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梅伏在于靖松怀里大哭起来,边说,爸,你说她长什么样子,她为什么会死啊?她到底埋在哪里,我要去看她啊!
梅子,不要哭,我会带你去看她的,但不是现在,我实在没空。
你说在哪,我自己去,我有空。
梅子,你不听话了么!
爸,我早就预料秦慧敏不是我亲妈,我在梦里总想我亲妈的样子,我好想她啊爸!
于靖松,这位铁打一般的汉子,竟全身颤抖,泪流满面起来。
于梅穿着胸口印着很有立体感红色花儿的白T恤,下穿超短并有白绒卷边的牛仔裤,波浪形长发随意地披洒在双肩上,后面背着挂着小绒熊的米色小背包,一走路的时候,小绒熊一跳一跳的,显出非常可爱的样子。
J省公安厅的警卫拦住她问找谁。
于靖松。
找于副厅长作什么?
放暑假了,我回家了。于梅说。
什么?
我是他的女儿,放暑假了,怎么,要打他电话么?于梅说完抿起嘴笑了,笑时脸颊上露出迷人的两酒窝来。
警卫注意到她别在胸口栩栩如生的红花上,印有“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徽,他相信了,说,他在309。
敲了门后,于梅走进309房间,于靖松从国旗中间看得她来,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来。他一把抱住女儿,爽朗的笑声在威严的公安厅副厅长办公室里久久回旋。
进来找于靖松办事的下属见了,悄悄地退回去,掩上门。
快想死爸爸了,梅子!
我也想爸爸!
快说,这一年,你取得什么样的成绩?
一等奖学金,怎么样?
不,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没有了!
你没有继续学戏?
学了,我偷偷地参加了上海市戏曲擂台,守擂竟达两个月之久。可那,不是学校的荣誉啊!我怕您生气我不好好学习呢,所以一直没敢告诉您!
呵,我的傻梅子,这可是更重要的成绩呢!昆剧院的李老师都跟我说了,了不起啊于梅,爸爸为你骄傲呢。
爸,我看到于雪了。
哦。
爸,别这样,于雪怎么说都做过你女儿啊。
于靖松沉默了,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来。
不许你抽烟。于梅说着抢过于靖松的烟盒,把它摞成团,扔在垃圾篓里。
她跟你说话了么?于靖松问。
说了,她还请我吃饭呢。
是么,秦慧敏也在?
不在。于雪变了很多,娃娃脸都快成瓜籽脸,漂亮多了,我快认不出来她。我守擂的时候,她约了刑警学院很多同学来,一直为我加油呢。
是么!于靖松哈哈大笑,又说,怎么都是姐妹嘛!
爸,于雪说你不是她亲生的爸。
嗯……于靖松沉默了,良久,她问于梅,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对,我确实不是她的亲爸爸。你也大了,实话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和秦慧敏离婚,因为我和她都尽力了,但我摆脱不了我的耻辱。
耻辱?
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我生的。这个可恨的秦慧敏,她一直瞒着我,直到……
直到什么?
反正,我后来知道了,她是秦慧敏和他前男友的孩子。
果真如此啊!
于靖松点点头。
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么?
不,我不会说的。于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爸爸也不例外,懂么!
爸!于梅撒娇着撅起嘴来。
你看,这么大了,还这样,不害臊!
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于梅眼盯住于靖松说。
总有一天吧!于靖松避开于梅盯他的目光,眼转向窗外心事重重地说。
在于梅的眼里,父亲的心里有一扇,他永远也关不上的窗。
时间可以掩藏一切,时间也可以揭露一切。
于靖松接到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严肃的神情,斩钉截铁地命令口气,让于梅知道,父亲有紧急任务。
于梅听父亲的话,在J省省城转悠了一天,晚上回到公安厅,父亲还没有回来。
于梅重新回到309,父亲交待过,沙发是两用的,靠背可以打下来当床,她可以在这张“床”上睡。时间还不到晚上八点,于梅自然睡不着,她到处寻些可以一看打发时间的东西。
父亲宽大的办公桌前,她突然注意到日历仍留在前天的日子。她把它翻过去。但翻多了一页,这页日历竟夹了一张撕下的硬皮抄纸,纸上写:“七月十一日,黑色,无法忘却的记忆,十八年了,素云,你在天国还好么?”
然后就是涂改和力透纸背的划痕。
十八年,于梅心里被扎了一针,脑子里翁翁作响。突然想起什么,打开父亲的抽屉,后又转向靠整边墙的书橱,她紧张又热切地翻找起来。结果,除了上了锁的橱柜抽屉,她什么也没找到。她颓丧地跌坐在大办公桌前的旋转椅上,怏怏不乐地空转着自己的身子。
眼前又一亮,她迅速打开中间的大抽屉,拿出一个上面标着“永固”的小钥匙。她抿嘴一笑,俯下身去,试打开上了锁的每一抽屉。
终于,她成功地打开右下柜子的一个抽屉。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她要找的日记本,里面的纸页,和夹在那日历上的完全一样。
开始有点失望,都是工作日记,于是,于梅直接找那有撕动的地方。
终于找到她想看的东西,那撕动的地方后一页写着:
“还有三天,就要到七月十一日了,黑色的日子即将来临,那无法忘却的记忆,又来折磨我。十八年了,素云,你在天国还好么?你的女儿,也许明天,要么后天就要来了,她不知道,十八年前的那天,你,竟丢下三个月不到的她,撒手人寰,从此与她阴阳相隔……
她,太像你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连唱戏的拿腔也像。李老师打电话跟我说,他恍惚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你也十八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触及人内心的《牡丹亭》中《惊梦》里的词儿,梅子也喜欢唱,李老师不爱她唱这个她也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梅子凄清迷情地唱着,李老师说他听了心都碎了。
素云,为什么你那么短暂的一生,却留给我那么深的记忆呢!我照顾你八个月,你却让我苦思你十八年,如今,我知道我病得不轻了,也许,不久,我就要到天国来找你来了,思前想后,我没有任何对生的倦恋,只是,有两件事,我实在放不下。
梅子,我叫谁来照顾她,想到这,我心都碎了。
还有,你的仇,谁来报?我一直和你的儿子联系着,他一直在努力,可还是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我发现,我真的很无能。破了许许多多的案子,可你的案子却始终没有眉目。有时想,我真想抛开我执法者的身份,把那个人一枪毙之了事,可是,我做不到。你说我是胆小鬼也好,说我懦夫也好,那都是我应得的称号,因为我做不到。
素云,我想把梅子还有个哥哥的事告诉她,行不行?这几天,我脑子里始终是这个问题,为这个,我日不得安,夜不能寐,痛苦不堪。不告诉她,如果万一我去了,她从此不再有一个亲人,那对她来说,是否太残酷?告诉了她,那么,你这悲惨遭遇,也许又是对她新的折磨,如我这十八年所受的苦痛一样。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素云,在天堂里,我会来看你,再听你唱《牡丹亭》。也许,你仍会像十八年前一样,对我稍加垂故也不会,但我不担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