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产生好奇的那间放杂物屋子的门,告诉我那样就叫“分家”,然而事实告诉我,“分家”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可我之前却一直这么认为。原因还是归结在我那次剃头事件上。
对于我来说,剃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莫名的恐惧袭来,需要极大的勇气来面对凶神恶煞的剃头匠。
我还没有迈出过村子,一出生就懵懂的面对着对面的青山、池塘、三棵非常高大茂盛的橘子树挤满了门前的院子,院子和池塘之间还是橘子树。母亲养的一群鸡就这些橘子树下刨坑,打鸣,拉屎。我这就是我眼里的世界,也是内心的世界,整个世界就是如此,就是这么大。
那么剃头的事情也与理发店完全没有关系。
剃头匠每月都从屋子左边的那条小路上来一次我们家,就是那条我奶奶和村干部邻居骂架的那条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联通外界的唯一通道。但是,这条通道上会有一个叫“村干部”的邻居来骂架。
“哎哟,这屋里的人种菜不得了啊!姚家奶的菜园子种得不错啊,刘家妹儿种的菜得到姚家奶的真传啊!”剃头匠顺着小路到我家,要先后经过我妈种的菜园和我奶奶的菜园,这句话一响起,我就知道脑袋不保矣。
“哪里,哪里,都是老头儿搞的,不关我的事,我都要死了,搞不动哦。”奶奶右手拄杖,跨过门槛,竹杖在地上连点几下,站到“屋檐”下,佝着身子,双手拄杖,下巴靠着手背,眯着眼睛望着剃头匠。
奶奶站的地方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屋檐”,而是残留的长廊的一部分。原本这个条长廊一直延伸到前面的池塘,池塘上是一个“吊脚楼”。不仅如此,我们家整座宅子原本是非常庞大的,可谓飞檐走领,屋瓦成群,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
剃头匠成天走家串户,道听途说各种东家长李家短,口中掌故不少,正好能与奶奶讲一些散白话。爷爷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成天上山下地,一天下来也和奶奶说不上几句话,听到剃头匠来了,连忙两手提来两把椅子,一把放在奶奶身后,一把给剃头匠留着,接着又进屋准备热水去了。
母亲在这边屋里听到剃头匠打招呼,也连忙赶出来,在门口远远的说:“轩大爷来了,说什么真传不真传的,不自己种点菜,怎么养活啊!你先给大人们剃头,最后给孩子剃吧。”
“老子种的菜,你吃少了啊?”奶奶回过头就要和母亲争辩,母亲看了轩大爷一眼,扭过头回到了屋里。
“好好好,从大到小,我一个个的来,你先忙你的去。”说这话时剃头匠已经一瘸一瘸的走到了爷爷准备好的靠背椅前了,轻车熟路的把椅子横倒在地,撂下肩上的帆布袋子,取出一个木质剃头箱子,放到椅子上摊开来,露出一堆工具:好多把梳子,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有圆的有长条的;好几把剪刀,其中有一把像猪八戒的钉耙,带着齿,又像剪刀上长了一把梳子,每次看见都能激起我的好奇心;还有电动的推子和手动的推子、毛刷子、肥皂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物件。
“你不急咧,坐哈,休息哈,我们俩先扯一会儿散白话。”奶奶要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剃头匠坐。
“姚家奶,使不得,使不得,一大把年纪,你先坐,你坐”剃头匠放下手中的活计就搀着奶奶往椅子上坐去,“白话是要讲的,我手忙手上的,嘴上忙嘴上的,不耽误。”
“咳咳咳咳……”奶奶半蹲着坐在椅子上,双手使劲压着拐杖,头随着咳嗽也得很低,整个身子更加佝偻了,“啐”一口浓痰吐到地下。
“没几天好活了哎,轩老弟,不像你还年轻。”
“年什么轻,我也一百过了一半咯,您身体还是好,长命百岁哎,”剃头匠轩大爷接过爷爷递来的椅子,对爷爷说,“您老也坐,等水烧开了,我们就开始剃头。”
“长命百岁是没指望了,怄都快怄死了……”奶奶抬起头,嘴上一边哼唧一边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讲这些。”爷爷掏出一根黑杆子“古玩”递给奶奶,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轩老弟,你不抽的吧?”
“我不抽,我不抽。”剃头匠轩大爷连连摆手,又对奶奶说道,“您老的八字是村里最好的啊,老伴儿有退休工资拿,吃的是国家粮,儿子也是子承父业,拿工资,女婿在市里当医院的院长,过得是抬着轿耸的日子啊……”
“不是院长,是副院长,”奶奶连忙打断,纠正剃头匠轩大爷的错误。
“都一样,都一样嘛,你要有个三病两痛,你家姑爷还不管的啊?现在您也是被药养着的啊!”
奶奶把身子拉直,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左手把拐杖捋到胳肢窝夹住,划了根火柴把烟点着,吸了一口,吐出一缕青烟,咂了咂嘴说,“我们的药还是没有断哎,不吃就要死啊,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章庭哥,来来来,你烟抽完,我们就开始搞起,我也不歇了,您这边三个头完事,还有你章华哥那边要去。”说着便从木质工具箱里取出白围布,“哗”的一下抖搂开来,搭在椅背上,就去取脸盆。
爷爷见状,忙的从椅子跳起来,弄得半截烟落在身上,连忙用手掸掉:“我自己来。”一手抢过脸盆,拿了毛巾就进屋取水了。
脸盆是一个白色的磁脸盆,上面已经掉了好几小块磁,好像长在磁盆上的眼睛。爷爷坐在椅子上,双腿夹着脸盆,头埋进脸盆里,剃头匠轩大爷鞠了一捧水浇到爷爷的脑袋上,剃头就这样从洗头开始了。
同为理发,“剪头”和“剃头”是不一样的。“剪头”所使用的主要工具是剪刀,而“剃头”主要用“推子”贯穿整个理发过程。推完头发,还要剃,“剃”是用剃刀刮掉脸上的胡须和汗毛,剃的部位从后颈到前勃,从上至下,顺着额头、鼻梁、颧骨、两鬓、耳朵、两腮至人中、下巴、喉结处面面俱到,漏不得一处。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轩大爷刚结束和奶奶的对话,突兀的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刀下却一点都不含糊。爷爷的头发已经被推了一次,现在正在修面。他仰着头,后劲枕在椅子上,喉结显得特别突出。轩大爷一手扯平爷爷颈下的老皮,右手剃刀翻飞,剃刀在爷爷的喉结和下巴之间游走。隔一会儿,剃刀在帮在椅背上的砂皮上蹭几下,闪着刀光的剃刀又在爷爷的脸上寻找新的目标继续工作;脸上太干燥了,轩大爷就从磁盆里灰黑色的洗头水里蘸一些水,甩甩手,往爷爷脸上一抹,而后继续工作。爷爷呢?闭目养神,悠然自得!
不一会儿,爷爷的头又被枕到轩大爷的腿上,而轩大爷正“金鸡独立”一般,用腿把爷爷的头部垫高。尽管轩大爷另外一条腿并不方便,但这并不影响其高超剃头技巧的发挥。
“书言怎么还不回来?难得今天星期天,有时间剃头啊。”奶奶略略欠身,抬头向屋外那一片水田望了望。
“他就回来了,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堵月口,我跟他讲过的。你放心!”轩大爷低着头,准备收工,拿起软毛刷子,先是掸掉白围布上的大撮头发,再刷掉颈部的缕缕细丝,解开围布的系带,猛的一抖,翻开衣领,由后顺势猛吹了几下,瞄了几眼说:“要洗个澡,身上舒服些。”而后望向屋外:“你看,您儿不是回来么?”他伸手往池塘前方一指。
父亲正扛着锄头扁担,挂着簸箕,右手搭在锄头扁担上,远远的望来,伸起左手示意了一下。
“你快回来哎,你剃完,还有越儿要剃,莫要耽误了你轩大爷。”爷爷起身拍了拍衣服,再脸上摸一把后对父亲说。
“嗯!”一声低长的回应,“来了。”
我大概是知道今天要剃头的,一直躲在屋子里,闷不做声。许久之后……
“月儿,来剃头了!”
“幺儿,去剃头去!”
“弟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喊你去剃头!”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比我大四岁。
我无助的望着姐姐的时候,已经被抱起,这真是一场厄难!
父亲的呵斥,母亲也在一旁哄着,各种声音回荡在慌乱的我的周围。最后,我被按在椅子上,一双大手从后箍住我的身子,让我不得动弹。剃头匠轩大爷更是许诺:“乖乖剃完头,那把带齿的剪刀就给你玩。”那电动推子的嗡嗡声,总是让我的腰部一阵阵的惊颤,似痒非痒,似痛非痛,难以忍受!
“我腰……”我露出难受的表情。
“小孩子没有腰!小孩子哪来的腰?”
事后,我竟然忘了向那个剃头匠索要那把剪刀,只是依稀的记得那一瘸一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