她生活中陡然照进来的光。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笑容那么好看的人,明朗清澄,似并不曾沾染人世风霜。虽然,要一直到她长大,她才知道苏檀阳走到现在的这条路,曾经有过怎样的急转直下颠沛流离,他的周遭又是怎样的暗滩险礁防不胜防。
身世如此翻覆,他依然能保持那样明澄净朗的笑容,她,又如何能恨?
他教会她笑,让她明白自己日复一日的苦修是为了什么,让她信任一切努力都不会是白费,让她看到这个世上比她苦痛百倍的人难以计数,她自此明白了爹爹的苦心--那是一早就立定心思要让她成为能够助苏檀阳一臂之力的人。而她与苏檀阳的毕生使命早已注定,那就是要问鼎天下,就是要竭尽所能让那些受苦遭难的人能够少受苦楚,就是要争得盛世清平海河清宴。
这如同宏大画卷的锦绣河山,不该在那个性情乖戾反复无常的暴君手中生灵涂炭血染疆土,它足够匹配媲美琼楼玉宇的华美丰盛平和安然,它的子民淳朴善良,是天下最值得拥有富足丰裕平安静好生活的人。
于是,这些年,她一直与苏檀阳在一起,跟随他,守护他,为他料理繁杂事务,助他度过凶险难关,要说历险灾劫,确不在少数,有好几次,她都以为将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在营救夏远征和一干弟兄们时那么清楚地感觉到的--索命的恶鬼亦步亦趋,带着个嘲讽的笑,如狸猫逗弄老鼠。
不能说阿梓准备不足谋划不当,也不能说谢楼南布下的阵法不精,更不能说其他的弟兄们营救不力,不,不是的,一切都没有纰漏,大家配合得宜进退得当,眼看着已经把遍体鳞伤的夏远征和其他二十三个弟兄救出阴森地牢,就在大家得手退走时候,谢楼南的阵法已呈收势,突然,对方暴起发难。
被大群突然出现的侍卫围攻时候,苏锦也没有慌乱,凭经验,这些侍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哪里敌得过纵不说以一当百,至少也能抵挡三五十人的义军精兵,要从这些人中突围,虽然带着伤患需多费周折倒也不是难事。
但一交上手,苏锦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些侍卫看似鲁莽笨拙,但偶尔一招使出竟刁钻得让她都会有刹那无措,她犹如此,罔论其他人。
她勉力支撑,护着夏远征艰难地力图脱身。而那些侍卫,虽然逼得她险象环生,但她也没让他们讨得太多便宜去,双方就那么凝滞地缠斗,苏锦渐渐心生不祥,这般纠缠下去,只会让他们所有人都陷在这里,脱不了身,正好被人一网打尽。她心念转动,心中大是忧急,环顾当场,只见各人都与她情形类似,人人以一敌众,每个义军精兵都被人围攻缠斗,那情景让她额上突然密密沁出冷汗,开始察觉到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陷阱,现下每人都成了笼子里的蛐蛐,被人拿着草叶子围观逗弄,只等他们耗尽力气自己倒毙。
当事后苏锦向苏檀阳说到这一节的时候,还觉得后背发寒,声音也微微颤抖。
他们败了。
纵然谢楼南拼着力竭,结界布阵,护着他们抽身,他们还是只救出了夏远征一人。只得任由其他弟兄伤上加伤,又被拘回地牢。
说到这里,苏锦眼眶漫上泪水--壮士断腕这回事,自是说起来慷慨激昂,做起来头破血流。
苏檀阳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柔声道:"好在最后人都救回来了,那就好,就好。"
苏锦尽力忍泪,点点头,不再细述那一夜的惊惶惨烈。
那天晚上,谢禾倒是听命,一直在五丈之外静静徘徊,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最后当他们奔逃时候,追兵终于止步。
到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得到让人肝胆俱裂的消息--刑场已在西郊设好,所有地牢中的义军,将尽数就腰斩酷刑。
苏锦呼地站起身,双手簌簌发抖。想是都念及了素陵澜曾经许诺--只要有他在一日,他们就能有时间谋划救人--谢楼南刺了不远处的谢禾一眼,而谢禾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根本不搭理。
"装模作样的有什么用,还不是说得出做不到。"谢楼南冷冷道。
话音未落,一根梅花的枯枝"夺"地一声钉在谢楼南面前的桌子上,入木三分。
谢楼南平素不动声色,这下子也是恼了,衣袖如临风微动立刻就要祭出一式"云降",直夺谢禾的面门。
苏锦这时已经静了下来,一把拉住谢楼南的手,疲乏地说:"不要闹了,总之还是多亏他斡旋我们才能救出夏远征大哥。现在我们先去刑场。就算,就算真的救不了人,也要送他们一程。"
待得他们一行数人在刑场附近潜行埋伏下,只见积雪的刑场上,义军的弟兄们个个戴重枷,负铁镣,被强行摁得跪倒。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衣衫染血冻成了坚硬的薄片,伤口乌紫,很多都是白骨可见,看在苏锦他们眼里,是剜心之痛。
而那坐在高台上的除了江州知府于坤,还有一人,坐在铺满貂裘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苍灰重裘,面容瘦削颜色苍白,更衬得双眼深不可测,那当然是素陵澜。
苏锦暗自将手握得指节发白,是,为什么于坤现在又有心思料理旁的事情了,因为是由素陵澜亲自监斩。
可笑她竟然信了他的话。
苏檀阳早说过,他不敢说素陵澜是否可信,但他确定龙隐司的统领绝不可信。
是她太傻了。
檀阳,对不起。这件事,我误信了人,你误托了我。我没有把弟兄们都平安地带回家或者送到安全的地方--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远方细诉,心如刀割。
眼见着刽子手手里的雪亮钢刀高高举起,苏锦心中如煎如沸,而高台上的素陵澜,似乎故意为了折磨人似的把玩着手里的令牌,迟迟没有下令。
苏锦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发花,就在她按捺不住就要纵身跃出时,素陵澜却缓缓站起身子,勾出一抹嘲讽笑容,对于坤说道:"忽然想起来,这个匪首夏远征在落草之前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们夏家在常州很有名,主食酿酒,犹善酿制琥珀和绿蚁,想来我还喝过他们不少好酒。今天临到这步,也让我送送他。"他曼声说完,斟了杯酒,欲自己走下刑场。
"素大人,区区贱民流寇,何劳您亲自动手。"于坤连忙阻拦。
素陵澜似乎确实也懒怠走动,遂示意道:"那你让他过来,喝了这杯酒,好上路了。"
"他身为匪首,罪大恶极,似乎,似乎不必,不必礼待......"于坤硬着头皮支支吾吾。苏锦一怔,已明白过来,定然是于坤害怕素陵澜责难,并没有告诉他夏远征被救脱逃的事,所以现下难以应对。
素陵澜冷沁沁地看他一眼,看得于坤简直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要说官场里混了多年不会说几句欺瞒哄骗的话瞒天过海那是假的,但他也不知咋的,被这煞星冷眼瞅着,还真是说话也磕磕巴巴,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走马灯般地变幻。
"把夏远征带上来。"素陵澜不再理会于坤,对已经回到他身边的谢禾说。
谢禾立刻飞身掠下,指着跪在最前一排的人问于坤:"是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