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曼瞟了他一眼。爱德华穿着一身寒酸的白帆布衣服,一点也不干净,头上戴的是当地制作的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肤晒得黝黑,但肯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洒脱了。可是在他的表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劲头儿叫贝特曼觉得心里不安。他走起路来带着一股贝特曼没见过的兴致勃勃的劲儿,他的举止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事———说不上到底是对什么———非常高兴。贝特曼对他的这种表现无法指责,心里却感到惶惑不解。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洋洋得意。”他暗自对自己说道。
他们回到旅馆,在阳台上坐定。一个当侍者的中国人给他们拿来了鸡尾酒。爱德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面的新闻,劈头盖脸地问了他的朋友一大堆问题。他表现出的兴趣又真挚又自然。但奇怪的是他的兴趣并不专一,对许多不同的事情抱有同样程度的关切。他热切地打听贝特曼的父亲怎么样,正像他急于想知道伊莎贝尔在做什么一样。谈起伊莎贝尔来,他丝毫也不尴尬,让你弄不清她是他的亲姐妹还是他的未婚妻。在贝特曼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爱德华谈话的真正含义以前,他发现话题已经转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最近新建的大楼上来了。他决心把话题再拉回到伊莎贝尔身上,正当他寻找这样一个时机的时候,他看到爱德华亲热地对一个人挥了挥手。一个男人从阳台上向他们走来,但是贝特曼是背冲着他的,所以他看不到来的是什么人。
“来,这边坐。”爱德华快活地说。
新来的人走近了。这人身材高大、瘦削,穿着白帆布衣服,一头整齐的卷曲白发。他的脸也是又瘦又长,一只大钩鼻子,嘴巴却生得很美,富于表情。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贝特曼·亨特。我告诉过你他的事。”爱德华说,嘴角上又一次浮现出笑容来。
“非常高兴见到你,亨特先生,我过去同令尊很熟。”
这位陌生人伸出手来,亲切、有力地握住年轻人的手。直到这时爱德华才通报他的姓名。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贝特曼的脸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两手冰冷。这就是那个开假支票被判过刑的人,这就是伊莎贝尔的舅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努力不使自己的慌乱窘劲儿流露出来。阿诺德·杰克逊眼光一闪一闪地打量着他。
“我敢说我的名字对你并不生疏。”
贝特曼不知道应该承认呢还是否认,更为狼狈的是杰克逊和爱德华两个人对他这种窘态好像都觉得很有趣儿。违拗他的本意,硬叫他认识一个他宁愿在这个岛上远远避开的人已经够背气的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明明是在拿他打趣。也可能他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一点儿,因为杰克逊紧接着就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同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玛丽·朗斯塔夫是我妹妹。”
现在贝特曼开始思忖,是否阿诺德·杰克逊居然以为他对芝加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丑闻真的一无所知。杰克逊这时却把一只手搭在爱德华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特迪[1],”他说,“我还有点事。你们两个小伙子还是晚上到我那儿去吃晚饭吧。”
“太好了。”爱德华说。
“谢谢你的好意,杰克逊先生,”贝特曼不冷不热地说,“但是你知道我在这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我坐的那艘船明天就启航。我想要是你能见谅,我今天晚上就不去了。”
“噢,别胡说了。我来招待你一顿地方风味。我妻子做饭的手艺很不错,特迪会领你去的。早点儿来,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在我那里过夜。”
“我们当然去,”爱德华说,“轮船、旅馆晚上准吵翻了天,住在你家里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我不会放过你的,亨特先生,”杰克逊态度非常亲切地继续说,“我想听听芝加哥都有什么新闻,还有玛丽的事。”
贝特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点了点头走了。
“我们在塔希提这地方要是想请客,你是辞不脱的,”爱德华笑着说,“此外,你还可以吃一顿这个岛上最丰盛的晚餐。”
“他刚才说他妻子的手艺很不错,是什么意思?我凑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内瓦。”
“作为妻子来说,日内瓦路太远了点儿,不是吗?”爱德华说,“再说,他也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我想他刚才谈到的是另外一个妻子吧!”
贝特曼半晌儿没说话。他的脸相显得很严肃,线条重重。但是在他抬起头来,发现爱德华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觉得好笑的神色时,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阿诺德·杰克逊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家伙。”
“我怕让你说着了。”爱德华笑了笑说。
“我不懂正经人怎么能同他有来往。”
“也可能我不是个正经人。”
“你是不是常同他在一起,爱德华?”
“经常在一起。他认我做他的侄子了。”
贝特曼向前倾了倾身子,直勾勾地盯住了爱德华。
“你喜欢他?”
“很喜欢。”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人难道都不知道,他造假支票,被判过刑吗?他是应该从文明社会里被赶出来的啊。”
爱德华两眼盯着从雪茄烟上升起的袅袅烟圈,烟圈一直飘到静止的、弥漫着烟草香的空气里。
“我想他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沉吟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即使他对自己的过错有所忏悔我看也不能取得人们的宽恕。他曾经是一个诈骗犯,欺骗过别的人;这种印象永远也抹不掉了。可是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哪个人和我更处得来。我现在知道的这些事都是他教会的。”
“他教会了你什么?”贝特曼大为吃惊地喊起来。
“如何生活。”
贝特曼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是位名师。是不是因为他的谆谆教导你才丢掉大好前途而在一家不值十个小钱的杂货铺里站柜台?”
“他的性格太了不起了,”爱德华一点也没有发火,仍然笑着说,“也许你今天晚上可以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共进晚餐,你死了这条心吧。说什么我也不会踏进那个人的门槛。”
“去吧,看在我的面子上,贝特曼。我们两人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一件事,你总不会拒绝吧。”
爱德华说话的语调里有一种贝特曼所不熟悉的东西。他那柔声细气的调子有一种奇特的说服力量。
“你要这么说的话,爱德华,看样子我是非去不可了。”他笑了一下。
贝特曼另外还有考虑,这样做也可以尽量了解一下阿诺德·杰克逊是怎样一个人。事情非常清楚,这个人对爱德华有很大的影响,如果要把爱德华从他的手里夺回来,首先就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能左右着爱德华。贝特曼越同爱德华谈下去,越觉得爱德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脚步应该谨慎一些,他下决心一定要把道路看清楚再宣布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贝特曼开始天南地北地随便闲谈起来,旅途中的见闻啊,办成的几笔交易啊,芝加哥政界的新闻啊,以及他们的这位、那位朋友和大学生活等等。
最后爱德华说他得回去再干一会儿活儿,他提议五点钟来接贝特曼,一起乘车去阿诺德·杰克逊家。
“顺便说一下,我本来一直觉得你该住在这家旅馆,”当贝特曼同爱德华慢慢踱出旅馆花园的时候,他开口说,“我知道这地方唯一高级一点儿的旅馆就是这家了。”
“我可不住在这儿,”爱德华笑起来,“对我来说太奢华了。我在城边上租了一间房子。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在芝加哥的时候,你似乎对这些不太看重啊。”
“哼,芝加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啊!”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很快地扫了他一跟,可是从爱德华的面孔上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内心思想。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自己也常常琢磨这件事。”
他的这个回答和他所使用的口吻把贝特曼吓了一跳,但是还没容他叫爱德华解释以前,爱德华已经对着一个驾着小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欧亚混血儿招了招手。
“搭搭你的车,查理。”他说。
他朝着贝特曼点点头就向停在前面几步远的汽车跑去,留给贝特曼一堆纷乱、困惑的印象要他慢慢地去清理。
爱德华再去找他时坐的是一辆一匹母马拉着的东摇西晃的破马车,他们沿着海边的马路向前驶去。路两边都是种植园,种着椰子树或是香子兰;时不时他们会看见一株硕大无朋的芒果树,果实从浓密的绿叶里露出来,黄的、红的、紫的。另外他们还不时瞥到一眼远处的大海——一片平静,一片蔚蓝———和一两个为高大的棕榈树装点得美丽非凡的玲珑的小岛。阿诺德·杰克逊的房子伫立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上去。他们把马卸下来,拴在一棵树上,把马车扔在路旁边。对贝特曼来讲,这种做事的方法有点儿马马虎虎了。在他们向房子走去的路上,一个高高的、相貌端正,但年纪已不很轻的本地女人迎着他们走出来。爱德华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并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位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们到你家吃饭来了,拉薇娜。”
“太好了,”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阿诺德还没有回来。”
“我们先下去洗个澡。给我们拿两条‘帕瑞欧’来吧。”
那个女人点点头,走回屋子去。
“这人是谁?”贝特曼问道。
“噢,她是拉薇娜,阿诺德的妻子。”
贝特曼使劲抿住嘴,什么也没说。不一会儿那个女人拿着一捆东西走回来交给了爱德华。他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海滩上一丛椰子树走去。脱掉衣服以后,爱德华教给他的朋友如何把这块叫做“帕瑞欧”的红棉布当做浴裤围在腰上。没有过一会儿这两人已经在暖洋洋的、并不很深的海水里泼弄得水花四溅了。爱德华的兴致非常高。他笑着、喊着、唱着,活脱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贝特曼过去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快活过。后来他们躺在沙滩上,在清澈纯净的空气里抽着烟,爱德华兴高采烈的劲儿和欢乐的情绪简直叫人无法抗拒,由不得你看着不心动;贝特曼简直有点害怕了。
“你好像觉得生活是一片欢乐。”他说。
“就是这样嘛。”
他们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诺德·杰克逊走来了。
“我知道我非得来接你们这两个孩子不可,”他说,“洗得痛快吧,亨特先生?”
“太好了。”贝特曼说。
阿诺德·杰克逊这时已经脱去了他那身整洁的帆布服,只在胯下缠着一条“帕瑞欧”,赤着双脚。他的身体被阳光晒得黝黑。长长的卷曲的白头发和一张苦行僧似的面庞配着这种当地服装使他看起来又古怪又有趣,但是他自己却一点儿也没理会到,举止非常自然。
“你们要是收拾好了,我们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这就穿上衣服。”贝特曼说。
“怎么,特迪,你没有给你朋友拿一条‘帕瑞欧’来吗?”
“我想他还是愿意把衣服穿上。”爱德华笑着说。
“我当然得穿上衣服。”贝特曼的口吻很严峻。在他还没把衬衫穿好之前,他看见爱德华已经把腰部缠好,站在那里准备走了。
他又问爱德华:“你不穿鞋不嫌走路扎脚吗?我下来的时候就发现路上石头可不少啊!”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换上‘帕瑞欧’真是太舒服了,”杰克逊说,“你要是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我一定推荐你学会穿这种玩意儿。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合理的服装了。既凉快,又方便,还非常经济。”
他们走向上面的房子,杰克逊把他们领进一间大屋子,墙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开放式的。屋子里饭桌已经摆好。贝特曼发现摆的是五个人的餐具。
“伊娃,过来让特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后给我们兑点鸡尾酒。”杰克逊喊道。
然后,他把贝特曼领到一个比较低的长窗子前面。“往外边儿看看,”他说,做了个戏剧性的手势,“好好看一下。”
房子外面,椰树林顺着陡峭的山坡迤逦而下,一直延伸到海滨,海水在夕阳余辉映照下呈现出鸽子胸脯一样的变幻莫测的柔和色彩。稍远一点是一个小港湾,两旁立着一簇簇土著居民的茅屋;靠近一块礁石的地方有一只独木舟,轮廓鲜明,几个土人正在船上捕鱼。再远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巨大、平静的水面。二十英里以外,则是那个名叫莫里亚的仙境般的岛屿,虚无飘渺,宛如诗人驰骋的幻想编织成的一块锦缎。太美了,贝特曼看得简直出神了。
“我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阿诺德·杰克逊站在那里,注视着前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梦幻的柔情。他的瘦削的、沉思的面孔显得非常庄严。贝特曼看了一眼这张脸,再一次注意到它是那样强烈地给人以超脱的感觉。
“美,”阿诺德·杰克逊低声说,“一个人很少面对面地看到美。好好看看吧,亨特先生,你现在所看到的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因为这一时刻转瞬即逝,但是它在你心里将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你接触到了永恒。”
他的声音深沉,好像发着回响。他吐露出的似乎是最纯洁的理想主义,贝特曼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现在和自己说话的这人是个罪犯,是个没人心的骗子。爱德华这时却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一下子扭转了身子。
“这是我女儿,亨特先生。”
贝特曼和她握了握手。她生着一对晶莹的黑眼睛,绯红的嘴唇带着盈盈笑意,但是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卷曲的长发波浪般地披在肩上,像石墨一般乌黑。她只穿了一件红棉布的宽松的长衫,光着脚,头上戴着一个香气袭人的白花编的花冠。她的样子非常可爱,好像波利尼西亚传说中的泉边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