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庙街离古老的城墙很近,穿过唐坎街,宽大厚实的城墙砖就触手可及。墙脚阴凉湿手,让人感觉耸立在眼前的是古老而庞大的生命体。文庙街上的家是父亲的第二个作坊,是日本人轰炸CD时从少城公园旁边撤离到这里的。小时候,我就爱爬城墙,爬上我认为是活着的大物体身上玩耍。在城墙上看南门大河的流水,看渡口上被竹缆绳拽住的大木船,看麻子大妈在船头撑着长竹杆不停的接送两岸来来往往的过客。城墙下是一条很是繁忙的马路,鸡公车最是喧哗,从头到尾叫个不停。偶有送肥猪的队伍从城墙下经过,大肥猪四脚朝天被麻绳结实的绑在鸡公车上,遭此大刑侍候的猪们委曲得很,拼命地嘶叫,你一声我一声此起彼伏,合着鸡公车叽嘎叽嘎的旋律,把个城墙边喧染得非凡的热闹。每遇此景我就会激动万分,在墙上手舞足蹈,跟着送猪的队伍走好长一段墙,很是兴灾乐祸。
父亲也爬过城墙,不过,父亲没有我那派闲情逸致,爬上城墙断不会时而悠然自得,时而兴灾乐祸。从派出所回到家,父亲心头一团乱麻,何去何从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就是等大山里的军队回来。爬上墙头登高望远,天边的群山象一团团的影子,影子后面是更大的山,大山深处有军队,有诚挚的扛枪的朋友,有无比期待的哥们儿。母亲说,那阵子“那个小老头”想解放军都想疯了。不仅是大白天爬城墙,晚上也爬城墙,有时甚至夜半三更的也去爬城墙。有一天,母亲忍不住问“那个小老头”:
“黑漆漆的,你爬到墙上能看到啥子?”
“灯光!”父亲坚定而自信的答道,“部队回来,那车队的灯光把天都要照亮,隔着十里八寨都看得到!”
是啊,母亲想起来了,CD和平解放的时候,解放军列队入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白天到天黑都没有走完,到了晚上,军车刷的一下同时开灯,那明晃晃的灯光比太阳光还明亮,把这个世界照得透亮!
母亲说,那阵子她巴不得老头儿在墙上当真就发现了解放军的灯光。那是救命的灯光,她相信“那个小老头”所宣称的当兵的朋友会帮忙,只要扛枪的人跟公家说说,咱家的酱园作坊就不会被公家合了去。当然,傻瓜都知道,单干与合着干是两码事,特别是当你手中握着沉甸甸的定单,由自己一手将定单上的数字变成丰厚的属于自己的利润,那是特别的爽心。母亲十分喜爱文庙街上这座大院子,不仅有一排大房间,还有能容纳作坊的大院子,在这个天地里吃饭睡觉养儿育女,在这个天地里看着“那个小老头”带着伙计们,把白菜豆腐辣椒胡豆们,在大坛子里发酵成买东西的钱。
星夜的城墙上时常有父亲的身影,登高望远的期盼之际,记忆中的往事总在他眼前晃动,这些往事会牵着他回到难忘的岁月..
在日本人轰炸CD的那阵子,父亲就开始寻找新地点,师傅的作坊离少城公园太近,只一墙之隔,日本人的飞机总是与少城公园过不去,每次都要在公园上空“下蛋”,****的日本人不仅凶,也精得很,料到那些从破屋烂房子逃出来的人会跑进公园的暗凉坝躲天上“下蛋”,一阵翁翁的吼叫过后就在那些人的脑壳上“下蛋”。日本人不仅仅是要炸人,还要炸少城公园里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纪念碑是辛亥革命开始的标志,就象美国的自由女神象,四川人把国民大革命的精神高高的耸立在少城公园的上空。日本人不仅要轰炸中国人的肉体,还要轰炸中国人的精神。少城公园俨然成了重灾区,父亲不想让师傅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不愿到那不可思议的空间去追寻师傅,当日本人的飞机第五次来“下蛋”,父亲打定了远离少城公园的主意。父亲不是怕死,而是担心不能完美的做好手上的定单。
文庙片区的一条小巷里有一个大院子,里面住着一个小青年,一个大院子和一个小青年,这种搭配让人心生疑惑,经多方打听,父亲知道了,那个小青年是个逃婚的外乡人,因为不乐意在父母们指定的那块地点下种,只身一人躲在若大的院落里洁身自好。父亲看中了这个大院子,作为酱园作坊能放置好多好多大坛子的。一天,“那个小老头”带着军需官到大院子实地考查。当然,军官一眼就看中了。这位军需官跟我家同姓,也姓陈,叫陈勇勇。母亲热情而执着的认军需官为家门儿。一般人叫他陈长官,我家的人叫他家门儿。
“就住着一个小青年。”父亲指点着大院子对军官家门儿说。
“是吗?哦,原来如此..”听此情况,军官家门儿若有所思的答道。
军官认为,一个小青年占着这么大的地方,简直是浪费战争资源,在抗战时期可用军队的名义征收这个大院子。
“叫他龟儿子爬开。”军官很痛快的作了表态。
“这可使不得。”父亲摆着光脑壳连忙说道。
“那..。”军官有些不解。
“还是要通过合理合法的手续把它买下来。”
“咋个整?”
“我自有办法。”父亲凑到军官跟前小声说了几句..
“有才,你这个小老头儿太有才,该叫你陈有才!”军官不住点头,还拍拍父亲的肩膀,称赞道。
当日本人第八次轰炸CD后时,小青年崩溃了。不仅按“那个小老头”出的价格把大院子卖给了<百味香>,而且非常听话的回老家去做1十1=3式的传宗接代的功课去了。
然而,当日本人第九次轰炸CD时,一颗航空炸弹长了眼睛似的寻着刚到手的大院子来了。同样是一声巨响,同样是红通通的豆瓣满天飞,厉史惊人的相似,但不同样的是父亲不在豆瓣坛子旁边,而正好是在井下掏井。当“那个小老头”从井下冒出大光头,猛然惊醒:****的炸弹是寻着豆瓣酱的味道来的!
四川人干活总是喜欢围一张紫蓝色的大围腰,往上一提,可拉到脖子上,在污秽与清洁之间划一道界线。父亲围着大围腰从井下爬出来,径直往司令部飞奔而去。
“炸弹又落到坛子里了!”一见到军官家门儿,父亲就惊呼起来,认为发现了重大敌情。
“这么巧?”
“不是巧,日本人的炸弹有鼻子!”
“有鼻子?”军官家门儿一脸诧然,难道日本鬼子有了新武器?
父亲的重大发现引来了众多军人的注意,各自暗暗吃惊,个个眼神凝重,竖起警觉的耳朵默默的围了过来。但是,不会吧,日军果真有如此先进的武器怎会用来寻觅豆瓣酱,比你那小老头重要得多的目标多的是,首要的目标该是蒋老头,该是战争要点,区区酱园何以用上高科技武器?
嗨,一场虚惊。你这小老头是受了惊吓,而且吓得不轻。叫勤务兵端一碗盖碗茶来压压惊,别再在这如火中烧的司令部里瞎喳乎。本想为党国贡献重大发现,不曾想这热脸贴上了泠屁股,父亲自是一脸的失望,心里颇有失落感。但父亲反映的军情还是引起了军官家门儿的注意。
“陈师傅,这事儿是有点儿蹊跷,”见其他军人离开后军官家门儿还是挺认真的说道。军官家门儿主管民品,关心民品以及生产民品的人,这是他的职责。不能不问,不能不管,抗战时期,来不得半点闪失,区区豆瓣酱都供应不上,这个军需官怎么当?这抗日战争怎么打?找来空袭记录,认真分析,****的为啥跟豆瓣酱过不去?一番分析研究,军官家门儿幡然顿悟:城墙内!
“陈师傅你看看,****的炸弹全都落在城墙内!”军官家门儿煽动着手上的本本,激动的对父亲说。
城墙边就有不少很值钱的地方,武侯寺,值钱吗?当然,就在城墙边,为啥没挨炸弹?在城墙外。杜甫草堂,值钱吗?当然,青羊宫,值钱吗?这些名胜古迹都很值钱,当轰炸机在头顶翁翁怪叫时,这些很值钱的宝贝无不牵动国人的心。日本鬼子一次次飞来下蛋,但那些宝贝仍安然无恙,这全他妈因为在城墙外!这又凶又精的鬼子也他妈有犯傻的时候,以为中国人把值钱的东西全藏在城墙内了。
于是,我家的第三个作坊在城墙外诞生了。当日本人第十次轰炸CD时,军官家门儿跨上军马,带着陈师傅来到了杜甫草堂。当这“军民二人”下马住足,举目张望之际,无不连连叹息。杜甫草堂大树遮天,草绿竹茂,浣花溪流水潺潺,清风留香,厅堂楼宇散落其间,棋琴书画诗意盎然。好一派逍遥逸情,好一处世外桃园。
“好地方!好地方!”军官家门儿不断拍手称快,“陈师傅,就把豆瓣酱搬到草堂寺来!”
豆瓣酱是战争物资,把这战争物资藏在这里再好不过了。上有齐天大树,下有厚实的草草,隐藏其间可是天衣无缝,且又在乡坝头,真是好得不得了。
“使不得,使不得。”父亲当即反对,把酱坛子搬进杜甫草堂很不对头,实在是亵渎诗圣。而且,那天上横飞的炸弹是否有鼻子仍是未知的秘,万一那些航空炸弹嗅着味道扑过来,不仅毁了中华千年文化的标记,自个儿也成了厉史万代的罪人。
“你还以为天上的蛋蛋有鼻子?”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哥子却连声反对,军官家门儿的话很有些嘲讽的味道。
“不管有没有鼻子,酱坛子都不能搬进来。”父亲仍坚持着自己的态度。
酱坛子是陈师傅的,既然不同意那就重新寻找吧,乡坝头大得很,难道找不到双方的共同点?于是二人重新上马去寻找那个点。在浣花溪上游的清水河畔二人停了下来,这里河水清清,流风徐徐,不仅是CD的上风上水,举目望去那田间地头也是树木成荫,那农家院落也是竹林森森,此处不也是隐藏战争物资的好地点吗?就在这清水河畔“军民二人”找到了共同点。
马上找来保长,商讨拿地的事宜。这静稍稍的地方,一下被抗日军队看中,前来报到的保长顿感无尚荣光,听说拿地,立马表态:
“嗨,长官!有啥子商讨不商讨的,只要是抗日的东西,你只管拿,就是要命也给你!”
中国乡坝头的人忠厚得很,说出的话让人一阵阵的感动。不过,又要平整土地又要修通道路,需要资金那是肯定的,而且资金越多越到位,建设进度就越快。当日本人第十一次来轰炸CD时,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已安放在清水河畔,长长短短的烟囱也冒出了缕缕青烟..。
站在城墙上,往事沥沥在目,在夜深人静的晚上,那沥沥往事更是放电影似的出现父亲眼前。当然,爬上那么高的墙并不是为了重温往事,更不是在墙头上看自己演的电影,而是一种期盼,这种期盼牵着他,牵着那个想解放军“想疯了”的那个小老头,身不由己,心甘情愿,白天爬,夜晚爬。期盼是欣慰的,但是等待却是痛苦的。当期盼变得遥无可期,等待的痛苦就会加倍的“痛苦”你。无数次的爬城墙,无数次的翘首辽望,“那个小老头”等来的依然是一场空,城墙上的云依然走,南门大河的水依然流,你这军需官家门儿跑哪去了?咋就寥无了你哥子的音讯?有天晚上,当夜深到眼前黑漆漆一片之时,当人静到能听见河里的水声之际,一个念头忽地在“陈师傅”脑袋里一闪而过,就象一匹城墙砖掉进南门大河,“咚”的一声,溅起阵阵波澜,让头皮阵阵发麻。这个念头就是:他们该不会在山里起义了吧?
这个念头有点可怕,却是自己吓自己的。当天夜里父亲做起了恶梦,并且大声说梦话。母亲说深更半夜被吵醒,发现“那个小老头”在床上大喊起义。母亲当然是吓得够呛,这老头儿疯了不成?
“你敢起义?你有几个脑壳?!”母亲一手摸黑打开电灯,一手撑着床板翻身坐起,同时大声呵斥道。
父亲大人仍是紧闭双眼说梦话。吓得够呛的母亲挥手朝光脑壳煽了下去。“啪”的一声,正中脑门,把父亲从梦中煽醒。
“啥子?!”挨了一巴掌,父亲弹起身,眨巴着惊魂未定的眼睛问道。
“啥子?你要起义?”母亲赶斥责道,语气很急促,声调却压得很低,且瞪起惊诧的眼珠子。
“我要起义?”好一头雾水,父亲愣了愣,即刻反映过来,“做梦,做梦..”明了究理的“那个小老头”嘀咕着复又趟了下去。
母亲说第二天我挨了一天饿,因为受了惊吓,一滴奶水都挤不出来。
就在父亲做梦的那个晚上,解放军车队的灯光照在了城墙上。军车射出的灯光扫过河面,雪亮雪亮的光柱划开夜幕,搅动着盖在水面上平静柔曼的轻雾。那条红尾巴大鲤鱼又掀开河面蹦了起来,撑船的麻子大妈说,大鱼溅起的水浪打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噼噼啪啪的乱响,睡在船舱里就象在娃儿的摇摇车里头,晃来晃去摆个不停。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吉普车风风火火的弛向文庙街,一阵刹车的嘶叫后车子停在了醬园铺。
“陈师傅!”军官家门儿一下车就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哇!多么熟悉的声音!正在翻动豆瓣酱的父亲心里一震,抬头找寻,这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
正在父亲迟疑之际,军官家门儿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出现在了酱坛子旁边。父亲眼睛一亮,心里感叹道:你哥子终于回来了!
“家门儿!你回来啦!”听到动靜,母亲喜笑着从屋里出来迎接,“唉吆吆,咋个晒成非洲黑人罗?”
从青藏高原回来军官家门儿的脸颊上带着又黑又红的高原印记,就象涂了一层油彩,本来不算白的牙齿在黑红色的油彩里却显得很洁白。他一面绕过大大小小的酱坛子,一面翘起鼻孔深呼吸,弥漫在院子里的酱香味多么的熟悉,多么的让人感慨呀!这就是故乡的味道。
“陈师母,你又生一个啦!还顺当还好吧?”军官家门儿放下包热情的问候。
“托你的福,还好!哦,还好。”母亲满脸笑容而答,但语气里却有一丝忧患的味道。
“公私..”父亲走过来想提公私合营的事。
“师母,”军官家门儿似乎没听到父亲的话,从包里拿出一块羊皮,“这是羊羔皮,冬天缝在棉袄背心上。热和得很!”
“公私合.。。”父亲还是想提公私合营的事。
“这是一把藏刀,”军官家门儿还似乎没听到父亲的话,“陈师傅,送给你。漂亮得很!”
“公私合营.。”父亲嘴里冒出的只有公私合营的事,藏刀确实漂亮得很,花花绿绿的招人喜爱,但不幸得很,父亲大人只对那四个字感兴趣。
“这是牛肉干,”军官家门儿就是对父亲说出的四个字不感兴趣,“牦牛的,拿给娃儿们吃。好吃得很!”
“谢了!谢了!”母亲接过从山里带来的礼物,见军官家门儿只顾送东西,有意回避着父亲提及的事,也着急了,捧着礼物挡在还有不少好东西的包包上,说道,“家门儿,你听说没有,要公私合营了,公家要把这个酱园铺合起去了。”
“就是就是,”父亲接过话,“你看咋个办?这次还得靠你帮忙哦!”
话说到此军官家门儿只好面对。弯下的身子在包包上停顿了,过了一会儿军官家门儿直了直身子,神情凝重的说,“是呀,公私合营,我知道。但是,这次帮不上了。”
“为啥子喃?”二老双亲几乎异口同声的焦急的问道。
“现在是党指挥枪。”
“党指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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