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以后,每班邮件他总有信寄给她;因为一个月只走一批邮件,所以前后一共只有二十四封信,这些信同任何一封情书没有什么两样,充满亲昵、迷人的词句,有时,特别是后来,很富于幽默,通篇情意缠绵。最初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很思念故乡,一再表示他想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莎贝尔身边。伊莎贝尔有些担忧,急忙回信恳求他千万忍耐一个时期。她害怕他会抛弃这次良机,贸然跑了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缺乏毅力,她引用了下面这句诗劝诫他:
如果我不更爱荣誉,就不能这么一往情深地爱你。
但是没有过多久他似乎就习惯下来了。伊莎贝尔发现他热情越来越高,一心想把美国的工作方式介绍到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她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她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终———这是他必须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料到自己不得不施展全部影响力劝阻他回来。如果他能够彻底熟悉了他的业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再说,既然他们已经等了一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这件事她同贝特曼·亨特谈过,贝特曼一直是最乐于助人的朋友(在爱德华走后最初一段日子里,如果没有他,她真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他们探讨的结果是,一切都应以爱德华的前途为前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国的事了,这使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简直是块美玉,对吗?”她对贝特曼赞美说。
“洁白无瑕。”
“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来,他很不喜欢那个地方,但他还是忍受下来,这是因为……”
她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贝特曼十分庄重地笑了一下———这是他非常迷人的一种表情———把她的话接下去。
“因为他爱你。”
“这使我感到自己配不上他。”她说。
“你太好了,伊莎贝尔,你真的太好了。”
第二年也过去了,伊莎贝尔仍然每个月接到爱德华一封信,但是不久她就发现事情有些蹊跷,他对回国的事竟闭口不谈了。看他的来信,倒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来。更甚的是,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但定了居,而且竟然安居乐业了。她感到有些吃惊。之后,她又把他的来信,全部来信,反复重读了几遍。这次她着实迷惑不解了:她注意到字里行间有一种变化,以前她竟忽略了。后来的几封虽然在充满柔情蜜意和欢快情调这方面同最初的信没有什么两样,但那语气却大不相同了。她对这些信里的幽默词句隐隐约约有些怀疑,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对信中那些叫她捉摸不透的东西感到疑虑重重,她发觉信中颇有一些使她困惑不解的轻佻和浮躁。她不敢确定,现在给他写信的爱德华还是不是她以前熟识的那个爱德华了。一天下午,刚好是从塔希提来的邮件到达的第二天,她和贝特曼驾驶着汽车走在路上,他对她说:
“爱德华没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来吗?”
“没有,他没提这个。我想也许他同你谈过这件事。”
“只字未提。”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她笑着答道,“他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下次写信,你如果想到的话,不妨问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话的语调是那么随随便便,只有贝特曼的敏锐的心灵才感觉得到她提出的是一个多么急切的请求。他默默地一笑。
“好吧,我问问他。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天以后,又同他见面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有一件什么心事。自从爱德华离开芝加哥以后,他俩经常在一起。两个人都十分惦念爱德华,只要一个人想谈谈这位不在身边的老友,另一个一定是热心的听众。结果是,伊莎贝尔了解贝特曼脸上的任何一种表情,想否认也没有用,她的敏锐的天性一眼就把他看穿了。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贝特曼心烦意乱的神色是同爱德华有关的,直到她逼着他承认这一点她才略略平静了一些。
“情况是这样的,”他终于吐露了真情,“我间接听人说,爱德华已经不在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干事了。昨天我找了个机会问了问布劳恩施密特本人。”
“是吗?”
“爱德华离开他们公司差不多快一年了。”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连一个字也没提过。”
贝特曼沉吟了一会儿,但是他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只好把余下的也和盘托出了。这使他感到非常为难。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是为了什么?”
“好像他们早就对他提出过一两次警告,最后让他离开了。他们的意思是他既懒惰又不称职。”
“爱德华吗?”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后来他看到伊莎贝尔在掉眼泪。他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啊,亲爱的,别这样,别哭,”他说,“我受不了。”
她在一阵心慌意乱中一直没把手抽回来。他想尽力安慰她。
“简直不可理解,是不是?爱德华不可能这样。我想肯定是个误会。”
她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他后来写的那些信,你看出没看出有些奇怪?”她问,头扭向一边,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珠。
他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我从信里也看出他变了,”他坦白道,“好像把以前我非常敬佩的那种严肃认真的劲头给丢了。简直让你觉得一切对他———嗐,都没什么了不起。”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她神色非常不安。
“可能下次他给你写回信的时候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除了等待没有别的法子。”
爱德华又寄给他俩一人一封信,信里仍然没提到回来的事;但是他写信的时候,他还没接到贝特曼那封询问的信。下次邮件也许会给这个问题带来答案。下一班邮件又到了,贝特曼把他刚接到的信带来给伊莎贝尔,但是用不着读信,只要看一眼他的窘相就全明白了。她仔细把信读了一遍,之后抿紧了嘴巴,又重新读了起来。
“太奇怪了,”她说,“我看不太明白。”
“别人会想他是在和我开玩笑。”贝特曼说,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读起来会给人这种印象,可这一定不是他有意这样写的。这太不像爱德华了。”
“他根本没说回来的事。”
“要不是我对他的爱情一点也不怀疑,我会想……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想。”直到这个时刻贝特曼才把他下午在脑子里酝酿成形的计划讲出来。他现在是他父亲创建的公司的一个合股人,公司生产各式各样装配内燃机的车辆。他们准备在火奴鲁鲁、悉尼、惠灵顿等地设立经销处,贝特曼自告奋勇代替本来打算派去的经理到这些地方走一趟。从惠灵顿回来的路上,可以路经塔希提,实际上塔希提也是必经之路。他可以去看看爱德华。
“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打算把它弄清楚,也只此一着了。”
“噢,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她叫道。
“你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对我更重要的了,伊莎贝尔。”
她注视着他,把手伸给他。
“你太好了,贝特曼。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只要你允许我帮助你。”
她垂下了眼皮,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她和他太熟了,已经忘记他是多么英俊了。他和爱德华一样高大,体形匀称。他皮肤黝黑,脸色有些苍白,而爱德华却面色红润。她当然非常清楚他很爱她。她心里很感动,对他有一种爱怜的感情。
现在贝特曼·亨特就是从这次旅行回来的。
公事占用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一些,他有的是时间思索两位朋友的事。
他得出的结论是,爱德华不想回来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定是一种骄傲心理,立志要出人头地以后再要求他崇拜的姑娘同自己结婚;但这种骄傲必须用说理的方法叫他戒除。伊莎贝尔情绪低落。爱德华一定要同他一起回芝加哥,让他马上同她结婚,可以在亨特内燃机和汽车公司给他找个工作。虽然内心隐隐作痛,但当他想到自己做出这样牺牲,拼命为他最爱的两位朋友挣到幸福,又不禁有些自豪。他这一辈子都不结婚了。等爱德华和伊莎贝尔有了孩子,他就当孩子的教父。再过多少年,等那两个人都去世以后,他会讲给伊莎贝尔的女儿听,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如何爱过她的母亲。贝特曼脑子里幻想着这样一副场景,眼睛不觉变得泪水模糊了。
为了要使爱德华感到意外,他事前并没有打电报来。在塔希提登岸以后,他随在一个自称是鲜花旅馆老板儿子的年轻人后边,向这家旅馆走去。当他想到他的朋友看到自己——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进办公室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
“随便问一下,”在路上走的时候他问那个年轻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
“巴纳德?”年轻人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一个美国人。浅棕色的头发,蓝眼珠。他来这儿已经两年多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是说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我想咱俩说的不是一个人。”贝特曼冷冷地回答。
他吓了一跳。太奇怪了,这位声名狼藉的阿诺德·杰克逊在这地方居然还沿用他被判罪时的那个不光彩的名字!但是这个以他的侄儿身份出现的人又是谁呢?贝特曼一点儿也捉摸不透。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一个妹妹,并没有兄弟啊。走在贝特曼旁边的年轻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听起来还是掺杂着些外国腔调。贝特曼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自己开始没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统的特征。虽然不是有意如此,他的态度却立刻变得矜持了。他们走进旅馆。贝特曼把房间安置好,就叫人指点去布劳恩施密特公司的路。这家公司的办事处在岸边上,面对与大海相连的咸水湖。八天的海上旅程使贝特曼非常高兴又踏上坚实的土地,他在洒满阳光的马路上悠闲地向湖滨踱去。找到他要寻找的地址以后,他把一张名片递进去。他被领着穿过一间高大的像是谷仓似的房子(这间房子兼作仓库和店面),走进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大腹便便、戴着一副眼镜的秃顶男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们这儿干过一段日子。”
“你是找他呀。我可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知道他到这儿来工作是经过布劳恩施密特先生特别介绍的。我同布劳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这个胖男人向贝特曼投过一道怀疑的、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向在仓库里干活的那些男孩子中的一个喊道:
“我说,亨利,你知道巴纳德现在在哪儿?”
“他大概在卡麦隆商店干活吧。”那个人回答说,并没有走出来。
胖子点了点头。
“你出了这个地方向左拐,走三分钟的路就到卡麦隆商店了。”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巴纳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听说他离开布劳恩施密特公司真太吃惊了。”
那个胖男人把眼睛眯缝起来,一直眯缝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贝特曼。贝特曼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甚至觉得脸都有些发烧了。
“我猜想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在某些问题上一定没能取得一致的意见。”他回答说。
贝特曼不大喜欢那家伙的态度,于是他就站起身来,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体面,说了两句“多谢打扰”的客套话告辞了。他离开这个地方带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刚才会晤的这个人有不少事可以告诉他,只是不想说罢了。他按照那人指点的方向走去,没走多少路果然找到了卡麦隆商店。这是一家杂货店,和他路上经过的半打左右的小店铺没有什么两样。走进店门,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爱德华。爱德华连外衣也没穿,只穿着一件衬衫,正在量一块棉布。贝特曼看到他正在做这样一件卑微的工作大吃了一惊。但这时爱德华已经抬起头来看到他,又惊又喜地喊起来了。
“贝特曼!真没想到你到这里来了。”
他从柜台后面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他的神色坦然自若,感到尴尬不堪的反而是贝特曼。
“等一下,我这就把这块布包好。”
他非常老练地剪开手里的一块料子,折起来包好,递给一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交款处去付钱吧。”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满面笑容地转向贝特曼。
“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哎呀,看见你我太高兴了。快坐下,老朋友,在这儿别拘束。”
“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啊。到我旅馆去吧。我想你脱得开身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怀着某些顾虑说的。
“当然脱得开身。我们在塔希提做买卖不需要那么规规矩矩。”他向对面柜台后边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我有一个朋友刚从美国来,我出去和他喝一杯。”
“没错儿。”中国人满脸笑容地说。
爱德华穿上一件上装,把帽子戴上,随着贝特曼走出铺子。贝特曼想把他要办的正经事用轻松、诙谐的语调谈出来。
“没想到你在这儿干这个营生,给一个脏兮兮的黑人扯三码半烂布头儿。”
他笑着说。
“布劳恩施密特把我辞了,你知道,我想不拘干什么都一样。”
爱德华的坦白叫贝特曼听了非常吃惊,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拘谨一些,暂时不追问这个话题为妙。
“我想你干现在这个事是发不了大财的。”他说,语气有些干巴巴。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挣的钱喂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倒也知足了。”“两年以前你不会这样的。”
“我们总是越活越聪明嘛。”爱德华回答,心情显然是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