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睡吧,进入梦乡是人类解除烦恼的最好方法。她好像听到那个叫人生的东西跟她哂笑着说。
长相丑陋的无常鬼儿,他们正要锁拿她的父亲。死一般沉寂的夜里,丑鬼们温情脉脉地在她跟前合唱离别的歌。唱完还说,你可要学好了,马上你要唱的。
可惜自己不是孙大圣,不能在阎罗王前表现强硬,把生死薄改掉。人生就是由无数的无奈构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父亲是救不过来的,她知道。住院的一个月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他随时都可能离开。
爸爸,你把我丢下了,我可怎么办?她心里想。
星月都有伴,人为什么会这么孤苦伶仃?
她尝试着问父亲,在这个世上,她是否还有别的亲人?
于靖松脸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不需要更多地思索,他的头在枕面上艰难地,但不无坚定地摇晃着。
她心中燃起的火再次熄灭。
她不会逼父亲说,那她太残忍了。父亲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否则,他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把事瞒着女儿干嘛呢!
她一手拈着电话筒,另一只手指在电话上摩挲着。打?还是不打?两种选择的想法交替左右着她。父亲已经多次交待,他病的事不想秦慧敏和于雪知道。于梅想说服他,他便说,我还没病到要死是不是?为什么要她们来呢,是叫她们来和我永别么?
她还是拨通了电话。
于梅!是姐姐么,你在哪啊?电话是于雪接的。
于雪……于梅喊。又咽下去话头,只是哭着。
姐姐,你怎么了?谁欺侮你了?你在哪?
于雪,爸,他患了肝癌了!
你说什么?肝癌?于雪的话明显颤抖。
是的,晚期,现在快不行了。
什么,爸……电话那头也哭了起来。
第二天,秦慧敏和于雪便赶到A省。
于靖松一直不理会秦慧敏,这让秦慧敏很难过,在病房里,秦慧敏极力忍着眼泪,但出来走到欲拐出走廊的楼道口,她放声大哭起来。
病房门口的于梅,冷冷地盯着秦慧敏的背影。此时她确信,秦慧敏一定有什么重大的过失,让父亲无法原谅她。
于雪在她身后轻声说,姐姐,妈也不容易!
爸就容易么?于梅忿忿地说。
你不了解情况。
什么情况,你说说!
都是因为误会。
误会?
可他们谁也不肯互相谅解。
到底是什么误会?于梅不相信地问。
那时妈妈一些直喜欢爸爸,爸爸也同样喜欢妈妈。但文革却把他们的婚姻无限期地往后拖,并差点结束了他们的这段恋情。亏得妈妈一直坚守,他们的感情才不至于结束。在设于江西省赣南某林场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后,爸爸又被安排到当地农村去插队落户。后来终于回来,父亲却要让妈妈知道,他迷上一位新死了丈夫的寡妇,他对妈说出分手并去照顾那寡妇一生的话。可怜妈妈一直在等他回来,等到的却是这种结果。
这是谁对你讲的?妈妈么?于梅冷笑着说。
我觉得妈妈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于雪平静地回答于梅。
继续说下去。于梅依旧冷着脸。
一年后,父亲回城了,可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你。
看来我不得不相信了。于梅冷哼着说。
父亲说,这孩子是他爱着的那个寡妇的女儿,寡妇已经死了,她没人照料,于是带了回来。
母亲并不以为意,还是决定嫁给父亲,因为母亲仍深爱着他,为了他,她可以什么也不管。母亲后来说她走错了关键一步,她应该跟着父亲也到农村插队落户去。如果那样,那寡妇便没有任何机会。
说下去。
但母亲一直对你疑虑着,她总感觉着你太象他,其实,你根本就是他亲生女儿,你是他和那寡妇的女儿!
真的那样?于梅惊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误会么?
是的。母亲现在也不确信,除非去做亲子鉴定。你们血型一致,不像我,血型一下子便让父亲产生怀疑。
血型?
是的,你是A型血,父亲是A型血,母亲则是O型。可我却倒霉透顶,竟是B型血。妻O夫A,那是生不出B型血的人的。父亲若干年后知道我的血型后,无比愤怒,就这样,他们疏远了,虽然还在一起,但却实在是彼此隔膜,形如陌路。
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么?
这还用问么,母亲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呗。
这就是你所说的误会?于梅冷笑着。
那不是误会是什么!那时母亲很绝望,认为父亲欺骗她。
是谁?
什么是谁?
那个人,你知道我指的谁?
我才不关心他是谁呢,我讨厌他!
讨厌他,可他可是你亲生父亲。
我没那样的父亲,我的父亲只是于靖松,尽管他对我不好,我还是认他为父亲。
那母亲呢?你怎么就原谅她?
不知道,你的问题很好笑,她是我亲生母亲,我根本不会想这样的问题。于梅,母亲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她一直对你都是小心翼翼的,后来对你不好,只是为了赌一口气罢了。你想想父亲对我的态度,母亲那么久能对你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母亲爱不爱父亲?于梅沉默了一会,问。
你说呢?于雪嘴角上露出不屑回答的神情。这么长时间,母亲从少女时代一直到今,什么时候不是对他满含深情着?可是,她不能接受自己深爱的人,从外面带一个女儿来,然后,整天把思念的情感寄托在她身上,而对身边的女人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毫不在乎,整天想着他回心转意的一天。那一阵子,看着心爱的母亲这样,我心疼不已!偏我自己又不争气,与你差距越拉越大,也让父亲更瞧不起我们娘俩,所以,我才会一不做二不休……
别提那件事!于梅严厉着语气说。
一周后,于靖松还是走了,永远的走了。
那天,秦慧敏和于雪去医院食堂去吃午饭,只有于梅一个人守在于靖松的床前。
于梅那时实在忍不住,又问于靖松自己亲生母亲的事。
于靖松流泪了,他只是费力地摇着头。后为,他气若游丝着对于梅说,其实,我也不是你亲生父亲,你,是我拣来的!
这话让于梅有点猝不及防,她当时就稀里哗啦地流泪了,说,爸爸,你糊涂了,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看,我们多像啊,人家都这么说。
不,于梅,我确实不是你亲生父亲,真的。
那您说我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哪?
都死了,都在天堂里,等我呢!
爸!于梅凄惨地喊。喊着,她伏在于靖松胸口上呜呜地哭起来。
多年以来,于梅对此都非常愧疚,为此,她常常恶梦萦绕,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是自己在父亲的伤口上再加了一刀,这一刀,足以让父亲痛下决心,踏上登天堂的路。否则,他是一定不舍得她的,这毫无疑问。
于靖松去得很安祥,如同睡着了一般,于梅甚至都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医生进来进行例行检查,脸色一变,然后出去找来主治医生,一阵忙乱后,主治医生安静下来说,于厅长,安息吧!
于梅那时反而不哭了,她呆愣在那儿,嘴唇紧抿着,一种决不相信的神态。
赶过来的秦慧敏和于雪哭得一塌糊涂,但于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那时,她的脑海成了满是星空的银河,只响着如宇宙般的呜呜轰轰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