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有些羞涩,但是更加扭捏不安的却是贝特曼。整个环境叫他困窘不堪,就是看着这个空气精灵般的窈窕的姑娘拿着一个调酒器熟练地一杯又一杯地调制鸡尾酒时,心情也没有好多少。
“让咱们的酒劲头大一点,孩子。”杰克逊说。
她把酒倒好后,甜甜地笑了一下,递给三个人每人一杯。平日贝特曼对自己搀和鸡尾酒的技巧不无自豪之感,可是在他尝了一口手里的酒以后,发现味道那么出色,也着实有些吃惊。杰克逊发现客人不自觉地流露出赞赏的神情,骄傲地呵呵大笑起来。
“还不坏吧?我亲自教会这孩子的,过去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曾经想,论调酒的本领全城没有一个酒侍配给我打下手。我在教养所里没事可做,常常琢磨鸡尾酒的新配法解闷儿,可是讲到真正的好酒,再也没什么比得上不带甜味的马提尼了。”
贝特曼觉得仿佛有人在他的胳臂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是在他还没能想起该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一个土著小男孩已经端进一大碗汤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吃饭。阿诺德·杰克逊的这番话好像让他回忆起一连串往事,因为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狱中的日子来。他谈得那么自然,没有一点儿怨意,就好像在讲自己在国外上大学的经历。他总是朝着贝特曼讲话,贝特曼开始是觉得不知所措,后来简直狼狈不堪。他看到爱德华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目光里闪耀着饶有兴趣的光亮。他突然感到杰克逊是在耍弄他,脸不由涨得通红,之后他又觉得事情如此荒诞———想不出杰克逊这一举动有什么理由———他冒起火来。阿诺德·杰克逊的脸皮太厚了———没有别的什么词可以形容他了———而且麻木不仁,不管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真是太没廉耻了。菜肴不断地递上来。贝特曼被逼让着品尝各种奇怪的食品,生鱼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东西;只是由于教养他才不得不吞咽下去。可是他发现这些东西非常可口,不觉大为吃惊。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贝特曼认为这是整个晚上最叫他尴尬的了。他面前摆着一个小花环,纯粹为了找话说,他随口评论了一句。
“这是伊娃给你编的花冠,”杰克逊说,“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亲自给你。”
贝特曼把花环拿到手里,对那姑娘说了几句客气的感谢的话。
“你得把它戴上。”她笑着说,脸微微一红。
“戴上?这可不成。”
“这是我们这里的一个非常迷人的习俗。”阿诺德·杰克逊说。
他前边也放着一个,他把它戴在头上。爱德华也把自己前面的花冠戴上。
“我想我这身衣服不适宜于戴这个。”贝特曼有些不安地说。
“你要不要一条‘帕瑞欧’?”伊娃马上接口说,“我马上就给你取一条来。”“不,不,谢谢你。我这样蛮好。”
“教给他怎样戴,伊娃。”爱德华说。
一瞬间贝特曼恨起他这位最要好的朋友来了。伊娃从桌子旁站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把花冠戴在他的黑头发上。
“你戴着真漂亮,”杰克逊太太说,“你看漂亮不漂亮,阿诺德?”
“漂亮极了。”
贝特曼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真可惜天已经黑了,”伊娃说,“不然我们可以给你们三个人拍一张合影。”
贝特曼感谢自己的星宿,幸亏天已经黑了。他想他穿着这套蓝色哔叽西装,系着高领——一副绅士派头———可头上顶着一个出洋相的花环,看起来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心里简直火冒三丈,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么大的克制力,因为他需要始终保持着一副乐呵呵的笑脸。看见那个坐在桌子尽头上的老头儿,半裸着身子,漂亮的白发上戴着一顶花冠,一副圣徒般的脸相,贝特曼的气不打一处来。他现在这个处境简直叫他急也不是恼也不是。
晚餐结束了。伊娃和她母亲留下来收拾桌子,三个男人坐在外面露台上。天气很暖,空气里弥漫着夜间开放的一种白花的香气。晴朗无云的空中一轮满月缓缓移动,在广阔的海面上映出一条通路,直通向永恒的浩瀚无垠的国土。阿诺德·杰克逊开口谈起来。他的嗓音浑厚,像音乐一样。他谈的是这里的土著人民和他们古老的传说。他给他们讲过去的传奇,讲探索未知的冒险,讲爱情和死亡,仇恨和复仇。他谈到发现那些遥远的岛屿的冒险家,谈到在那些岛上落户定居的水手,这些人和一些酋长的女儿结了婚,也谈到那些在银色海岸边过着各式各样生活的流浪汉。贝特曼开始时强忍着自己满肚子的不高兴阴沉着脸听着,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被杰克逊话语中的一种魔力吸引住,像着了迷似的坐着。传奇的幻影使平凡庸俗的日常生活黯淡无光。难道他忘记了杰克逊的伶嘴俐舌了吗?难道他忘记了杰克逊就是凭这张巧嘴骗取了轻信他的公众的大笔钱财?就是凭这张巧嘴使自己几乎逃脱了法网吗?再没有谁比他的嘴巴更能说会道了,也再没有谁比他懂得怎样讲话更能引人入胜了。但是突然间他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两个孩子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得让你们好好聊聊。什么时候你想睡觉,特迪会领你去你的房间。”
“啊,可是我没有想到在这里过夜啊,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会发现这里更舒服些,我们到时候会早一点叫醒你。”
非常礼貌地握了握手,阿诺德·杰克逊神态庄严,像身披法衣的大主教似的离开了他的客人。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想住在这里,我就驾车送你回巴比特镇,”爱德华说,“但是我还是劝你住下。清晨走这条路那才叫妙呢。”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贝特曼在盘算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一天的经历使他觉得这场谈话更有必要进行了。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片刻没有回答。之后他懒洋洋地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朋友,笑着说:“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回去了。”
“我可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喊了起来。
“我在这里很幸福。再改变生活不是太蠢了吗?”
“天哪,你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啊。这不是正经人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跟死也没有什么两样。哎呀,爱德华,趁现在还不太晚,你立刻就走吧。我已经觉得有些事不对头了。这个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经被邪恶的势力抓到掌心里,但是只需要你狠一下心,还是可以挣脱的。一旦你摆脱了这个环境,你就会感谢一切神明了。你会像一个吸鸦片的人把烟戒掉一样。你会明白这两年来你一直在呼吸着有毒的空气。当你的肺叶再重新呼吸到故乡新鲜、洁净的空气时,你想象不到那会使你多么舒畅。”
他说得很快,因为激动,一句话紧跟着另一句话脱口而出,他的声音充满了真挚和热情。爱德华被感动了。
“你这么关心我,老朋友,太感谢你了。”
“爱德华,明天跟我走吧。你从一开始到这地方来,就是个错误。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你跟我说这种生活、那种生活,可是你认为一个人怎样才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呢?”
“这还用问?我认为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要取得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只有恪尽职守,辛勤工作,不辜负地位职分对一个人的期许。”
“那么什么是他的酬报呢?”
“酬报是,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取得起初立志取得的成就。”
“这对我说来简直有点高不可攀了。”爱德华说,贝特曼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他正在微笑,“我怕你会认为我已经堕落到可悲的地步了。现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我敢说对我来讲也是无法容忍的。”
“你是从阿诺德·杰克逊那里学来的吗?”贝特曼带着些鄙夷的神情问。
“你不喜欢他?或许根本就不能希望你会喜欢他。我刚到这儿也和你似的,和你一样对他怀着偏见。他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并不隐瞒他坐过牢的事。我看不出他对坐牢,或者对让他坐了牢的那些罪恶感到悔恨。我听到他唯一抱怨过的事就是出狱以后健康受到损害。我想他这个人是不知道什么叫懊悔的。他完完全全没有道德观念。他把一切事都看作理所当然,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毫不例外。他为人慷慨大方,心肠慈善。”
“他一直如此,”贝特曼打断了他的话,“对待别人的钱财很慷慨。”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根据自己对一个人的印象来评判他,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结果是你分不清是非善恶的界限了。”
“不是的,在我心里头,这种界限同过去一样划得很清楚,我感到有些混乱的只不过是好人和坏人的界限罢了。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做好事的坏人呢,还是一个做坏事的好人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把人同人之间的界限区分得太清楚了。也许我们当中那些最大的好人实际上却是罪人,而那些最坏的人倒是圣徒。谁能知道?”
“你永远也不能说服我,叫我把白的看成黑的,把黑的看成白的。”贝特曼说。
“我肯定做不到,贝特曼。”
贝特曼不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在附和他的看法时嘴角上掠过一丝笑容。爱德华沉默了一分钟。
“我今天早上见到你的时候,贝特曼,”他又开口说,“我好像看到了两年以前的我。同样的假领,同样的皮鞋,同样的蓝色西装,同样的精力充沛。一点不错,同样也是立下了壮志。天哪,我那时候劲头儿多么足啊!这地方那种半死不活的办事方式叫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我各处走了走,不管走到哪儿都看到前途大有可为,可以大干一场。这里是能够狠做大笔买卖的。这里的椰子干为什么要用麻袋装到美国再榨油呢?我觉得太荒唐了。如果在当地提炼,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又省了运费,不是合算得多吗?我好像已经看到巨大的工厂在岛上巍然耸立起来。还有这里加工椰子的方法我也觉得笨得要死;我发明了一种裂壳剥肉的机器,每小时可以加工二百四十只椰果。这里的港口也不够大。我计划扩建港口,再组织一个辛迪加购置土地,为到这里来的旅客兴建两三个大旅馆,带露台的住房。我还有一个为从加利福尼亚州招揽游客而改善轮船服务行业的方案。二十年之后,这里再不是这个半法兰西式的懒洋洋的帕皮提小镇了,我看到的是一个美国式的繁华城市,十层高的大厦、电车、剧场、歌剧院,还有股票交易所和一位市长。”
“你要干啊,爱德华。”贝特曼喊了一声,一下子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既有策略又有本领。我说,你可以成为澳大利亚和美国之间最富有的人了。”
爱德华咯咯地笑了。
“可我不想。”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要钱,不想发财,发几百万的大财?你知道你可以拿这笔做什么吗?你知道它能带给你什么权力吗?如果你自己不把钱放在眼里,想想你能用它做什么,为人类的繁荣开辟新渠道,给成千上万的人创造就业的机会。你刚才那番话在我脑子里唤起一幅幅的图景,弄得我都发晕了。”
“那么你就坐下吧,我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起来,“我的椰果破碎机永远也不会有人使用,据我看来,帕皮提懒散的街市上也永远不会行驶电车。”
贝特曼咕咚一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是一点点才明白的。我逐渐喜欢起这里的生活来,喜欢这里的安闲懒散,喜欢这里的人们,他们个个性格温顺,永远带着欢乐的笑脸。我开始思索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时间考虑到这些事。我也开始读起书来了。”
“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读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