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后来有了黄春华的帮忙。
那时候,子佩在文化层次较高,学的都是林学、土壤学、气象学等的八班;而黄春华则在文化层次低,学的都是普通农林常识的四班。八班大多数是省外的人组成,上海人居多,而四班则是本市各个县里的人组成。
黄春华注意到了这长得白净标致,但时不时露出哭相的女子。
那时候,劳动有指标。你要砍下多少根毛竹、杉木,那都是要记帐归数的。八班的人大多数都是城里来的人,虽然有的人也有心帮助女同学或身体弱的男同学,但往往有心而力不足。所以有的女同学或身体弱点的男同学,一次扛不起指定的量,只好上山下山的跑两趟。往往别的同学中午饭都吃好了,这些人才气喘吁吁地下来,但他们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黄春华也开始跑两趟了。
每次都是自己的半份劳动分额加上子佩的半份。
与其它想帮子佩的人不同,黄春华从来不喜多说话,但脾气却挺掘挺牛,容不得子佩同意不同意,拿起子佩的那份,熟练地用滕条或麻绳捆好扎好,“嘿”一声上了肩,子佩只有跟着他走的份儿。等下了山,他又把子佩的那份弄出,然后理也不理子佩,直接走开。
黄春华不是不愿和子佩说话,只是她是女同学,他怕别人说闲话。其实,他实在只是同情子佩,觉得让这么漂亮的姑娘受这份罪,实在于心不忍。
久而久之,子佩暗暗对黄春华产生了情愫,尽管她时刻提醒自己,要吸取母亲的教训,决不能爱上一个不懂文化,以后只知打骂女人的粗俗男人。
其实,黄春华并不粗俗,他很知疼人,很有爱心。至于没多少文化,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出身便在农村,那里缺受良好教育的条件。
事实也证明了如此。
子佩后来就教他文化,跟他讲法兰西文学,当然也教他些数理化知识。
她还教他法文。子佩母亲在大学里教的就是法兰西文学,子佩母亲对子佩说,要真正了解法兰西文学,就要懂法文。只有懂法文,你才能真正了解雨果、司汤达、卢梭、普鲁斯特等人。
子佩将法文单词写在纸条上,有时也写在他手心手背上,要他边劳动边看念着。
上山下山的山路上,只听得黄春华跟着子佩念着法文单词、句型。偶尔被人听到了,问他们干什么,他们笑着说,新式样板戏唱段,你不懂的。
当然,纸条上有时也有简单的数理化方程式,只要子佩知道的,她都不遗余力地教他。而令子佩想不到的是,黄春华接受能力极强,特别是语言方面,基本上过目不忘,记性出奇得好。
子佩玩笑着对春华说,你天资异于常人,将来一定是当知府的料。
黄春华对子佩的教也特别上劲,因为他想,我可不能让这上海姑娘失望,让他看扁了农村小子。他特别喜欢子佩表扬他,只要看到子佩赞许的眼神,他劳动的力气就会增加无穷似的。至于子佩说的,多学文化总有用,将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用之类,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那时,黄春华什么都不懂,只懂得力气,只懂得你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对于悄悄萌生的爱,黄春华显得很迟钝很愚笨。
那天子佩坐在树荫下,吃着春华从家里带给她的毛豆,边盯着他说,你就不能和我说说别的话?
什么话?
比如,谈一下《红与黑》,谈一下于连,你说,于连爱过人么?是雷纳尔夫人,还是玛特尔小姐?
我不懂,我懂的东西,都从你那得来的,全都是你教给我的啊!春华回答得很老实。
那你什么时候能懂,你就不会融会贯通啊!
春华没有回答她,因为他实在不清楚子佩要他懂什么?
你就这样像棵树似的,只会跟风儿,跟雨说话,到时,被人砍下来成了木桩,还不知有人对它好过!
子佩,你教我啊,我会懂的。
子佩真是哭笑不得,气得把手中的毛豆向春华扔去。
春华,那你懂得自己其实长得很好么?
我长得好?没人对我说过。春华愣愣地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对子佩说。
你胸前的肌肉,真壮实,显得很有男子气,很阳光很健康。
我有的是力气,这我知道。
你脸相温柔,却又透着英气,将来,一定有不止一位姑娘迷上你。
春华脸红了,说,子佩,你别瞎说了,再说,我不理你了。
子佩笑了,说,你怎么姑娘似的。还有,我问你,在你眼里我漂亮么?
不错!
不错,只是不错?
子佩,你今天怎么了,尽难为我。你再说,我就跟你老师说,说你尽教我学《红与黑》、《追忆逝水年华》什么的,还偷偷教我学法文!
当然,这只是黄春华开玩笑。
可子佩却气得掉泪,说,我教你学东西,你竟然生这样的心思来,还以为你有良心!枉我那么喜欢你,爱你!
子佩这话一出口,黄春华心里吃惊不小。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么?黄春华心里忐忑地想。
从此,心里本装着对她的朦朦胧胧好感,正式转变成“爱”了。
对他来说,爱的长路漫漫,从此开始。
此爱绵绵,无绝无期!
春来秋往,秋往春来,在春华和子佩眼里,时间已经抛弃了酷暑与严寒,它便如安静而温顺的小狗儿,在爱情的脚边静静地躺着。
子佩的同学进进出出已经换了好几拨了,他们或参加工作,或推荐上正规大学,或干脆吃不了苦回去。临别的时候,一贯是悲悲喜喜泪泪点点着,让一直坚守于此的子佩,对自己的将来迷惑和不安起来。
如果没有春华,她可能早就回去了。
上海那边,后父已经几次来信要她回去,说跟她联系好了工作,甚至都寄了招工表格来。特别是76年的时候,还给她弄了个读中专的指标。这对于一名工人身份的后父来说,那是非常不容易的。
春华也劝她回去,他很心疼子佩犹豫难过的样子。
子佩终于下定决心,她对春华说她不走了,等共大读完再说。
春华很感动,那天晚上,他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将方子佩三个字刻在自己的胸口。字很快结了血痂,从此,这成了他永远的印记,直至今日。
他在热天再也不敢打赤膊了,总穿着背心。子佩说他穿背心更像那尊着名的古希腊雕像的造型,雕像的对象是阿波罗。
阿波罗他听子佩说过,那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光明之神与文艺的保护神,但他长什么样,黄春华无论如何也不懂的。
子佩对着他甜甜地笑了,说,你问达芙妮啊。
阿波罗追求女神达芙妮的故事,是子佩讲给他听众多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一个。子佩喜欢给他讲古希腊神话故事,说这是了解外国诗歌的一把钥匙,还说神话故事是给自己的诗歌之身插上飞翔之翼。
春华也笑了说,你带我问达芙妮啊!
我就是啊!子佩露出她顽皮的贝齿,笑靥溶进春华的血液。
见春华呆呆的样子,子佩收下玩笑来,拉着他走到有灌木丛的深处,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硬彩纸来。她把它打开,红着脸递给春华说,你看看……看了,不许说话。
原来这就是观景殿阿波罗的雕像彩页纸。
彩页中的阿波罗,绻曲着温柔的头发直到后颈间,英气俊美的脸面,肩上展开的飘逸斗篷强烈地烘出他白净柔美,但又不失伟岸力量的年轻男性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