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就在陕西街上的王二哥带着大手表抵达戈壁大沙漠之时,父亲终于在公私合营的协议上历史性的写上“同意”二字。压力太大,方方面面,但最终还是看在军官家门儿的情份上。母亲说,老头儿曾一度走向极端,
“大不了老子又回乡坝头去,回去挖红苕”。
但今非昔比,想当初,“那个小老头”可以一气之下背起老婆就走,深更半夜背上母亲走出被宗法思想笼罩的陈家大院。南门大河水有多深?能有多深?走,下水,淌过去;古城墙有多高?能有多高?走,爬墙,翻过去。但如今,这么“家大业大”的,焉能一走了之。方方面面已不可自已。
最难割舍的是与军官家门儿这段情意。那一张张的巨额定单,那一次次的拔刀相助,能忘怀吗?能忘情吗?陈勇勇从青藏高原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已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你陈师傅不能走。部队还需要你的豆瓣酱,那遍山遍野的官兵还需要你制造的味道。
抗日战争时期,刘湘率领川军出川抗日,送上前线的豆瓣酱简直就是川军的精神支柱。前方有凶残的日本鬼子,后方有蒋总统别有用心的算计,在血腥的松沪大会战,在寒冷的西北战场,被蒋老头支解的川军将士唯有一腔故乡情支撑着,身披破衣烂杉,手持老旧炮火,为了这家乡的味道,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家门。
解放战争时期,刘文辉率领川军蛰伏康定,送进军营的豆瓣酱支撑着川军起义的耐心。几十万川军战将在与日寇的拼杀中壮烈的走了,八年抗战,终于把日本人打败了,但刘文辉却带着寥寥无几的川军被蒋老头挤到西康省的高山上去了。妈哟,这个世界也太球不公平了,你蒋总统也太球不地道。日本人打你,你退守四川,吃四川喝四川,解放军打你,你又跑到四川来吃四川喝四川,四川人如此厚道的待你,你蒋总统却鹊占鸠巢,居然还把川军挤到千里之外的康定那个山上去“困觉”。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刘文辉只好让解放军来主持公道,让解放军来教训你这个很不够意思的总统。当然,最后,川军只好和解放军一起把你龟儿子赶下海,让你在孤岛上去思痛,在孤岛上去郁闷。
啊,豆瓣酱,你这很不起眼的“小渣渣”却总是在最困苦最危难的时候唤起战士们心中最甜蜜的记忆,唤起战士们最为魂牵梦萦的家乡情怀,你鲜辣淳香的味道触及了战士们的灵魂,你太钻心!留住记忆,珍藏记忆,只为了对家乡的思念,这种思念是自我存在的一种追求,一种捍卫,这种思念是一种信仰。而今眼目下,那川藏线上,那茫茫雪山,那无尽险途,十几万解放军正在向西藏进军。他们需要豆瓣酱,他们需要家乡的味道,在遥远的天边,在艰险的天地,能不忆家乡?能不“忆江南“?
情难了意难断“同意”二字饱含着父亲对往昔的珍惜,凝聚着对部队的情结,担负着对朋友的承诺。当陈勇勇带着一辆辆军车,载着一车车家乡的味道离开CD平原,父亲转过瘦小而疲惫的身体,独自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查帐,这是必须迈过的第一道坎。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你不同意公私合营要遭查帐,你同意了也要遭查帐,亲兄弟都要明算帐嘛,何况这公家和私家两家合营呢,你到底有多大的盘子,得搞清楚。
该交代帐目了,该交接定单了。当父亲把临时拼凑起来的帐本交出来时,一脸严肃的会计员只扫了一眼数字就很不严肃地大叫起来了:
“天啊,陈掌柜,你的生意做这么大?”
见过做大生意的,没见你这么做大生意的,闷声不作气,只会顺着墙边走的“小老头”竟如此藏龙卧虎于区区豆瓣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绝对是重大发现,就象撑船的麻子大妈在南门大河看见红尾巴大鲤鱼,不能不惊讶,不能不惊诧。会计员抱起本本急匆匆向领导们的办室走去,事情重大,已不是帐目的范畴,一些颇具威力的词语不停的蹦出会计员糊思乱想的脑袋瓜,隐瞒,偷税,黑心,潜伏,深藏,抓拿骗吃,吃喝嫖赌,吃不完用不完,镇压***,挨千刀,砍脑壳,等等。这些词语象落在身后的炸弹,撵着会计员冲进领导的屋子。
“领导同志,快看,快看看,”会计员把紧抱于怀的本本往领导的桌子上一放,神经兮兮的嚷嚷,“这小老头的买卖居然做得这么大!”
但是领导并不惊奇,这样的情景迟早会出现,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领导同志站起身,很快从一堆本本里找出了军方的定单。领导同志欣慰的叹了口气,革命又成功了。终于拿到了定单。确切的说,拿回了定单,这定单本该属于公家的,军费是公家出的,这一万一万的生意本该由公家来做的,岂能让公家的肥水流进私人的田?
蚁穴被打开了,深藏于豆瓣酱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于是税务所的所长又要与父亲谈话了..。
父亲又被请进了汪家拐派出所。税务所长把谈话的地点选择在执法机关,是先对父亲进行心理威慑。税务所长依然平静老道,派出所长依然严厉气盛,黑色的手枪依然无声的显示着致人死地的威力。税务所长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这笔记本是他的武器,就象天庭的法器,很多人被笔记本装了进去,陕西街上的王二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派出所长也抛出一本笔记本,但他的本本法力不如税务所长的,主要对时间和空间做确切的记录,派出所长的法力在腰杆上,在那里有一支黑色的手枪。两位所长一前一后抛出“法器”,高高的抛起,重重的落下,“啪”,“啪”,就象两声枪响,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式,严阵以待。但是第二次被请进派出所的父亲在两部“法器”一把手枪两个所长面前却判若两人,就象吞了一个豹子胆,不再胆怯,不再畏缩,而是非常镇静,非常从容。不仅如此,在与两位所长的对视中,在两部“法器”飞出之际,还流露出很是不屑的意味。
“陈掌柜,生意做得大呀,进进出出的数字都是一万一万的!”税务所长先发话了,一边发话一边用钢笔敲打笔记本,做出强烈的暗示。
“乌龟壳壳里头的肉--深藏不露阿,”派出所长接过话头。也用钢笔敲打着笔记本,叮叮咚咚的,象极了战场上的战鼓声。
“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税务所长平静的问道。
“你要想好哦。你也晓得,你们生意场上的王二哥已经被弄到沙漠头去了,那可不是个好耍的地方哦!”派出所长说的话职业性很强,带着火药味。
“是啊,沙漠里头可是不好耍,那王二哥如果在沙漠里头再不好好思过,再不把金子的事说清楚,要想走出来,难!”税务所长平静的说道。但平静的话里却包含着更浓的火药味。
“你到底藏了好多钱?”派出所长说着,“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今天,你得交代清楚!”
“交代清楚?”就象吃了豹子胆的小老头刷地站了起来,“老子今天就跟你交代清楚!”父亲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飞飞,“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也“啪”的一声,“你们仔细看看,赚的钱都在这儿!”
两位所长吓了一跳,这小老头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急忙抓起纸飞飞,一看,却各自愣住,傻眼了。
第一张是欠条:
欠条
今国民二十三集团军第十军急赴前线抗日,特购百味香酱园铺豆瓣酱伍万斤,白菜豆腐乳壹万件笼。
值此抗战非常时期,军费异常短缺,故待抗战胜利之时本部一次性付清货款及年五厘息。
特此欠百味香醬园铺大洋壹仟块。
欠款人:国民二十三集团军第十军部。
经办人:陈勇勇。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日。
第二张也是欠条,第三张还是欠条,第四张,第五张.。。一叠纸飞飞全他妈是欠条,欠款人全是川军部队,这天下的四川人也太钟爱豆瓣酱了。部队的番号不同,但经办人就一个名字:陈勇勇。粗略算算,加起来远远超过税务所长所说的“一万一万”的了。
两位所长久久的凝视着父亲掏出来的纸飞飞,一言不发。这么“一万一万”的大洋肯定要不回来了,这些钱化了,象雪花融化般化了,化在抗日战场上了。
“陈勇勇是谁?还在吗?”过了好一会儿别着手枪的所长冷不丁地问道。
“陈勇勇?军需官。”父亲答道,随及装作十分认真的问,“他还在,你要抓他吗?”
抓?不抓?两位所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事有点复杂,有点棘手。你这小老头还有这等故事,你..
“要抓的话很好抓,他就在解放军CD部队”父亲递上一句。
“解放军?他咋个变成解放军了?”派出所长感到奇怪,好奇的问道。
“刘湘抗日,他是抗日川军;刘文辉起义,他是起义川军;解放军进藏,他是修路川军。要抓他很容易,他现在是CD部队后勤部生活物资处的处长,去就找到他。”父亲的态度很诚恳,很是坦白从宽的模样说道。
“哪里哪里!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派出所长连忙摆手说道,但心想,人家从抗日打到现在,早已是老革命了,你这小老头搬出这些故事来,这不是洗刷我?
“拉走你那么多东西真的一分钱没给你?”税务所长象关切又象怀疑的问。
“钱?”说到钱父亲摇了摇脑壳,并颤抖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些布条条,当父亲把一团布条条平整在桌子上,一个个黑红色的字赫然显现在两位所长眼前:杀敌。保家卫国。血战。抗战到底。中国万岁...
“这,这是什么?”两位所长睁着疑惑的眼睛问道。
“血书!”父亲很激动,嗓音在发抖,这抖动的嗓音里包含着悲怆的情绪,“这就是钱!从抗日战场上带回来的钱!”
几十万川军几乎全部战死在抗日战场,为了保家卫国,都死球了,能去收帐吗?还能昧着良心去收帐吗?果真要去逗硬,也找不着对象,抗日部队一个军一个军的壮烈了,连番号都注销了,找谁去?刘文辉以国民党部队番号起义,国民党变成共产党,这欠款到底找谁要去?到台湾找蒋老头去要?找死。到北京去找刘文辉,找共产党为国民党买单?做梦。这只能是一笔记在心头的帐。父亲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这笔帐,就连母亲也不知此事,这是一个男人独自担当的事,这笔帐象一块大石头压在父亲心坎上,很有份量,但却并不难受,有时倒有一阵阵的欣慰,为了抗击****的日本鬼子,自已也做了,也做到了。抗战最危难的时候城墙边肥料市场的袍哥们也一个个上了前线,就连舵爷也抛下可怜兮兮的“大狗熊”上前线去了,很多人走了,很多熟悉的人上前线去了,但这些几乎天天都相见的人却再也沒能回来,他们永远的走了。这笔帐能去收帐吗?还能昧着良心去收帐吗?这是埋在心底的帐,现在,在这个时候要非把这笔帐交出来,那就翻出来让你们看看,除了这一份份的血书,还能交出什么?
两位所长诧愕的盯着那一堆布条条一时无言以对,凝住了。写在布条条上的血已干了,写在布条条上的意志却喷发着悲状的激情。
在厉史上的那一天,在汪家拐派出所的那间屋子里,三个男人都沉默无声地凝视着血书,时间在那一刻倒流,抗日战场上的枪炮声,拼刺刀的嘶叫声在那幢小洋楼里响起,战场上惨烈的场面一幕幕从那一堆布团里显现出来,一个个血气喷人的抗日好汉从那一堆布团里走出来。
在厉史上的那一天,在那幢曾经飘动着女人裙带的小洋楼里,在那幢曾经充满香水芬芳与荷尔蒙臊气的小洋楼里,在那幢高跟鞋与金条飞舞的小洋楼里,历史与历史叠加,过去与现在交换,昨天与今天相碰;何友何敌,何敌何友,时空转换着角色,离离合合,聚散之间已将永恒彻底否定。
税务所长是说钱的事,派出所长是为说钱的事而助威的,见过很多有钱的人,处理过很多钱的事,说实话,真还没见过父亲那样“有钱的人”。面对一叠纸飞飞,面对一团布条条,两位所长不知如何是好。
“陈掌柜,”寻思良久税务所长对父亲说,“你弄得我两个是宠了媳妇得罪娘---左右为难.。。”
“我看就是,你哥子弄得我两个所长就象小脚婆娘住高楼---上下都难办。大家都以为你哥子做大生意赚了大钱,结果是猴子捞月亮---白费劲,啥子都没球捞到手。不过,我佩服你,当了这么大的一个冤大头还不露声色,真的,你算个男子汉!”派出所长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有一股军人的气质。
“算球罗,你现在给我戴高帽子有屁用。”父亲答道,“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现在解放军来了,这辈子该赚点钱了嘛,你们又要公私合营了.。。”
是啊,解放军来了,父亲的酱园铺该赚点钱了。解放军有钱,支付能力世界一流,军官家门儿陈勇勇出手大方得很,都是提前“一万一万”的把货款扔进酱坛子里头,但是,公私合营了,公家又要“一万一万”的把钱又收了回去。
“陈掌柜,这是没办法的事,公家要搞这个运动,自有公家的道理。”税务所长是个按政策办事的人,这辈子经历过很多风风雨雨的事,军阀混战的时候,当权者象走马灯似的換来換去,但他一直都戴着税务所长的帽子,不管谁都离不开他,都需要钱,都要和他商讨找钱的政策。所以他说的话带着政策性。“陈掌柜,这个政策是全国统一的,你的事有点特别,但是.。。”
“我有啥子特别的!”父亲打断税务所长的话说道,“象我一样的人多得很,那么多为这个国家死球的人,他们才特别..”父亲知道税务所长接下去要说一大套道理,有意打断他的话,情绪十足的抢白。
其实,父亲该去找陈勇勇,那一张张的欠条都是他龟儿子打的,那一团带血的布条条是他带回来的,那一笔笔的定单是他下的,那“一万一万”的货款是他提来的,这个家门儿就象戏台子上的魔术师,不断变化着手中的玩意儿,变来变去,最后双手一摊,一场空,啥都没球有!嗨,不过也不能怪罪他,要骂就骂****的日本人,是日本鬼子把中国搞得一团糟,但是,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这<百味香>的生意也做不大,这不是吗?抗日战争打得越凶,父亲的生意做得越大。但是.。。嗨,真他妈有些乱,真他妈说球不清。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眼下的日子怎么过,上上下下一屋子的老婆娃儿些咋个活。
今后的日子咋个过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父亲运算过,按公家的算法,这个<百味香>如果折价入股,那么一摊坛坛罐罐,能折算几个钱?能占几多股份?这些硬件拿去入股,那自己就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渣渣”了。公家说了,今后还要用<百味香>这块招牌,因为大家都认这个牌子,但招牌这东西只是一种概念,不是实物,不能算股份。公家还说了,今后还得用<百味香>的技术,因为用这种技术酿造的豆瓣酱最地道,但技术也只是一种概念,不是实物,不能算股份。这么一算,父亲着实从头凉到脚,心里好生空荡荡..。
迟疑之间派出所长泡了一碗盖碗茶,他把茶送到渐入沉思的父亲手里,“陈掌柜喝茶。过去的事就.。”派出所长看了看税务所长,“算球罗!”
“那当然,那当然。”税务所长马上应声答道。
“现在是新中国,人民政府为人民办事,陈掌柜,今后有哈子难事尽管来派出长找我!”这样的谈话再也谈不下去了,派出所长想尽快结来彼此颇为尴尬的局面。
“是啊,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税务所长一边说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笔记本和钢笔,也想结束谈话。
派出所长拿来一个档案袋子,神情凝重地整理着父亲拍在桌子上那一堆纸飞飞和布条条,说道:“陈掌柜,这物件还是由你带回去吧。”
父亲放下茶碗,接过牛皮纸做的档案袋子,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桌子上的“法器”,笔记本打开,白纸一片,笔记本关上,也还是白纸一片,两个“法器”形同摆设,别说把父亲装进去,就连一个字都没装入,两本笔记本两只钢笔,虽然叮叮咚咚的如战鼓般敲打了一番,却一个字都球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