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陈若缺是全国青少年武术冠军,腿被废这件事才让他尤为的生不如死。
当然,这事搁谁身上,也都毫无疑问是个悲剧。
但这就好比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要是断了翅膀,怎么着也要比一只顶多也就扑腾出一地鸡毛的鸡断了翅膀,要深受打击得多。
其实以陈若缺那点上蹿下跳的天赋,以及山寨武校那种非专业的死板训练,按说就是等到铁树开花马张角,也不可能出得了一个全国冠军。
真正让陈若缺与众不同、脱颖而出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这位老酒鬼。
自从那日挑着两个空桶下山之后,陈若缺便每日白天在武校被虐,完了每夜坚持去给老酒鬼挑酒,几乎无一夜中断。
虽然每日被虐的还是很累,可越累他就越想上山去见老酒鬼。因为他知道把酒挑到老酒鬼竹庐之后,只要还剩一口气,无论身体出现什么症状,只要陪老酒鬼“跳上几只舞”,便能如大病痊愈一般,恢复到最佳状态。
有了这个底气,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过半途而废的念头。
日积月累,他挑着扁担回到老酒鬼竹庐时,两个酒桶中所剩的酒也越来越满。
他把酒桶放下后,也不再没出息到一点力气不剩,说倒就倒。
这样一来,老酒鬼就不必再扛着他跳舞了,也不用再把他当“金箍棒”或“双节棍”耍了。他就可以和陈若缺跳那情意绵绵的双人舞了。
当然,他还是让陈若缺不要用力。除了用脚支撑地面,变换脚步之外,一点力也不要使。只要完全在自己这个“领舞”的牵引下,自然地舞动即可。
他告诉陈若缺,根本不必去死记任何的舞步或动作,只需以最自然、最放松的心态,去体会这种自然舞动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三个字:不用力。
陈若缺作为舞伴,在老酒鬼的领舞下,不但被托举起来的时候不用力,就连脚沾地面的时候也同样不用力。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会轻功的人踏在水面上一样,轻盈到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的支点,也感觉不到任何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除了让他自己感觉之外,老酒鬼再没教过他任何东西。
而老酒鬼的那些舞步与动作别说不用记,就是想记,也根本“记无可记”。那完全都是老酒鬼肆意发挥,即兴施展的,毫无规律可循,而且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变化。
但无论再怎么变,最后都能达到同一个效果,那就是让陈若缺如沐清风,体力全满。
陈若缺虽然每次跳完舞都什么也没记住,但他渐渐开始尝试着把这种“不用力”的感觉,用到给老酒鬼挑酒的过程中去。
这挑酒上山时每一个踉跄的脚步,扁担的每一次上下抖动,水桶中洒出的每一滴酒水,在竹林中抹黑时每一次的左磕右碰……都显得那么的笨拙而费力。
其实无形之中,在这每一个小细节,自己都做了太多的无用功,白费了太多徒劳无益的力气。
如果能将这种“不用力”的感觉用到这一过程中去,那不但能够省下大把的力气,而且最后剩下的酒也肯定能多出一大截。
每天晚上,陈若缺就这样一次次在舞蹈中体会“不用力”的感觉,又一次次尝试将这种感觉运用到挑酒中去。
久而久之,果然出现了奇效。
当然,用“久而久之”四个字一笔带过,未免显得太过轻率。
从他第一次被当做“金箍棒”舞动,到能真的给老酒鬼当舞伴跳双人舞,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到他第一次萌生把“不用力”的感觉用在挑酒上,又已是两年过去……等到他真的实践出奇效的效果,那更是又过了三年以后的事……
这一年两年三年,加起来总共六年,正好相当于一个同龄人念完整个中学的时光。
而这六年日复一日下来,陈若缺挑的酒估计都够填出一座人工湖的。而他三点一线(武校、酒肆、竹庐)所重复的山路,要算水平位移,拉成直线估计都够绕地球一圈的;要算垂直起降,叠加起来就是珠峰都够上下百十来趟的。
而如此六年下来,最后的奇效便是:一夜陈若缺照常把两桶酒挑到老酒鬼的竹庐里放下,老酒鬼一看面前这满满的两桶酒,竟不着急喝,而是先做了两个有趣的小实验。
老酒鬼先是拿一张干燥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在两个水桶的桶口外侧边缘贴了一圈,结果再拿起来展开,这张宣纸依然还是全干,整张纸上一点洇湿的痕迹都没有。
紧接着,老酒鬼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两个小拇指分别没入两个水桶表面不超过一个指甲盖的深度,两个水桶中立刻有酒沿着水桶边缘漫将出来。
这第一个实验表明:陈若缺在来的路上——至少在漫出的酒来不及风干的后半程路上,确实一滴酒也没洒。
这第二个实验表明:这两个水桶中的酒,确实已经满到了几乎不能再满的地步。
做完实验后,老酒鬼蹲在地上,继续呆呆地盯了这两桶酒半天,然后突然用鼻子出气轻轻一笑,抬眼望着陈若缺道:“真的一滴酒都没洒?”
“呵呵,应该是吧……”陈若缺傻笑道。
“哪怕是过竹林的时候,也没洒?”
“不知道……我过竹林的时候,一直都闭着眼睛,所以不敢确定……但感觉上,应该是没洒……”陈若缺怯怯道。
没错,就是那片陈若缺第一夜进去之后,由于天色太黑,完全找不到方向;必须在一只“黑号子”的引导下,才靠着盲棍一般的扁担,一路左磕右碰,才勉强走出的竹林……陈若缺竟然是闭着眼睛过去的!
光是试想一下陈若缺在这茂密的竹林间,如同做蒙眼障碍游戏一般,不断灵巧地左拐右饶,绕过一颗接一颗挡在身前的竹子,就已觉不可思议。
更何况他还挑着一副长长的扁担……而扁担的两头还挑着两桶满满的酒……
他不但要确保自己的身体与直来直往的扁担都不能碰到任何一颗竹子一下,还得在这左弯右绕的同时,完全保证水桶的摇晃完全符合惯性运动的轨迹与节奏,不受任何不和谐的外力干扰。
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一滴酒也不洒。
“闭着眼?”老酒鬼六年来,第一次在陈若缺面前流露出惊异的目光,“你难道不用看也能感知到那些竹子的位置?”
“呵呵……都抹黑过了六年了……你别说竹子的位置了,就连地上哪里有块石头我都已经完全刻进了脑盘儿里……而且早已总结出一套“竹林微步”——从用背紧贴着一根特定的竹子正式进入竹林开始,脚下每一步要朝哪个方向迈,迈多大;上身要如何配合扭腰转肩,扭过多少分,转过多少寸……我都已经完全烂熟于心。别说是闭着眼睛了,就是根本没在竹林里,我都可以当成是在竹林里,完全原模原样走一遍给你看……”陈若缺洋洋得意道。
而老酒鬼听了他的“自夸”,反倒先是掠过一丝失望,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道:“好了好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好似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多虑了一般。
他的话陈若缺自然是听不懂。
不过很快,他又再次向陈若缺投来赞许的目光:“你呀,还真是个棺材板儿记性……哎,也罢也罢,这也算是一种路数吧——”
他的话陈若缺虽然还是听不大懂,但至少能听出是在夸自己,也就再次不要意思地傻笑起来。
“从今以后,我就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也就再不必来给我送酒了……”老酒鬼风轻云淡道。
教我?他教我什么了?这个问题陈若缺苦苦思索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可我要还想来找你跳舞怎么办?”
“嗨,只要你不用大晚上的来给我送酒,光是武校里那点训练,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早已是无关痛痒,那舞不跳也罢——”六年的“夕夕相处”,老酒鬼却毫无留恋之意。
“可我……我要还想见你呢……再说没有我给你挑酒,你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呀?”还是个孩子的陈若缺可没老酒鬼这么绝情,立时情急万分道。
“哼……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往后……哪里还需要什么往后……”老酒鬼这话与其说是说给陈若缺听,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话陈若缺当然还是听不懂,可光他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怆与哀伤,就已经够把陈若缺给生生急哭了:“呜呜呜……”
“好啦,若缺,你已长大成人,不是小孩子了,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老酒鬼第一次除跳舞以外,把双手抚在他的双肩上亲热道,“你要给我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可以默默流泪,但绝不可以哭哭啼啼——”
“嗯——”陈若缺使劲点了点头,立马止住了哭腔,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今以后,你只需全身心地去做一件事——”老酒鬼亲自伸过手去,帮他把脸上的泪痕拭去,以无比庄重的口吻道,“——那就是把你从我这儿悟到的感觉,把你已成功运用到挑酒上的感觉,想办法融入到你白天所练的武术套路中去,尤其是剑法套路——”
老酒鬼的用意,陈若缺虽然还是不太能懂,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再次使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