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着陈家的人马全身而退,撤离了汪家拐派出所,但陕西街上的王二哥却没能走出派出所。人们认为这位用高跟鞋換金条的皮鞋店老板拥藏着大量的金条,有人说,把那些金光闪闪的金条码起来“简直可以堆起一座金山,”而且很多人相信这并不是传说。派出所长叫王二哥的家属“送饭来”是一种警告,王二哥不仅不懂事,不理会,反而让家里送一只王胖鸭来气人,明目张胆的与公家对着干,大有财大气粗的派头。王胖鸭店的店小二真就送来了一只肥烤鸭。骑上德国造的莱茵牌“洋马”,店小二一手握笼头,一手托着胖鸭子,铃铛叮当响,一路风车斗转,好不风光的将香喷喷的烤鸭送进了派出所。当香喷喷的味道肆无忌惮的充斥着公家的专政机,警察同志们的肺都气炸了。所长又想拔枪,又要对手枪发火了,但是忍了,公家有公家的气派,既然谈不妥,既然不配合,那就请到远方去深刻反省反省。在父亲想念解放军快快回来的时候,王二哥被请到远方去了。母亲说,那地方真有些远,在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听母亲一说,我顿觉无比好奇,“那不是在天边吗?”
“在天山脚下”母亲说。
很小的时候,我听过一首歌:咱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风光.
“那不是个好地方吗?”这王二哥跟公家对着干,还被请到那么好的地方去玩,我佩服,我感叹,“公家太好了!”
“傻瓜,天山脚下是沙漠。”
“哇,沙漠?更好!”一小堆沙土对小娃儿都有很大的魔力,象吸铁般吸引着童趣,当眼前出现好多好多沙,好多好多土,那不是进入了天堂?!我更佩服,我更感叹。
然而,那沙漠对王二哥却是大大的不好,公家要他在沙漠里“玩”五年。王二哥无语了,他似乎有预感,纵有他大哥周到的关照,但终究还得去看沙漠。听说那地方白天暴热夜里极冷,不小心就会中署丢命,或冻掉几只脚丫巴。为此,家里人为他做了一个很厚的铺盖卷。五年后当王二哥又出现在陕西街上时,人们看到他四肢完好,五官齐全,这都得感谢那床厚铺盖。人虽回来了,那床厚铺盖却永远留在了沙漠里,那地方太干旱,严重缺水,五年都没清洗一次,太脏,不好意思带回来见人,只好把它送给了那些还要看沙漠的人。上车的时候王二哥只带了两样东西,除了一去不回的厚铺盖,就是戴在手上的手表。手表很大,要两只手戴,是公家给他戴上的。手表很亮,亮晶晶的刺眼睛,王二哥总是小心翼翼的用袖子遮掩着,生怕刺激车上的乘客。手表很贵,公家担心他把大手表搞丢了,还派了两个警察护送,就是上厕所也跟着他。手表很吓人,不显示宇宙时间,只表达人类的严厉,谁见谁怕。在沙漠里登五年,不好玩。
王二哥这辈子空欢喜了。用金子买烂房子,又用金子盖新房子,用心良苦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偷税漏税,你的财产合法吗?当然不合法,不合法的财产当然由公家没收。这是公家的逻辑,合情合理的。王二哥收刮了劳动人民那么多财产,没有被敲脑壳公家算是对你宽宏大量了,叫你去看沙漠是给你机会好好的反省,让你看着黄沙思过。
王二哥被送到千里之外,但他的话题却留在了茶馆里。有一天早晨,干杂店的孙老头遵循着雷打不动的习惯,天色蒙蒙亮的时刻到茶馆喝早茶,跟许多茶客一样,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摸到茶馆里与盖碗茶热烈的亲嘴。芳香四溢,沁人肺腑,孙老头跟着茶客们起伏不断的节奏,一口又一口死劲的亲吻芬芳,吸吮玉液。突然,孙老头想起一条最新的消息,盖好碗盖,忽地立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方,他惊讶的说道:
“你们晓得不?王老二被判了五年!”
这是那天第一条新闻,也是那天最大的话题。孙老头对自己的举动颇感得意,因为此话一出,各位大哥大爷,小叔小舅们都打住了忘情的品茗,手捧冒着热气的香香愣了。
“啥子喃,五年?”保养得红头花色的胖爷爷对孙老头发布的消息第一个发声,他认为判重了,正想说下去,却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才判了五年?他龟儿子该坐一辈子牢!”
“就是就是。”一个声音应和着,“发了那么多的国难财该关他一辈子才对。”这个声音是马钓娃儿说的,这个人就喜欢在南门大河钓鱼,经常扛着满鱼篓柔滑的鲶胡子欣然自得的回家,丰厚的渔获虽不能致富,但自己的日子还过得去,他家里的老人却很反对他,叫他去挣大钱,结婆娘成家,他就是我行我素,任由南门大河的水牵了魂,成天抱住钓鱼杆不松手。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自个儿也有点着急,当然对发了财的人就有点意见,所以也认为该判重点。
“我觉得他有点冤。”一个反对的声音说道,“赚了那么多钱,都用来盖房了,判了刑房子肯定遭没收,到头来啥子都莫球得罗!”
街坊上有位退休的老老师,过去的岁月时常在少城公园的茶园里喝茶。一个学期完成后,教师们又都失业了,都得去重新应聘,地点在少城公园。等待校长们钦点的时光是很难打发的,只有茶园里能坐得住,年复一年的失业就业,轮回之间老师们被茶园培养成了合格的盖碗茶接班人。喝茶,喝早茶,成了这位退休老老师的喜好,和茶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成一片,成了地道的茶客。身在其中,常会身不由己,不能不加入到各种各样的议论之中。老老师慎密反表了自己的看法:
“有点费解。王二哥为啥咬死不同意公私合营呢?”
是呀,王二哥咋个不在那张纸飞飞上签字呢?这是一道题,如果是数学运用题,对教书人来说很快就会有正确胡答案,但这是一道社会运用题,很难找到正确答案,甚至连统一的答案都不那公容易找到。有人认为他性子太刚烈,宁死不屈。有人认为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一一又臭又硬。有人认为他太糊涂,而今眼目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不跟着共产党走,哪有好果子吃?有人认为都是那只胖鸭子惹的祸,所长叫你的家属送饭来,是严重警告,开始限制你的自由了你还“认不到称”看不清形势,端出香喷喷的烤鸭跟公家对着干,给你一根竹杆杆你真就是螃蟹吃高梁一一顺着爬罗!各种糊思乱想在天蒙蒙亮的茶馆里此启彼伏,人们都在努力的寻求答案,有个老头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找到了线索,他站起来大叫道:
“金子!”
.
一切的缘由有都因金子而起。那么多的金条,那么多的那些臭婆娘们从小洋楼里流出的金条,谁会放过?王二哥说那些条条都用在那一堆该死的破房子上了,买房子用金条,建房子用金条,这一来二去的哪还有金条!但父亲不这么看,你买一间铺面只用了一根,修一间铺面你却说用了十根,你王二哥骗鬼哦!不过,这骗鬼的话还真是最好最大的借口。没有了这个借口你哥子更惨。
卸下我这块包袱,母亲的头脑清醒了,经过几番推论,老人家敏锐的指出,到沙漠去受活罪是王二哥留住金条的唯一办法。一天夜里,家里一窝娃儿全都入睡了,母亲对“那个小老头”说:
“王二哥不在那张纸飞飞在签字,死活不和公家合股,为啥,你晓得不?”
生意场上的人只要用心琢磨,都能揣摸到王二哥的心思,其实父亲早就明白了,王二哥在派出所里让人诧异的表演已经说明了,二哥是要抱着金子顽抗到底了。“那个小老头”想要知道母亲的高见,没有立即回答,一付用心思考的模样等着母亲说下去。
“老头儿,你想想看,要入股就得清算财产折股,这样以来那些金条咋个办?”
“咋办?”仍是不作回答,小老头儿很认真的问道。
“那么多金子该折多少股?恐怕比公家的股还要多,如此以来就不是公私合营而是私公合营,王二哥不是就要当公家的老板了?”
“说的是。”仍是不作回答,小老头儿顺着说。
“还有,你王二哥敢不敢把金条子拿出来,还难说,不拿出来公家说你隐瞒财产,拿出来了你不怕自己把“发国难财”的帽儿扣在自己脑壳上!”
“莫球得钱,恼火;钱多了,更球恼火!”见母亲情绪有点激动,小老头儿也冒出充满情绪的话。
母亲所说的一切,父亲早在脑袋里思索过,其实,父亲看得更深更远。一旦合股,你的财产就透明化了,往后想要动用金子,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成为贪污犯。
王二哥这辈子命中注定要出一趟远门。也许他真的会有兴趣去欣赏天山的雪大漠的沙,因为他与其他带大手表的人不同,在那遥远的故乡有一堆金色的“姑娘”,每当想起它们心中就会出现金子的光亮。
想当初,父亲用性命做抵押,盘下了日本人轰炸过的酱园作坊,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赌注。这王二哥也在用性命做抵押,在遥远的天际,在阴阳之间,在生与死的临界点做他人生中最大的赌注,赌明天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