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坤还来不及回答,那人已经浑身哆嗦着瘫倒在地,放声大哭,声音含混,涎水直流。素陵澜一看就明白这是怕犯人多话,把下颌骨给卸了,当即对谢禾做了个手势,谢禾手法干净利落,卡擦一声已接驳上去。那人捧着脸,疼得五官没一个在原位子上的,一边哆嗦一边忙不迭地哭喊:"我不是夏远征!我不是什么匪首!我就是个偷儿,我偷了人的钱......坐牢,让我坐牢就是,我不要被斩,不要斩我......"
素陵澜目光森寒盯着于坤,森然道:"于坤,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名?"
于坤腿一软,跪倒在素陵澜身前,叩下头去,却一句不敢解释,只敢苦苦哀求素大人饶命。
素陵澜一声冷笑:"就连我在这里亲自监斩,你也敢这般欺瞒,我倒想问问,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犯这欺君之罪?"
于坤伏倒在地,听了这句话,连恳求饶命都已不敢,只不停簌簌发抖。
素陵澜厌烦地不愿多看,侧头对谢禾道:"让他跪好回话。"
谢禾一手扣住于坤的穴道,略一用力,于坤立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谢禾只道:"给你提提神,跪好了,公子有话问你。"
素陵澜不再看他,望着下面的刑场问:"夏远征去了哪里。"
"被流寇救走了。"
"何时?"
"昨日晚。"
"夏远征被救走了,下面跪着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流寇劫牢,救走了夏远征,但侍卫舍命杀敌,将他们重重围困,最终逼得他们败逃,下面这些人,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抓获的悍匪。"于坤好容易一口气转过来,终于说出句利索的话,偷眼去看素陵澜,却见他一脸讽刺,直刺得他心肝都颤了,立刻又泄了气似的垂下了头。
素陵澜嘴角带着抹冷笑看着他,手里拢着紫金手炉,忽低咳了两声,谢禾连忙为他斟了杯温热了的酒。他慢慢饮了方才开口,声音低哑字字冷诮:"堂堂江州府,是铁镣没有擦亮还是铁枷不够牢靠,关个人都关不住?你监管不力在先,擒敌无能在后,继之欺君罔上,再则文过饰非,于坤,于大人,您这官也做了不下二十个年头了,虽然政绩乏善可陈,这套工夫倒是颇有进益。"
于坤闻言料定自己难有幸望,而且深知龙隐司出手绝不可能给他一个痛快,更会祸及九族--素陵澜一贯喜欢利索干净,从来不愿留下个报仇雪恨的根苗。于是,方才被谢禾"提过神"的于坤又趴倒下去。
素陵澜摇摇头,目光已由烦厌变作厌憎,冷冰冰地斥道:"于大人,看你这样子也是知罪,既然知罪,还不快去捉拿真正的夏远征?再是拖延,可就得再多一条里通匪患的罪名了。"
于坤一愣,直如同听到仙乐神谕,忙不迭地磕头,连声应道是是是,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捕。然后期期艾艾地请素陵澜示下,这番行刑是否还要继续。
素陵澜蹙眉道:"连匪首都已被掉包,你是要我在这里顶着风冒着雪一一查验正身?"
"不敢不敢,下官可以担保......"
"你的担保?"素陵澜看他一眼,烦乱地吁口气:"罢了,也不知你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都损手残脚的,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可是,素大人......这都是,这都是义军......"于坤结结巴巴,还想证明自己不过就是放跑了一个夏远征,剩下这些可是如假包换。
"几个半死不活的流寇值得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素陵澜已极之不耐烦,摔了手中的酒杯,拂袖而去,剩下一干人呆若木鸡。
苏锦后来向苏檀阳讲述这个场面时候,虽然明知素陵澜也不是善类,但仍然笑得很欢畅,心中甚感庆幸。
苏檀阳也微笑点头:"这次他确实帮了我们。"
"檀阳,你说他会不会是真心?"苏锦问。
苏檀阳沉吟许久道:"我想不出他真心助我们的理由。真的是为了清平盛世?怕不见得。"
苏锦的回忆漂浮,轻声道:"也许,也不不是为了期许将来,而是为了厌倦过去?"
......
那一天,于坤呆了半晌,终是恨恨地带人撤走,刑场上五花大绑的义军一个没动。
他们终于救走了所有弟兄。
可是,城门落下,他们出不去,而风声越来越紧,义军确曾开辟密道,但那条密道若要出城要经过一段辗转暗流,各位弟兄都身上带伤,如何捱得过去?
正一筹莫展,谢禾出现,说:"跟我来。"
"如何能信你?"谢楼南上前一步挡住众人。
"公子说,如果信错了人,自然是死,但有险可冒总胜坐以待毙。"谢禾只道。
谢楼南也得承认这话没错。
谢禾头头是道,安置好了所有人秘密出城。龙隐司的车马,胆敢搜查检视的恐怕只有九重宫殿里的那个人。
最后,剩下苏锦和谢楼南,突然有人匆匆赶来对谢禾附耳低语了几句。只见那傲慢的少年立刻惊得跳起来,急问:"现在怎样?"
那人却不知怎么回答,只说:"马车已经到了外面。"
"我就说江北待不得,是,必须立刻回江南。"谢禾疾声道,立即就要往外奔,忽然想起还有两人,仓猝间匆忙道:"你们跟我走,回江南。"
"小谢,公子现在......你让她们上车?"那人的目光一寒。
"公子吩咐过要带他们走。五哥你放心,就凭她们,闹不出什么事儿。"谢禾倨傲地瞪了苏锦与谢楼南一眼,叱了一句"跟上"自己已经不见人影。
苏锦一上马车就闻到浓重的药味和一丝隐约的血腥。
素陵澜半躺在马车上,脸色白得十足像个死人,眉头紧紧蹙着,整个人都枯槁下去。
谢楼南没料到是这情形,心念电转,庆幸真是上天垂怜,现在这魔头也不知是伤了还是病了,总之这么死气活样的,如果有风声那班弟兄有什么不测,倒是可以扣为人质......
谢禾仿佛能读出她的心思,傲气地给她一个"趁早别想"的眼神,谢楼南当然也不示弱,回了一个"不妨试试看",她双目明澈湛蓝,分外传神,与谢禾以眼神打架非常精彩。
"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苏锦问。如果不是身手重伤一直在淌血,人的脸色怎么可能白成这样,都没点生气了。
"公子本就受不得寒,今年冬天那么冷,江南呆着都够呛,更不要说冷得见鬼的江北,而且还这么奔波一场,这可好......"谢禾小声埋怨,突然觉得手腕一凉,冷得一激灵,却见是素陵澜的手指搭在上面,立即噤声,沉默地拉过貂裘为他盖好,再不敢多说。
苏锦也不敢轻举妄动为他诊脉,不知他到底是染的什么病,还是长久的沉疴?只见他虽已极力隐忍,但显见极之痛楚,惨白的额头上,一点一点沁出冷汗,并随着马车颠簸,他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苏锦看着都难受,问:"没有药么?"
谢禾叹口气,没吭声,兀自想度入真气助素陵澜忍病,不料一脉真气度入,素陵澜却低咳几声,以袖掩口俯下身去。一片殷红血迹从他洁白衣袖上缓缓渗出。
"你不要硬来,怕是抵受不住。"苏锦急忙说到,自己大着胆子上前扶他躺好,不带一丝内力地轻轻按压太阳穴和虎口。这不是大夫的医术,只是最起码最本原的法子,没想到似乎也还有点用,素陵澜渐渐放松一点,呼吸也平缓了几分,只那眉间倦意,更是深重。
这个人,实在太瘦了,苏锦看着素陵澜放在苍灰貂裘上的手,只觉他瘦削得有几分伶仃森然。
他此时面上血色尽褪,有种诡异的枯槁的白,深睫覆下,竟可见小小一片阴影。马车进入江南地界时候,他微微抬眸,看到她时,目光淡淡一停,又昏沉阖上眼睛。苏锦被他看得忽然有点心乱,又有点说不出的惘然,他的眼瞳本来比常人深黑,病中这么一望,半是倦意半是苍茫,仿佛一声叹息,是厌了自己也倦了尘世的凉。
就这么一路万般辛苦地捱回江南,进城之后,素陵澜低声问谢禾:"这是去哪里。"
"回家。"谢禾小心地回答。
"不能回家......这个样子不能回家。"素陵澜闻言有些着急,喘了口气,道:"去红鸾喜。"
苏锦一怔,红鸾喜,叫这名字的除了烟花之地还能是什么。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红鸾喜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寻欢地,那时候她也不曾认识以艳色名重天下的丽人红舸。
马车为求平稳,不敢驰得太快,待得到了红鸾喜,已经是晨曦微露。经由一条偏僻安静的小径,到了一间题为"闹红一舸"的地方。
屋外遍植红如烈火的芍药,不知为何明明深冬依然开得繁盛热烈。
只听从里间一路传来拂开珠帘的清脆声响,而一看那迎出来的女子,苏锦才知道这世上确有风情万种一说。
她身量修长,着红衫,眉目浓丽,那样急匆匆的奔出来却一点不觉鲁莽,反而瑰丽裙裾摇曳着拂过艳烈芍药,旖旎得惊心动魄。
她一看谢禾的神情就知道怎么个情形,自己揭开车帘凝着眉看向素陵澜,轻声问:"还能走么?"
素陵澜点点头,硬撑着也不要别人扶持,却又力不从心,只得道:"再等片刻。"
那两人也就真静静等着,只有苏锦不知缘由,当时她可不知道素陵澜这人的脾气,最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当下见他撑得辛苦,遂道:"我扶你进去吧。"她在义军中时常亲自照顾伤患,搀扶一把自是习以为常,当即也就挽了披风为他披上,扶他起身下了马车,开始时候觉得他的手臂略略僵硬,慢慢的,也就放松下来。
身后谢禾和谢楼南都愣了,谢禾是满脸不可置信,公子居然肯让让人扶,还是个没见过几面的女人,真见了鬼了。谢楼南则是神情古怪,她还想着若有不测可趁着素陵澜病扣他为人质,没想到自家苏姑娘照应了人家一路,还热心的扶着人家把他往别的女人的房里送,这什么世道......两人愣了半晌,都大不自在,只有那名叫红舸的美艳女子,倒是颇有兴味地看着那两人,秀眉一扬,带出个玩味的笑。
屋子里布置得非常别致,只两种颜色,正红和鸽子灰,红的明丽,灰的沉静,别有意味。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笔法疏狂清奇,写的却是极沉郁的一句"每到红处便成灰"。分明是满室繁华佳人旖旎,偏偏挂着这样一幅字,让人想起盛夏时分的荼蘼花架,开得盛极而艳,却只怕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万千心事都化成了灰。苏锦微微一怔,暗笑自己大概是得空看了些诗词歌赋闲书的缘故,居然也学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一幅字,不过就是一幅字而已,挂在这里无非也是妆点闺阁,哪有那么多的想头?
这时听得素陵澜坐下后,低声道:"谢过。"
苏锦一时顽皮,煞有介事学他的话道:"言重。"
"你......"
"我?--不碍。"苏锦忍着笑,继续学。
素陵澜没奈何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不自觉的就多了几分亲近宽纵。苏锦抬抬眉毛,笑出来,他这一路诸多回护,帮了义军不少大忙,还为此病倒在江北,苏锦这么一路看过来,走过来,纵然清醒明白他身份特异,但心里已很难把他看作敌人。
红舸捧了热茶过来,笑道:"素公子,这毕竟还是在我的地方,你们说话说得快活,也不介绍我与这位姑娘认识。"她这话按说很酸,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但被她眉目飞动地说出来,那两人就只听出了调侃捉狭。
素陵澜似已惯了,也不以为意,还是一贯的绝少寒暄话语简洁:"苏锦。红舸。"
红舸一笑:"苏姑娘倒真是配这个名字,素服素颜,不掩锦绣容色。"
苏锦不擅这样的对白,脸都有点红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得笑。
红舸转身拿出几件衣服,笑盈盈地道:"苏姑娘,你是不知道,这个人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见点脏,不然就怎么都不安适,我得帮他换身干净衣服,你要不要帮把手?"
苏锦刚才浅浅绯红的面色立刻红成一片,匆匆拱手别过,逃也似的出门叫谢楼南一并回家,并未听到身后素陵澜一声轻叹:"你又何必捉弄她。"而红舸笑得摇曳生姿,边笑边说:"这个苏姑娘倒是可爱,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