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若缺毫不嗜睡,天不亮就迫不及待地自然醒。
赶着清早熹微的晨曦,陈若缺用扁担挑着空桶,轻松地晃荡下山。当然在下山之前,他还必须得找到那只遗失的水桶。
陈若缺之所以睡不住早起,也是因为心里总挂着这个遗失的水桶,对于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去找才能找到,总觉得心里没底。
一来可见这孩子确实太怕那些“臭道士”教练,二来也难怪别人都叫他“缺心眼”,从小只要是认准的事,无论多小,他都有那么一股子愣劲儿。
这股愣劲儿其实也有一个很郑重其事的说法,叫做责任心。当然也有另外一个更时尚的说法,叫做偏执狂。
不过陈若缺在这件事上的担心也并非过虑。
虽说陈若缺凭着一个山里孩子朴实的方向感,一个大致的方向他还是能够摸着。但茫茫竹海,重重叠叠,能见度极低。就算能把范围缩小到一个大致方向,那也且得费一番功夫呢。
可就在陈若缺重新来到昨夜“被跳舞”的“太极圆舞场”,准备沿来时的大致方向进入竹林时,突然从自己眼前的一杆竹子上发现了一个较新的剐蹭缺口。而这缺口的位置恰好与自己肩头的扁担同高。
陈若缺看着这个缺口发了片刻的呆,突然兴奋地一跳而起,欢呼道:“哈哈——这缺口定是昨夜自己用扁担当盲棍在身前不断左右横扫时碰出来的!”
回想昨夜追鸟时的羞愤心情,一路上左磕右碰,这不就是相当于是留下了一路的记号吗!
陈若缺立刻沿着在差不多同样高度有同样缺口的竹子一路寻觅,果然很快就在缺口消失的附近找到了那只遗失的水桶。
看来陈若缺反应虽然总是显得要比常人慢半拍,可脑袋其实未必糊涂。关键时刻总能有些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
找到水桶后,陈若缺把两个空桶照样像两个铃铛一样挂在扁担两头,左摇右晃地蹦跶下山去。
欢天喜地比蹦回武校,去接受新一天的被虐。
其实在很多特定的情况和条件下,人真的是一种极易满足的动物。容易到不但让旁人笑话,甚至连自己事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费解。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如果排除那些太过极端的苦难与灾难,人类的出生真的跟其他动物一样,其实根本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
一个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也可能事事不如意,时时不满足。而一个像陈若缺这样出生卑贱,成天被虐的野孩子,也照样能因一个水桶而欢天喜地。
有句话叫“人要想得到满足其实很简单,只要知足就可以”。
虽说在现代社会,要是比你穷的人跟你说这话,你肯定会批他是不思进取、没有出息;而要是比你富的人跟你说这话,你肯定会暗骂他是自己吃香喝辣,却忽悠劳苦大众永远给他当年牛做马!
贫富贵贱的意识,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人类对于生命与满足最本质的领悟。
当然啦,贫富贵贱的分别也确确实实存在,并已毫无悬念地成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价值取向。
打个比方吧,比如说一群农民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活儿,结果年关将近工钱还被拖欠着。这个时候你要还去给他们唱王宝强的《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那就纯属是找打。
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可以说明,在人类社会当中,很多时候,想要单纯的靠知足来获得满足是根本行不通的。
撇开劳动报酬以及社会法制等其他层面的东西不谈,其实人之所以没法想一个纯粹的以生存为唯一目的,以保命为最高准则去实践生活,归根结底最本质的原因就两个字:尊严。
人活着必须得有尊严。即便是像阿Q一样的人物,也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施展“精神胜利法”,由此可见尊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生活必需品。
中国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人应该如何如何”。意思就是如果我只是一个什么其他的动物,那我没必要讲究这些,但正因为我是一个人,所以必须得较这个真。
你让农民工兄弟劳动得不到回报,除了犯法,侵害他人权益以外,其实最根本的还是你践踏了他们作为人应有的尊严。
可话又说回来,尊严这玩意儿,不也还是和满足一样,是一个自我感觉的东西吗?
而只要是自我感觉的东西,也就是精神层面的东西,那可是真的能够自欺欺人,画饼充饥的。
比如说和尚吃斋,非要把豆腐做出红烧肉的味道,这不就是在自欺欺人吗?
从物质层面上讲,这豆腐就再是红烧肉的味儿,那也还是豆腐。可是从精神层面上讲,只要这味儿能以假乱真,骗过味蕾,就能够给人造成一种精神上的假象,产生一种真的是迟到了红烧肉的满足。
阿Q的“精神胜利法”,那就更典型啦。
他明明活的毫无尊严,可靠着“精神胜利法”,同样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无中生有出一种很有尊严的自我感觉。
就好比刚才说到的农民工兄弟当中,假如有一个跟啊Q一样会“精神胜利法”的,突然一个脑筋急转弯,自我安慰道:“嗨——算啦,就当是老子挣钱给儿子花啦——”然后在讨薪大队众人的惊异目光中,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当然啦,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在现代社会,那毫无疑问会被诊断为精神病。
可你不是精神病,你又哪里知道一个精神病在精神上到底有多满足,多快乐,多有尊严呢?
这事要纠结下去,那会陷入一个逻辑悖论的无限死循环:如果你不是精神病,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精神病的感觉。而你如果是精神病,你也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就是精神病。因为一个能自己给自己诊断出精神病的人,怎么可能还是一个精神病呢?
(别想了,这是一个悖论,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废脑细胞而已——)
不过这个悖论只要稍加改动,用在陈若缺身上也同样合适:首先,如果陈若缺是缺心眼,那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不缺心眼是什么感觉;其次,如果他真是缺心眼,那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就是缺心眼……
总之这个从小就被唤作“缺心眼”的野孩子,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搞清楚这个外号起的到底对不对……就像当他挑着两个空水桶,欢天喜地走向武校,走向被虐时,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到底该不该开心,该不该满足……他只知在那一刻自己真的很开心,真的很知足……
在陈若缺的成长过程中,每一个得知他身世的人要么觉得他可怜,同情他;要么觉得他卑贱,鄙视他。
可陈若缺自己却从没有觉得自己出生不好,或没托生个好人家。真的从来没有。
从小虽然没有爹娘疼爱,没有感受过真正的家的温暖,和被宠爱的幸福。但这对陈若缺来说,似乎并不打紧,因为有这整座的大山,可以让他依靠。这大山既可以像父亲一样让他敬仰,又可以像母亲一样哺育他,让他茁壮成长。
从小小伙伴们要么孤立他,要么不理他。那就更不打紧了。在大山之中,多得是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可以与他为伴。
儿时的陈若缺只要置身于大山之中,就永远不会感觉缺少关爱,或孤独寂寞。
甚至只要置身于大山之中,他就能时刻感觉自己被天地山川的大爱所怀抱,与自然万物互通共存。
倒是每当有陌生人靠近,尤其是每次进到县城赶集,置身人堆的时候,他反而会感觉极度地缺乏安全感,总有一种想要尽快逃离的原始冲动。
他也从来不会羡慕县城里那些住楼房的孩子。他总觉得那该多憋得慌呀?
他更不羡慕偶尔在电视里看到的大城市中,那些每天坐着小汽车上下学的孩子。因为那样不但跟关在一个铁皮盒里毫无区别,更重要的是像那样还如何用自己的双腿去肆意地蹦跳撒野呀?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陈若缺也渐渐地通了一些“人事”。但这些人情世故也好,金钱地位也好,利害关系也好,世俗偏见也好……始终还是没能在他心底里扎下太深的根。
一直到后来,去了“有钱才是爷”的大上海,通过一通猛学恶补,陈若缺才对很多早已融入现代人血液的价值与观念,有了一个非常后知后觉的粗浅认识。
但或许真的已经有点晚了,也或许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模仿伪装,但在别人眼里,他永远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缺心眼”。
或许他真的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缺心眼”吧……
明明出生很命苦,却从小不知愁滋味。长大后明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依旧凭借自己颟顸的一技之长,莫名其妙被推送到时代洪流最激荡的大上海。
而就是这个什么都不会只会练武术,什么都不懂只是蹦得高的“缺心眼”,老天却偏偏要把他唯一得以安身立命的存在价值,也要剥夺了去——让他成为一个连站起都困难的半残废。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最为残忍的戏谑。