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草植有土,鸟归向巢,山依水立,水势山流。唯有我,就如飘世的浮萍,了无依靠。原本以为有你可以依靠了,可那只是个笑话。我就想过幸福不会属于我的。幸福是什么,幸福也非常势利,它只会让本已幸福的人更幸福,让不属于它的人更痛苦。
你怎么知道你就不能有幸福,将来的事谁能说清楚。
我自己清楚,世界上还有谁能清楚我?不要笑我,我不是在这里向你哭诉着什么,想讨你些感情的怜悯,我不希罕那些。某种程度上,我就如行尸走肉,你看到的,只是我一幅躯壳罢了。
看你说哪去了。我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语安慰她,只得这样不着边际地应她。
我想过死,事实上,亲人们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该死掉?这个问题确实困扰过我。马琨和田莉都说过类似的话,那就是我为了哥哥的死,只能也必须活着。或者说,我必须不能让哥哥白死。这些话,让我有了好死不如赖活的理由。其实,我真的想死,看见山崖,我便会走到崖端,想一飞升天了事;看到湖面,那微起波澜的湖面,就如天堂般有吸引力,我只想把身子溶化掉,成为无生命却能律动之湖水的一分子。只是,我害怕虚无,就是常人所说的那种怕死的感觉。我不甘心,凭什么还没有醒过来生活的快乐,我就非得死!所以,我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用他们的话撑着自己。可问题是我又不能面对孤独,不能忘却丢不开的记忆,于是,想剪了头发做姑子了事。可是,在临川金山寺,那位女俗家弟子的话,又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有佛,何必身临庵院呢。于是我下了山,回到学校。何曾想,我这一回,又害了一个人。
又害了一个人?谁?于雪么?我惊问。
于雪?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依据是你前面说于雪时的神态和口气。
俞梅花叹了口气,说,确实害的是她,你猜得不错。于雪四年快毕业时,当了见习刑警。秦阿姨想办法让她坐机关混过见习期算了,本就没打算让她做女刑警的,但于雪坚决不同意。为此还和秦阿姨几乎闹翻。于雪不知道哪根茎搭错了,她十分着迷骑上摩托车那种驰电掣的感觉,在上班之余,她骑着借钱买来的那种座位高挑,极速飚车型的本田红色摩托车。头盔、手套、护具、皮靴,连她的衣着皆是一袭的红色。她就是这样红色闪电般在少人的街道上飞驰着,原地打转、单轮疾驰、障碍物腾跃等各种各样的特技,她未学多久便像模像样了。为此,她没少挨领导的骂。秦阿姨倒没说什么,她知道,女儿继续这样,领导不把她开除出刑警队,那是没有公理的。可是,秦阿姨没能等到于雪离开刑警队的一天。她倒下了,后背弹孔处,血洇红洇红的。
弹孔?我颤声说。
对,她可不是车祸而死的,她是替我死的。那天,我正在准备着毕业论文,将手写好的论文初稿,送到学校外的打字店去。可在正要横穿马路的当儿,我见到十米外一辆红色小车在人行道边停下,两边车门打开,各走出一位黑衣青年男子,他们皆一个动作,都抬起手。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动作,经过手枪训练的人都知道。本能地,我闪身往后,躲在街边的杨树后。我背靠树颤立着,能感觉到他们两人正走我这边走来,你又不能往前跑。这时候跑是没用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周边人们在骚动和惊叫着,人们恐惧的双眼,城市摇晃的灵魂,隐去真身的日光斜照着的冰冷街道,建筑物拉长的阴郁,在风中翻腾撕扯着自己身子的落叶,这些都令我心里无比地收紧。霎时,那道红色的闪电来了,狂风一样迅捷,闪电一般犀利,它从我身边呼啸而去。只听得一声惨叫,我知道,她把一个杀手给撞了。我转过身去,另一个杀手恰正转过身来,他看起来根本不理会飞驰过去的于雪和躺在地下的同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过来向我开枪,而我,却不能回击他的这种恶狠狠,能做的仍是等死。又“嘭”的一声响,伴着“砰”一声枪响,再过去,我听到摩托车倒地金属擦地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她的身体翻到我眼前几十多米远处……
她说到此时默然了,把头低下去,仿佛不让我看她脸的痛苦状。
梅花,人死了不能复生,真的……
不能复生还是死了,不是么!她确实死了,千真万确,从此,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她了。为了救我……我,我这个纯多余的人要活下去,是不是总得有人用生命作为代价?
我很能理解她此刻心里的感受,但我不能用合适的语言去安慰她,任她时而抚面,时而激动地哽咽着嗓子说话。
我忘不了她死前对我说的,她说,她不想死,她害怕黑!然后,她就不再能说话。她是想说,但却说不出来啊宁捷。我一直抱有希望,120来了,我看到医生我就激动,我哭着说,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她很年轻,她怕黑怕冷。医生点着头,让我放心,让我千万放心。可是,放什么心啊,她已经死了,那时她已经死了,只是我不敢相信罢了。
梅花,都过去很久了,你要保重身体啊!我扶住全身抖动的俞梅花说。
俞梅花使劲摇了摇头,说,时刻我都会想起那一幕,即在眼前似的。她电一般转过红色摩托身子,又向另一个人冲去。但是,红色小汽车里还有一位匪徒,他在她后面开了枪。她中了枪,但勉力扶住车子,在倒下之前,撞上那位不顾一切向我冲来的那名匪徒。我忘不了那一幕,真的,她如风中的落叶般翻腾起来了,撕扯着自己的身子……
俞梅花哭了,伏在我的怀里,如同婴儿般。
后来呢?我见她哭着不止,便问她。
还有什么后来,后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第三名匪徒抓住没有?
抓不抓住他有什么重要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妹妹,我的好妹妹死了。
你为什么会到临川来教书?为什么改名字?我索性将萦在自己脑海深处许久的问题问她。
谢厅长对我说,为安全起见,你必须隐姓埋名着生活,让危险找不着你。宁捷,你知道的,毕竟那阶段,黑恶势力难已根除。谢厅长说,对有着犯罪动机的人,你不能对他们采取什么行动,但你又不能拿生命去赌他们不对你犯罪,所以,你只有躲。于是,他帮我改了名字,连身份证也改了。我想到汤显祖的故居地临川,想到《牡丹亭》,于是想也没想,就到临川来应聘来了。想不到,在这里,竟然遇上了你,你这位不知该恨你还是该爱你的人。
你怎么样我,我都接受。我回答她说。
是啊,怎么样我,我都接受。对于生活和爱情,我不再奢望什么,我还能奢望什么呢!我现在,几乎是以一种享受苦难的态度过活着,什么该来的都让他来吧,我不怕。我现在也不怕吴氏集团的余孽了,他们就是查出我来,我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任何的结果。我活够了,不想活了!
别,梅花,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是说过,我们还有佛界的婚姻关系呢!我应该是你牵挂的人啊,你怎么抛下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