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写文章 ,但他写就人生的大章 ;他也许永远默默无闻,但他头顶饰有金线的大盖帽,将庄严永远刻进她的心碑中。
一只黑蚁,拖着长长的水迹,勉力攀爬汤墓石碑。
黑蚁有生命,而伟大的汤显祖却没有生命,只有刻着他事迹的石碑。
不要说有的人死了,可他的生命在延续之类的话,死了就死了,死了就不能复生,你再伟大也没用,还不如一只蚂蚁。
人们把汤显祖的墓碑、石栏顶等都做了亭盖状,似是纪念他伟大的作品《牡丹亭》。可作品是作品,杜丽娘是杜丽娘,柳梦梅是柳梦梅,他们也同样有生命,此生命存在以后,便不再依附于汤氏。
伟人的母亲,不一定是伟人,尽管她给了伟人的生命。
汤显祖也只给了他们一次生命。
自己的父母,还有自己的哥哥,也同样给了于梅一次生命。
自己能给他们多少,难道只能在此对他们作感伤?
夕日照晚,最多只能付与断碣残碑;长空落碧,竟只付与苍苔满地,零落人愁肠寸断。
我要的不是缅怀,我要的是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起徜徉在阳光空气中。
她伏在汤墓石碑上,痛哭起来。
一个老者拍醒了她。
附近有没有尼院?她泪水涟涟地说。
姑娘,你一定有事吧!
老伯,求求你了,有没有尼院?
于梅盯着在金山寺里穿梭而忙的众尼们发呆。
低眉顺目,款步如莲,裟袂悠悠,这些着赭红色僧衣的众尼们,恍如真若飘然于世外。这些拈花微笑中的每一个人,难道真能脱身于世外?此前,她们有没有过幸福?有没有过哀怨?
难道这佛堂之庙,就真的属于佛性的世界?
天王殿、大雄宝殿、伽蓝殿的众佛神啊,你能否告知我因果为何么?
难道我的哥哥父母亲们之惨死,是因为前身对吴德民欠上孽债么!
在这神界的佛堂中,她心渐渐迷乱。
佛堂众神宝相威严,在她看来却成了群魔乱舞。而这里面间或而听到的笃笃木鱼、悠悠梵音声,正似滚滚俗尘,将她裹挟进未知的世界中去。
她醒来的时候,正在一间素净的僧房里。房间除了袅袅香火,竟是一尘不染。这种嗅觉和视觉的反差,使她如躺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谒语中。她挣扎着起来,她要喝佛骂祖,你既然得人香火,为何是非不辩,使善良人落难,让凶恶者一再作恶。
屋子里进来一大婶,面相慈祥。她扶住于梅,叫于梅躺下再休息。
只是有点低血,不防事。于梅说。
我知道你的,大师叫我照顾你时,已经说了你的情况。
我有什么情况?
你的神色不对,亦嗔亦怒,急血攻心,才会这样的。
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阿弥陀佛!
你也是……
心中有佛。
心中有佛!谁能说心中有佛呢?佛是什么怕都搞不清楚吧!于梅冷笑道。
心即是佛。
对,心可是佛,可那只是凡愚妄想,《楞伽经》上有云,“凡愚妄想,如蚕作茧”。
怕是《楞伽经》上的意思不是这个吧。
我要见印空法师。于梅急急着说。于梅知道印空法师是这里的住持,佛学甚渊,所以,她想见法师一面,看佛是否能解其心中迷乱。她心底面根本不把眼前这位寺庙里的俗家弟子看在眼里。
法师还忙着呢。
法师为什么要忙?法师还忙于尘务么!
忘世,为住。脱世,为非可住。修行之人,先住为清净,后无所住即如来。心如明净,无所执事。事来则来,事往则往,没有执念,没有非想,一切安然!
好个一切安然,我来问你,既然心中有佛即成,为何你还来寺庙里?
这有什么影响么?
心中有佛,你大可对着木头,对着败草念佛就成,何必远上佛堂来。难道,佛堂里的佛祖缺钱花,需要你们的香火贡献?而且,佛祖收了钱也不办事,良善者照样有遭殃的,作恶者照样有逍遥法外的。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什么罪过罪过,分明是佛祖之罪过!
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月行空中,冥然成镜。五蕴皆空,六根清净,十二处无求,十八界如来。一切皆法,一切自然!心有多大,佛有多大。心有恶念贪嗔,佛性无存。因果报念,是缘非怨,佛法空相,因果不虚!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往昔诸业,皆由贪痴,你我众生,只能忏悔!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作恶和被作恶的,在佛眼里,皆是空相,你我只能吃斋念佛,以求来生转世被人欺侮。于梅默然道。
阿弥陀佛。大婶合什念道。
你还回答我,即然佛法空相,为何还立佛堂?
要是你能回答,你有心,为何还要灵肉,我就能回答你。
笑话,没有灵肉的人,还算人么。
没有可供人参佛颂法之地,还算有佛么,阿弥陀佛。
佛为什么收钱?
佛不收钱,是人要忏悔,人要赎罪,人要求今生望来世。
佛利用了这些。于梅冷冷地说。
心利用了灵肉!大婶高声回答。
大婶,佛讲转世,可真有此事?于梅缓下语气说。
心不可得,心可得!大婶语重心长的样子说。
不要说得那么含糊,讲明白点。
人本无烦恼,烦恼都是由自己的贪求痴念而得。当你求心而向佛时,心自然不可得。而当你有心不可得之心时,那你算是求得真法了,心可得啊!
还是听不太明白,比如,我现在的亲人都死了,你可由心不可得,心可得解?
自然能解。你亲人过世,当然,此由他们的因果业报。你之于他们,他们给你的痛苦,也是由你和他们的因果报业。所以,你要忘记了失去亲人之痛,你要达到这个目的,那是不可能的,你即使出家当尼姑也不成。你就该该恨时就恨,该想念时即想念,如此才解烦恼!就如印空法师,你说他沉于俗物,其实,不以俗物为俗物,有事则往,这才是求心念佛之道。
多谢法师!于梅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称谢说。
我不是法师。
法师何在乎称号?于梅笑说。
大婶也笑了,说,我曾经也有过你一样的烦恼,但我身上就是带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亲人的名字,想他们时就拿起它来看看。当然,我也刻上自己的名字在上面,表示我和亲人们永远在一起,这样,我烦恼减轻了很多。其实,烦恼由心,要救治它,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由心啊!
刻在石头上?难道,我能把所有的烦恼都刻在石头上,然后每日怀揣在自己身上,烦恼时便拿出,一声佛号一声心地念,这样就能解烦恼了?于梅兀自疑惑地想。
月光渐渐昏暗,天边远处,已经现出微亮的浅灰色。
散落在山阶路边各处的帐篷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有如巡夜的飞萤。
我忘了西方神界中的夜游神是什么,是不是长着翅膀的怪家伙,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被附有爱情歌唱的任务。他不是爱神,这个我是知道的,真正的爱神岂能夜游,都应该在梦里拥着爱人呢喃去。
众多不知名的虫子们在涧水的歌唱声中此起彼伏地唱和着,山崖仍是黑黢黢的样子,黑着脸对着寒意如水。
露水渐多了,我和俞梅花坐着的那块山石冰凉透骨。
我随着她站起来。长时间叙述的她,现在已是脸色灰白,如白檀灰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