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胖头鱼一支黄花巴西龟和LV包
生于1939年12月,浙江杭州人。1961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在上海师范大学附属外国语中学校长岗位上逾期两年退休,又返聘八年,2009年8月离职,任教四十八年整。系上海市松江区文联文学分会会员,现任松江区人民陪审员。
著有随笔、杂文集《耕耘并收获着》。
内地游客和投机商人在香港大肆采购高端奶粉,造成市场奶粉短缺,惹怒香港妈妈,数百名愤怒的母亲联名要求对出港奶粉征收惩罚性关税已成新闻。和香港友人聊及此事,他笑吟“蝗虫飞呵飞,飞来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光,从此飞走无音讯——不过最后一句,拟改为‘回头再来候音讯’”。我记得此诗是普希金调侃沙皇政府所撰的“蝗灾调查报告”,此君借来奚落我内地人,我笑捶一拳:“损!”
不过,对中国游客在美国、日本和欧洲数国的市场上的“扫购”威力确实早有所闻。据说手包、化妆品最受青睐,不带回十个八个LV包似乎就不算出过国门。难怪诸国紧急搜罗会讲中文的店员上柜,为缺人才还急得跺脚哩。
想起了另一件新闻:亚洲鲤科鱼现身五大湖吓坏了美国人。人们在距离密歇根湖仅十公里处发现了一条亚洲鲤科鱼——胖头鱼,宛如发现远征军入侵,警报响起。胖头鱼食量大,夺他类口食;产卵多,裂变起来,岂不是又一“黄祸”;再加缺少天敌,极易称王称霸。不得了,生态系统和渔业必惨遭蹂躏。于是,紧急动员,围剿这“一条”!
中国人毕竟肚量大,从不这般较真。
加拿大一支黄花进来了,佩戴“观赏植物”胸标,奉为上宾。此君根系发达,繁殖力强。未几,迅速成片,吞噬土地,争夺空间,其他植物纷纷枯落,一派萧条。据报道,上海地区有几十种土著植物受倾轧业已消亡。
巴西龟进来了,佩戴“宠物”胸标,登堂入室。此君凶狠贪婪、高繁殖率。顷刻,反客为主,子孙满堂;温良恭俭让的中国龟,近乎不知去向,误导娃娃们以为龟兔赛跑中的乌龟,就是这绿莹莹的龟儿子。
LV包进来了,无数拥趸者拎上它确实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一旦恋上就无法再适应海宁皮革城那些平庸的挎包了。起码,也得有个LV的山寨版。于是皮革城……
倒不是提倡闭关锁国,走回头路,可物种还是需要保护的。一条亚洲鲤科鱼弄出的大动静,给我们上了课。至于LV包之类,不能禁买拒卖,倒是要学学品牌创始人路易·威登。大画家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展出时,庸人对裸女津津乐道,威登却将目光聚焦到油画一隅的野餐篮子上,一种休闲型LV箱包由此而面世了,LV家族在扩大着。睿智和进取成就了LV,睿智和进取也必会诞生我们的超LV——可能就是你、我、他姓名首字母的组合。当然,国货还要国人多扶持,据说韩国人这点就做得比较好。如果遍地都是一支黄花,池畔湖边爬行的亦都是巴西龟,那就大煞风景了。
说到奶粉,另当别论。国产奶粉信任度垂直下降,都是毒奶粉惹的祸。要挽民心,唯靠质量;板子落手要重,但只敲厂商,显然是很不够的。状况不改,到香港抢购奶粉潮还是难以平息的,也只好厚着脸皮面对香港妈妈难看的脸色了。
第二节 他三叔
母亲有一种语言习惯,譬如,人家说起她是保定人,她总要补充一番:河北保定府,以彰显她是从大地方出来的。我小时候居住的院落里,同住着一户父亲的远方堂弟,母亲从不肯直呼他的名字,只顺我们孩儿辈分,尊称他——他三叔,不卑不亢,以显教养。
我儿时淘气,也学起母亲,称三叔为他三叔。虽遭母亲训斥,但因独苗单传,宠爱有加,大人奈何不了我,日后也就叫惯了口——他三叔。三叔也只是一笑“没事”。
他三叔是个老实本分人,他说我们家是吃官家饭的(公职人员),他是刨土圪垃觅粮食的(庄稼汉)。称他三叔,已经是高抬他了。我们住四合院正房,他和他儿子绍生——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瘦猴儿,我的堂弟,住偏房。婶妈我没见过,据说在堂弟一岁时就已过世了。一个院子生活,碰见我母亲,三叔总会恭敬地喊二嫂,侧身让母亲过去。母亲也总是笑吟吟地以他三叔回礼,擦肩而过。记忆中,三叔只有逢过大年,给我家送黏米糕时,才进我家,也总是稍坐即走;母亲倒是常让我捎点糕饼、肥皂之类过去,三叔也只是淡淡地让我捎个“谢”字回去,并不多言语。我有这机会,更是三天两头往他屋子里溜,找堂弟,更多时间是为了黏糊他。
三叔家的灶间,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儿暖和,往麦秸上随便坐、躺,自在。冬天往那儿一猫,帮着拉几下风箱,火苗苗往外窜,灶里火星沫沫噼里啪啦朝外蹦跳,煞是好看。我有时会傻瞪着眼,想象他三叔讲的火烧赤壁,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他三叔满肚子武侠故事。《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儿女英雄传》我听得入迷。展昭和白玉堂在我脑子里深入淡出,在家里我竟也会冷不防呼上一嗓:“我白玉堂英名一世,万不与你干休!”吓得我母亲直摇头:“你抽什么疯?”
三叔在我们面前话会多起来,他也喜欢在我们面前显摆。他懂好多枪、剑、棍、棒知识,讲得全是十八般武艺,我从小就对他顶礼膜拜。我与绍生弟曾经多次缠着他露几手,他总是嘿嘿一笑而过,缠不过时,他拿手势比画几下,撂下句“独门武艺不可外传”,找个缘由抬腿就走,我俩称他落荒而逃,他辩称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久了,我相信我父亲教我的那句成语——纸上谈兵,说的就是他。
我错了,他还真是个“练家”。
一个初秋夜,月色朦胧,大院里的蛐蛐儿鸣叫得我抓心勾神,蹑手蹑脚溜出房门到了大院。一个黑影,熟悉的,正在用背蹭着大院里独独的那棵老榆树,树皮被蹭得微微作响。近身一看,那赤裸着上身,专心蹭着大树,竟然没发现有人近身的,正是三叔。我恍然,深更半夜,他在偷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激动得差点立即双膝下跪拜师。他显然也慌了神,结结巴巴支吾着:“是……是你呀,半夜,我……我在……”我敬佩三叔为人低调,偌大本事还偷着掖着不显山露水。我执意要三叔教我,收我为徒。三叔定了定神,与我约法三章,等我再长大点,他即开山门;不准再偷窥他练功;不准把他夜半练武之事向外泄露半点。
后来,院里果真多了副石锁,再后来院里又多出副石担。这都是父亲来信告诉我的,我已去省城读书去了。没能亲眼见着,但我知道他三叔还在练着,据说收了隔壁大院的二憨为徒,绍生弟也跟着他爹爹学起了武术。
我父亲远赴浙江做事情,我们全家就迁到了南方。我有时会想起他三叔,想起躺在灶前的麦秸堆上听故事的舒服劲,更想起每次起身回家前,三叔都要拽着我,用力拍打我身上的尘土:“掸干净了再走,别让我二嫂嫌咱不懂事。”时间一久,三叔的信息就淡了。
老家解放后,传来消息,他三叔被抓了,罪名是“聚众习武生事,扰乱社会治安”。又来消息,三叔早放了,缘由是贫农根正苗红,习武健身强国。三叔再也不舞棍弄棒了,冬闲时,成天捧着个半导体,蹲在墙犄角里听评话,晒太阳。
改革开放后,绍生弟终于和我联系上了,带着栓子——他儿子过来了,我们上酒楼欢聚。绍生成了个精巴瘦的老头,但两眼透着精气神,毕竟是练过武的。他儿子人高马大,威猛得很,体育学院毕业,恭恭敬敬喊我“大伯”,双手递过名片:章鹏飞,国家二级武术师、教练,旭阳保安集团总监。“开镖局,押镖?好小子,你——”我欣喜地给了他一拳。我朝绍生一眨眼,不约而同吆喝出:“耀——武——扬——威——”这是三叔教的,说镖师在深山荒径中押镖时都这么呼喊,一可壮胆,二可吓唬蟊贼。我俩相视大笑,想着故去的老爷子讲的:推着镖车,插着镖旗,骑着大马,一路吆喝,一路威风……“不,大伯,这可不一样……”鹏飞贤侄想要做解释,可我俩谁也不想听,我们沉醉在儿时的记忆里。“哥,我们家走这条武术大道,还亏得您呐!”绍生一语惊人,“您撞见我爹夜半练功?实话告诉你,我爹半夜里背脊痒痒得不行,潜出房门,在院里大榆树下蹭痒痒,让您撞上了,羞得不行,可您误会了,他只好将错就错,承认练功来糊弄您。您再一抬举,他下不了台,就弄假成真当起了‘练家’。”
天下奇事,我惊得一愣一愣。
第三节 玩月城头少年狂
星汉灿烂,一轮皓月当空。
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之类的神话故事离我们渐行渐远,我们已不屑孩儿们的痴迷,我们长大了,起码属于“少年维特”之“后”。面对月满城头,我们站立在古城墙上。一座确已残败却曾重载过千年历史的古城墙上,断崖残垒,仍然高耸,我们认为这是松江古城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1961年中秋之夜,我们走上工作岗位仅仅一个月的那个夜晚,我们攀爬上这座可称为废墟的城墙。仰天观,天清如水,月明如镜;俯地视,寥落灯火,萤飞雾绕。我们三个——江西老表G、合肥小公鸡F和杭铁头Z,登高玩月。说得雅了,实乃赏月。
发起者是G,他诚邀一聚。G在松师任教,F在进修校任教,唯独我,被“发配”远离城厢的泗泾。大学时,我们三人有“三个火枪手”之称,习相近,趣相投,又屡屡在大辩论中冲杀在最前沿——我们辩论的往往是“学生食堂合食制好还是分餐制好”之类,稚嫩,所以没沦为“右派”。人以群分,领导把我们“三剑客”一同分派到松江。G是老大,用公用电话邀我县城过中秋,说有月饼吃。“莲子已成荷叶老”的秋天,感情上最要人搀扶,何况我“在异乡”,便欣然前往。我们泗中八月半只发了一只酒酿饼,很寒碜,我早咽下肚子了。
三人在师范聚齐。大G说,玩月,雅俗同好的快事。富者独自搭彩楼,贪杯者多寄于酒楼,好游者则或登于山,或泛于水,而又必备佳肴美酒,赋诗讲古,通宵达旦。我等贫者,且登古城墙娱之。一应物品我已备好,出发!我视他携之小袋瘪瘪,忙转身问小三F,你的呢?你们城厢是主,我泗泾是客吧,你总不能空手待客吧?小公鸡脸无愧色,真是铁公鸡,说他单位仅发一小月饼,一不小心,就咽了。小儿无赖,无奈。
高处清风徐徐,蟋蟀声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们谈古论今,抒发情怀。小三F一再提醒,该吃月饼了。大G与我相视一笑,取出一只层层油纸包裹的饼,真正的月饼,那是饥饿之年的稀罕物,我真想大喊一声:“久违了,饼哥!”“怎么分?”小三F插嘴。人称杭铁头是指硬头颈,其实杭州人脑袋反应还是蛮玩得转的,我即接口,一人一百二十度。众哗然,称赞我数学学得好,一致通过。“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我们细嚼慢品。大G从口袋中变戏法掏出一瓶土烧——俗称小高升。我们惊呼着争抢,一人一口,击鼓传花。小公鸡辣得直呛,还舍不得放弃他那份儿。兴起,我倡议有酒无诗不成,五言,首尾归我,二、三句G、F诸君各领一句。我大声吟道:“皓月大如斗。”合肥小公鸡慌不迭抢接:“圆缺跟我走。”大G是当官的料,要权的人,出口不凡:“他日剑在手。”我一显风流:“仗义八方游。”抱负淋漓抒发,我们狂笑野嚎,竟大声嘶吼着唱起了“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黑幽幽的城墙脚下的民宅区,一盏灯亮了,又一盏灯亮了,又是一盏……夹杂着斥责声,好像在骂人。扰民了,我们相拥大笑,逃下了城墙土楼。
第四节 我和将军同行
彩云之南,神奇美丽的生态家园。资源富集,文化独特,素有“民族文化博物馆”之美誉,异彩纷呈,魅力无穷。有尊重自然的生态文化,繁花似锦的雨村文化,禅意深远的贝叶文化,民族和谐的村落文化,丰富多彩的节庆文化……还有巴东象形文字、纳西古乐、摩梭走婚,让人寻觅,让人幻想,让人陶醉。
2005年,暖风吹拂四月天,我们蜂儿、蝶儿飞拥了过来。人民日报社《时代潮》编辑部在这儿召开年会,研讨文化。气派的宾馆巨幅条幅悬挂,会议室雅致。开幕、致辞、照相,仪式结束一松弛,一阵混乱,一位将军被与会者拉扯着,争拍合影。酷似毛主席的脸盘我认识,他是特型演员古月。
会开得热烈而不咋样。文化好比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发言渐行渐远。自己曾讲过什么都忘了,唯记忆清晰的,是我在发言最后夹藏了蓄谋的“私货”:“羡慕各位和将军合了影,留了念。倘能有一张我和将军的合影带回学校,我的学生要兴奋得发狂了。真正的将军啊!”听者会意地发出一片哄笑声,古月将军徐徐起立,微笑:“其他个人合影就此打住,原谅我,累了;和校长的合影一定要拍,让孩子高兴么!”
我由此和将军古月走近乎了。七天活动中同行。
将军矜持,话不多。可能与演毛泽东的特型演员身份有关。这次会议,他始终没有正式发过言,一直静坐着,听着,礼貌地鼓二三声掌。古月当年曾是昆明军区文化科长,由叶帅拍板成了银幕毛泽东。从影二十七年间,在八十四部影视作品中演了毛泽东。2001年3月1日,被中央军委授衔少将。故地重游,兴奋,也仅流露在他的眼神上。
古城丽江同游,记忆犹存。古月和夫人张燕——著名演员,曾扮演国母宋庆龄,邀上了我。进得街市,鳞次栉比的古宅老院扑面而来,屋脊走向纵横不一,簇拥在街的两旁。街面一色的青石,光滑而凹凸,任由我们由鞋掌敲击着,一路清音。拍照、抒发感悟,被打断了,一位姑娘发现了古月,执著地要求合影。先是婉拒,再是坚辞,都没能让姑娘放弃,她一路尾随,不懈纠缠。我怜香惜玉了,开始帮着恳求。古月没给我面子,严辞表态:“不!”我甚不解,一路无语。行到一冬虫夏草专卖店前,张燕女士拉我进店,古月一人候在店门外徘徊。看着、选着,张燕开口吓懵了我,也吓懵了女店员:“称二斤。”我直感出了差错,小心地询问:“你刷卡?”张燕平和地回答:“我付现款。”老天爷!这要百万多钱,也没看她提包拎袋,钱在哪儿?我慌忙提醒、解释,张燕这才明白过来,度量衡上运算错误,出了大笑话。在道歉声中我俩逃出了店铺。张燕还解释,过去有人送过,真不知身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瞥见古月一旁直摇头,咕嘟了一句,我听清楚了:“惭愧!”
是夜,趁夫人沐浴,古月将军敲开了我的房门。我睡单间,年长优抚。闲聊,将军解释为何白天坚拒与少女合影事:有人,会以此招摇;有人,会以此谋利;有人,会以此散播……“我不愿,也不敢。”他说,“南北东西已有好多家古月酒楼、古月茶室、古月饭庄,还挂着不知哪儿拼凑成的照片,我与他们大掌柜、总经理、董事长之类合影的照片,以显我和他们的近乎关系。当时真想维权告他一状。”我以朋友身份告诉他另一位将军所撰楹联的上联:“不生事,不怕事,自然无事。”那是张学良将军在浙江兰溪赵氏故居,为赵四小姐所撰的。古月笑出了声,我唯一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我感到他似乎孤独。他不能“如我所是”,他需要装扮,需要挺胸、挥手、抽烟,以示深沉。
之后,我们集体去过少数民族寨子,又喝酒又跳舞,民族大婶邀请将军表演。我以为他会唱首歌,结果,他仍是挥着手,以主席的方言普通话背诵了一段台词。他很难走出这个历史使命赋予他的定势。
又之后,他还是曾走出银幕荧屏,露出他的纯真。在野象谷,他拉着我和他们夫妇合照,上大树旅舍,下谷底草丛。大象粪,他用手指触摸着……
再之后,他把夫人的安危托付给我,我们去虎跳峡。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勇攀终年积雪、宛如玉龙飞腾的玉龙雪山去了。高寒,缺氧,我钦佩他强健有力的心脏。不料,还是心脏……
我们相邀上海见。
时隔仅仅两个月的7月2日,将军走了,突发心肌梗塞,享年六十八岁。
记得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的古月,记得毛泽东的银幕形象古月,我更记得七日之旅的同行中,三分心高气傲而略显孤寂的古月。
五个整年了。心香一瓣祭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