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素陵澜,苏檀阳只说静观其变,将计就计,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他那边并无任何动静。她嘱了各路弟兄格外小心,秘道、暗号也换了再换,更有善西域术法的老三多处设下梵叶障,尽量做到万无一失。龙隐司,她实在不敢低估。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地都是报来平安信,眼看快要过年,苏锦边在书房的窗上贴上一朵正红窗花边道:"看来这个冬天终于要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伏案的苏檀阳抬眸轻轻一叹:"若能平安到春暖花开,我们的时间也就够了。"
"兵部的江大人有回音没?"苏锦问。
"还没有。江大人自从上次成功招降流寇数万,却被那个老家伙出尔反尔最后尽数坑杀,枉叫江大人背上不义之名,江大人当时痛斥君王残虐是国殇之兆,若他不是太后倚重的人,早没命留到现在了。虽然他现在手上不再有兵权,但他在兵部影响力不可小觑,很多统兵大员都是他的旧部,他也已对我们流露首肯意图,只要他那边能出手相助,我们胜算就大多了。"苏檀阳站起身慢慢的说到,"小锦,我们辛苦筹谋这些年,也就看今年了。"
"我明白。今冬大寒,各地冬麦荒了的多,听押运粮草的弟兄们说,饿殍遍地,甚是凄苦。"苏锦神情一黯。
苏檀阳敛了眉:"但官府税赋不减反增,也不知贫苦百姓如何度这艰难时日。"
一时两人心情都有点黯然,苏锦只得心中默默祈祷,愿龙隐司那边不要横生枝节,那个素陵澜,不管真假,不问意图,他既然说出了"清平盛世"几个字,好歹不要在这时候发难,起杀伐干戈。
苏锦没想到的是,龙隐司那边一直按兵不动波澜不兴,出事的是义军重镇,江北越州。
一纸密报拿在苏檀阳手中,看得他面色发白。
"怎么了?"苏锦急问。
"越州......越州义军统领方其兴降了官府,一半义军下了死牢。"苏檀阳一掌将密报击在案上,一心抵御外患,千算万算,没想到义军自己出了纰漏。
"那另一名统领夏远征呢?其他人呢。"苏锦面色也变了。
"现下逃亡。"苏檀阳揉揉眉心,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这次官府改换了应对之策。"
"他们怎么做的?"
"他们公布了法令,给越州所有百姓减赋三成。如由百姓供出夏远征和义军下落,税赋再减三成。"苏檀阳的声音近于讽刺,听得苏锦心中一寒,脱口而出:"那真的险了!"
"是。夏远征和其他义军已经走投无路,剩下的人,也逃得差不多了。"苏檀阳俊秀面孔上有种近于茫然的悲凉。
那是由官府这次新的对策而让他刹那顿悟的一种彻骨冰凉的事实。
以前官府不是这样做的。
以前他们是围剿屠杀,斩尽杀绝。
他手下义军自来是慷慨义烈杀身成仁。
可这次,官府出令减赋三成,却让他的义军七零八落四下逃散。
而减赋不是为百姓好的么?他,不也是想百姓身上重枷得以稍减么?
苏檀阳按住额角,吸口气压下混乱心绪,开口道:"不管怎样,先营救夏远征和剩下的义军。"
"好。"苏锦扶他坐下,道:"你坐镇江南,我去越州。"
"小锦,"苏檀阳握住她的手,"此行凶险。"
"不怕,我与老三同去,他善术法,不会有事。"苏锦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贴一贴。
"去了越州,"苏檀阳一手不舍得放开苏锦,一手指点地图,"那边我们还有未曾公开身份的义军,你都是知道的,与他们接应上后,若能救人最好,若施救不及一定尽快抽身,方其兴既然降了,所有秘道都不可再用,不要回江南,可东去,行水路,若是实在......实在无路可走,东去有秘密水路,可通大膺,我修书一封与你,让夏远征带着去大膺,找他们的辅政将军,我与之有私交,他不会袖手......"
"明白了。"苏锦专注的听,等着苏檀阳飞快写好书信,对他扬眉一笑:"等我回来。"
与苏锦同去越州的老三姓谢名楼南,她的来历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和过往,只知道她曾经流落西域,学得精妙术法。谢楼南长相平凡,但一双深蓝眼睛明若星辰,湛若深海,凝视片刻即使人沉溺。听人说这是修习过"摄心术"的人所特有的。
最初因其身世神秘,苏檀阳并不信任她。
她也并不介意,一句都不解释,只是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时日长久,立下无数大功。苏檀阳开始觉得,为了这样一个人,值得冒险。
而不管是当初的小小兵卒还是如今的身居高位,谢楼南一贯寡言少语,唯一只与苏锦多说几句话,甚至有次看着苏锦的天青色裙裾说了句,"真好看"。但后来苏锦送了崭新的一件给她,也不见她穿过。
谢楼南依然是宽袍大袖的深蓝衣衫,漆黑长发垂肩,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对送行的苏檀阳略略颔首,然后与一身青色男装打扮的苏锦并辔驰进纷纷扬扬的飞雪里。
一路都接到坏消息。
高密。出卖。落网。下狱。
信鸽带来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最坏的结果--问斩。就在两日后。
而这时,苏锦与谢楼南刚刚以马蹄叩响越州的边界。
苏锦一时只觉漫天漫地的寒风都灌进了胸口。
"我们赶到越州城最快也需要一天。"谢楼南道。
"那我们也还来得及。"苏锦的面容被寒风吹得血色尽失,但已经冷静了声音。
"来得及?恐怕只来得及劫法场。"谢楼南淡漠的陈述一个绝无希望的事情。
苏锦握着缰绳的手有点抑制不住的发抖,目光却直视谢楼南,决绝说道:"来得及劫狱,就劫狱。如果只来得及劫法场,我也定要一拼。"
"殿下不会同意无谓的牺牲。"谢楼南道。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如果我们的牺牲是无谓的,他们的牺牲呢?夏远征是义军功臣,数年来出生入死,他的牺牲算什么?还有誓死追随他,追随我们的义军,他们的牺牲又算什么??"苏锦突然有点情绪失却控制,厉声说道。
谢楼南一如既往沉默不语。
苏锦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的心绪,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无谓的牺牲,我只求无愧于心。"
谢楼南尚未搭话,突然听到几声轻轻的击掌声,伴随着一道略略低哑带着种说不出意味的笑意的声音:"苏姑娘说得好。"
两人大惊,尤其是谢楼南,她精习术法,怎么连一架马车驶近也没有察觉?两人瞪着那架幽魅般的黑色乌木马车,和那个从马车上优雅的走下来披着重裘的人。
那是素陵澜。
他容色苍白,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漆黑深湛,他一眼都不曾看过谢楼南,只看着苏锦道:"可是如果你们顺着这条路直去越州,那就连劫法场也来不及了。"
"为何?"苏锦问。
"行刑的地方换了,换到了江州,而且时间不是两天后,是明天。"素陵澜道。
"你怎么知道?"苏锦一怔。
"我想不需要再说一遍,素某不才,统领龙隐司,要知道这个情报实在不难。"素陵澜牵牵嘴角。
"有何凭据?如何信你?"谢楼南问。
"没有凭据,信不信随你。"素陵澜也不看谢楼南,只对苏锦说。
苏锦看着他,一字字的道:"我信你。"然后补上一句,"你若要骗我,不至于如此拙劣。"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或者,说服自己?
素陵澜削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那不妨上我的马车来,车夫识路,马是名驹,至少能省下半天时间。"
苏锦对谢楼南点点头,率先上了素陵澜的马车。
马车上炉火温暖得过分,素陵澜手里还拢着个紫金手炉,低垂眼睫靠在椅背上。
苏锦心急如焚,只觉前路叵测,担足了心事,眉间重重忧色。
谢楼南面无表情,一双明眸把马车里的一切静静看过,然后在素陵澜的面容上微微一停。
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个黑衣小厮,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给素陵澜换一换他手里的紫金手炉,看她们两人的眼神颇有些怨气。
素陵澜淡淡地开口:"夏远征是主动投的案。"
苏锦盯着他。
"他们一路跑的跑,逃的逃,剩下的人一被人看见即遭报官,夏远征走投无路,不愿拖累更多人,自己去了官府投案。"
苏锦怔怔地道:"为什么。"
素陵澜不再说话,沉默半晌才道:"天下事,归根到底无非利益二字。"
"那也要分公义与私利,万世清平与萤烛之光。"苏锦依然怔怔的。
素陵澜却轻轻笑了,冷冷淡淡的目光里倒是柔和了一点,口中只道:"所以--我期待你与苏公子,能予我一个看到清平盛世的机会。"
依然是这句话,这时候苏锦听来,却在悲凉中感觉胸口一热,再去看素陵澜,只觉他深湛双瞳中那一点坚清,似被霜染雪浸。
这时,那黑衣的小厮奉给素陵澜一只骨瓷杯盏,揭开来,浓烈的苦涩让苏锦吃了一惊,却见素陵澜眉头不皱地仰头饮尽,似习以为常。
素陵澜喝了药后,又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马车外雪簌簌地下,听着声音都一片苍茫。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一直静静守在素陵澜身边的黑衣小厮不时担心的看他一眼。
素陵澜合目养了一阵子神,面上却越发不见血色,低着眼睫问:"几时了?"
"快戊时了。"黑衣小厮应道。
"再快一点。"素陵澜道。
黑衣小厮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诺诺的应了吩咐下去。
素陵澜把身上的苍灰重裘拉得更紧一点,换了个姿势,甚是倦怠的样子。
苏锦轻声说:"谢谢你。"
"言重。"素陵澜声音低哑,又蹙了蹙眉。
"你......很难受?身上哪里不合适?"自己心里愁肠百结的,苏锦还是发觉这人似乎不大对劲儿,仗着读过些古方医书,开口询问。
那黑衣小厮白她一眼。
素陵澜也只回了两个字:"不碍。"
"哦。"苏锦被那黑衣的少年瞪得尴尬,见素陵澜又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呐呐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见谢楼南虽然照旧是面无表情,但那眼底眉梢分明流露大不赞同的意思,再念及素陵澜的身份,不由当真窘了。
这时,素陵澜却对她温和地一笑,说:"有点累,是真的不碍。"
--他是在解释他并非敷衍?
苏锦转开头去。
抵达江州也已是次日巳时。
苏锦心中算计着时间,嘴唇都咬得发白--来不及了,现下哪怕立刻与江州的人接应去劫法场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难道真的任由夏远征和一干弟兄们血溅刑场身首异处么,苏锦想起那一日月华明净,苏檀阳声音清朗字字明晰--我不要我的百姓流血,不要我的江山染血!可现在她已觉力不从心。
正当她茫然得近乎仓惶的时候,却听素陵澜说道:"苏姑娘,龙隐司身份所限,不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为你争取时间。"他转头对那黑衣少年道,"谢禾,你立刻去告诉江州知府于坤,就说我已经到了江州地界。"
"是。"谢禾恭顺地应了,瞬间消失不见。
"谢禾的轻功绝好,苏姑娘,你放心,现下你大可以慢慢筹谋救人,有我在一日,于坤那老儿不敢也不会有心思去料理别的事。"素陵澜淡淡一笑。
"谢了。"苏锦拱手。
素陵澜牵牵嘴角,倦乏地倚回椅背。
苏锦和谢楼南是在空无一人的刑场与江州弟兄接应上的。
义军处处皆分一明一暗,所谓明当然也不是光明正大,而是组织集结日日秘密练兵,所谓暗则是有部分弟兄隐藏身份只为关键时候营救接应,平时则像恒沙入海隐蔽人群之中,甚至连义军自己也互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