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高贵
生于1940年2月,安徽省合肥市人。1961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并坚持儿童文学创作,主要写作寓言、童话。上海市松江二中语文高级教师,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主要著作有:寓言集《懒汉吃鱼》《数学家的魔箱》《魔术大师》《仙境拾宝》《聪明的傻瓜蛋》《狐大嫂开店》《现代寓言》《上帝的玩笑》等,童话集《魔鬼兄弟》《智慧模仿》,理论专著《想象世界》等。
寓言《生命的真理》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想象世界》获全国图书评比“金钥匙”奖。寓言《燕子妈妈笑了》《知了学飞》《征友启事》等,被选入上海、香港及韩国等地的小学语文教材。寓言《理想和种子》被收入《中国新闻学大系(第五辑)》。寓言《蜗牛和马》等数十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
我要说的是高贵,而不是富贵!
这世上,富贵的人很多,高贵的人却很少。其中,灵魂高贵的人,尤其珍稀。在这里,我要讲述的,正是一位灵魂高贵的人——我的恩师陈伯吹。
创造未来塑造巨人
1960,我在上海师范学院(现上海师范大学)读大三。春节后开学,我选修了儿童文学课,因为上课的兼职教授是名声显赫的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同学中传言,他是系主任魏金枝先生(著名作家,曾经的上海作协负责人)特邀来授课的。
上课的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是一个矮小清癯的老人。老人大约五六十岁,穿一身深藏青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整齐而自然,满面微笑,目光慈祥。他就是陈伯吹先生。
陈老师讲课语速缓慢,声音不高。他用略带宝山土音的上海话娓娓道来,如潺潺流水。第一课,他着重讲了儿童文学的重要性。至今记得,在缓慢平静的讲授中,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儿童文学事业,其实是创造未来的事业,是塑造巨人的事业!”当时,这两句话如雷贯耳,如醍醐灌顶,震撼了我的心灵。后来,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课堂讨论时,有同学提问:“有些搞成人文学的,瞧不起儿童文学,认为儿童文学是小儿科,您怎么看?”记得陈老师这样回答:“对别人的非议,我们搞儿童文学的人,首先要自信、自强。如果有人莫名地歧视,那么,也不妨反问,‘你们有多少人,能超过安徒生?又有多少人,能超过伊索呢?’”课间休息时,陈老师又补充说:“真正伟大的作家,是绝不会轻视儿童文学的。谁见过鲜花轻视花蕾的呢?”他还举例说:“列夫·托尔斯泰就写过很多儿童故事,普希金也写过很多儿童诗,譬如《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大约在春夏之交,当时上海和全国的文艺界就掀起了批判陈伯吹的高潮,说他的专著《儿童文学简论》是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的代表。
以后,陈老师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除了谨慎地上课,从不多说一句话。因为学校已经发动学生对他口诛笔伐。值得欣慰的是,在整个批判过程中,我没有写过一篇批判稿。相反,在第二年毕业时,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试论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诗》。从此,我选择了创作儿童文学的道路!
自奉至俭奉献至巨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报上看到了一条新闻: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将自己一生的积蓄全部捐出,设立儿童文学奖。据报道,共捐献了五万五千多元。
五万五千多元,在今天也许不算什么。可在当时,这确实是一笔巨大的数目。那时,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只有五十多元。五万五千多元,是一个大学生一千个月的工资,也就是八十多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陈老师毕生从事儿童文学事业,上世纪20年代即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创办儿童文学杂志;新中国成立以后,又长期担任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为儿童文学事业殚精竭虑。一个人将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一项崇高的事业,到晚年又将一生的积蓄全部奉献给这项事业,这样的人,这样的精神,还不高贵,还不珍稀吗?
巧得很,1985年,我因为寓言《生命的真理》荣获了“上海市儿童文学园丁奖”。这个奖,就是由陈老师的捐款而设立的。陈老师既看轻利,也看轻名。他极其谦逊,不同意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这一奖项。所以,当时叫“上海市儿童文学园丁奖”。直到先生逝世,才改名为“陈伯吹儿童文学奖”。
得奖以后,我曾到陈老师家中拜访。他住在瑞金路的一幢小楼的二楼。陈老师和师母同住,家中陈设极其简朴。后来我才知道,他一不喝酒,二不抽烟,甚至连茶也不喝,一辈子只喝白开水。客人造访时,陈老师会很诚恳地问:“您喝茶不?”如果客人说不渴,师母就不倒;如果客人说要喝,师母才倒茶。他们的观点是:真诚待客,实事求是,不必浪费。其实,师母是很好客的,她会削好水果,切成片,放在盘子里,插好牙签。
老人如此之俭,捐款却如此慷慨,使我内心无比震动。再看而今,有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为了贪腐,不惜坐牢,甚至送命,二者真是天壤之别!
从不居功更不张扬
到了上世纪90年代,陈老师早已声名卓著。他创立的儿童文学奖,鼓舞、扶持和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儿童文学作家。这些作家遍布全国各地,覆盖海峡两岸,泽及老中青三代人。陈老师“创造未来,塑造巨人”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当时,上海曾经创办过一本大型儿童文学刊物,刊名就叫《巨人》;至今,有些省的少儿读物出版社,还叫未来出版社或明天出版社。1995年11月,在上海召开的“第三届亚洲儿童文学作家大会”上,来自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儿童文学作家们,都对他极其尊崇。日本的儿童文学作家,更推崇他为“东方的安徒生”。海峡两岸的儿童文学家,异口同声地尊称他为“陈伯老”。可是,陈老师从不居功自傲,更无半点骄矜之色。
我是1987年加入上海作家协会的,陈老师是我的入会介绍人之一。上世纪90年代初,有次参加在浙江天台山举办的笔会。在天台山的国清寺,我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邀请陈老师跟我拍一张合影,他不但爽快地一口答应,而且,拍照时一定要让我站在他的右边,自己则站在我的左边。我说尊长应该站在右边才对。不料,他笑着说:“我已经老了,这是希望你们能够超越我,按古人的说法,叫‘出其右’呀!”就在我俩争让中,拍照的同志早已咔嚓一声,拍下了我和陈老师的合影。
1997年,陈老师因病离开了我们。他是1906年出生的,终年九十一岁。第二年,他的墓在故乡宝山罗店落成。为此,上海作家协会召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思会。会间,只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人在新出版的《陈伯吹文集》上郑重签名,恭敬地送给与会的人。我拿到书后,悄悄地问身边的一个朋友:“这是谁?”朋友一把将我拉到门口,责怪地说:“你不知道?他就是陈伯吹老师的儿子呀!”原来,这位签名的人就是陈老师的儿子陈佳洱,他当时的身份是中国著名的原子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中共中央委员、北京大学的校长!
我真的震惊了!我和陈老师交往多年,也曾问起过他的儿子,老人只回答:“在北京工作!”从不说起儿子的身份。这事如果放在别人,还不知如何炫耀呢!那位朋友还告诉我: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次陈老师去贵州,住在宾馆里,晚上,时任贵州省省委书记的胡锦涛同志前往拜访。当时,贵州省的媒体纷纷报道这一消息,还刊登了照片。然而,陈老师也从未提过一个字。要知道,老人逝世前,胡锦涛同志已经是国家副主席。
追思会后,有人还告诉我一件事:作为北京大学校长和中共中央委员的陈佳洱,在回老家罗店镇给父亲买墓地时,同样毫不张扬。管墓地的人甚至对陈佳洱爱理不理,很不礼貌。后来,陈佳洱恰巧碰到一个小时候的同学,同学在镇上当领导,这才惊动了罗店镇。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什么叫家风,什么叫真正的教养!
陈佳洱签名的书,我也一直珍藏着,它是一面灵魂的镜子,从中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
终生坚守高尚的理想,一辈子坚持无私的奉献。我们现在最欠缺的,不正是陈伯吹先生这种高贵的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